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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床上平躺了三天。

在这几天里,我什么都想到了,却又什么都没想。这一辈子该怎么活,下面的路该怎么走?这样的问题,刚刚被自己提出来,就在心中让它晃过去了。对我来说,这样的问题太尖锐,太残酷。每当它浮上来,我就去看窗外的树枝在风吹过来的时候有着怎样的姿态,设想下一阵风会从什么方向吹,将怎样改变它的姿态。到了晚上,树枝在玻璃上留下一个朦胧的剪影,我就把手机掏出来,把那些明星的情感故事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最后,手一松,就跌进了梦中。梦也没有一个好梦,乱纷纷地飞来飞去,在紧急关头身子一震醒来,哦,幸亏只是个梦。

第四天我起来了,梦游似的走到小桌子边,打算给未来的自己写一封信。我想告诉未来的自己,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奋斗过,我没有对许晶晶不负责任,我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但是,我还是没有办法。我在桌前呆坐了很久,终于下决心拿起笔,写下了第一行字。

亲爱的许晶晶:

这是二十五岁的我写给五十岁的你的一封信。写这封信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你能够理解过去的自己,原谅过去的自己,不要抱怨她放弃了奋斗,让你在五十岁的时候处境如此艰难……

刚写下这几行字,我的眼泪一下子迸出来了,还没来得及去擦,就失声痛哭起来。这一次我放纵了自己,把眼泪放了出来,把声音放了出来。我想狠狠地打自己几个耳光,但又觉得没有什么道理,就放过了自己。我对自己说:“哭有什么用?”就去擦眼泪,可泪水越擦越多。这样我原谅了自己,别的权利没有,哭的权利也没有吗?在哭泣中,我想象着五十岁的自己,是一家小粉店的老板娘,每天,天还没有亮就来到了店里,切粉,做汤,把昨天煮好的牛肉烧热,把葱洗净切碎,搁在台板上,和酸豆角、剁辣椒放在一起。第一个客人进店了,我心中一阵欣喜,用长长的竹筷把米粉从沸水中夹出来。然后,开朗地跟客人说话,告诉他,自己当年在哪个大学读书,怎样差点保送了研究生,又差点嫁给了一个同学,他后来当上上市公司的董事长。然后,在客人惊异的眼神中,我哈哈地笑了,感叹着人生是多么奇妙,差那么一点,就差了那么多。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听错了,几年了,从来没有人敲门。哪怕是秦芳吧,知道我没有考上,打电话来安慰我两次,也没有消息了。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一次意料之中的挫折,只有自己知道,失败了,伤口有多么深,创痛有多么酷烈。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有点不相信地站起来,去把门开了,原来是隔壁的小孙。

小孙说:“刚才听到这房间有点什么声音,你没事吧,小许?”小孙跟我一起住了有两年多了,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她大专毕业,学营销的,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卖房子,也在考公务员,报的是家乡什么县里的什么岗位。这两个月,我们偶尔交流一下考公的信息。我说:“没事,不知怎么了,忽然就有点伤心。”她说:“那就好。”准备离开。我忽然有点好奇,问道:“你考上没有?”她说:“考了三年,今年才考上。下个月到县里培训一个月,可能是分到一个什么乡去做妇女委员。”我说:“比我好。”又说:“祝贺你。”

我跟着小孙走到客厅的沙发那儿坐下,她说:“唉,哪有什么可祝贺的,乡里呢。也就是想那个编制。我也想考麓城,我也舍不得走。我一个大专生,麓城我考得上吗?”我说:“前两年知道你没考上,我也没有什么感觉。等到自己没考上了,才知道那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她说:“前两次没考上,我都不知哭了多少次,半夜哭醒,枕头都湿透了。”又说:“这次考上,又哭了。所以听见你在哭,我就敲门了。”我说:“觉得很对不起你,前两年,我安慰的话都没对你说一句。”她说:“我是偷偷哭的。”又说:“考上了,我还是哭,昨晚哭了好久,真的要离开麓城了。”我说:“麓城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她说:“麓城太重要了,可是,我还是想要那个编制,我就是想要那个编制!”我说:“太重要了,护身符啊!”

小孙不说话,叉着双臂,眼睛望着墙角,眼泪无声地流出来。我说:“你应该高兴吧,你的理想,实现了!”她凄惨地笑一下,说:“麓城没有了,男朋友也没有了。”我想起她的男朋友小林,说:“你们都那么那么好了,那么……好了。”她说:“他就不赞成我考,早就申明了,茂林县他是不会去的。他赌我考不上,没想到我真的考上了。他再次申明,茂林县他是不会去的。”我说:“男人好现实啊!”就把章伟的事情说了。她说:“男人真的好现实啊!”又说:“他不去我也没有办法,我就是想要那个编制,我一定要那个编制!”就哭出声来。我拍着她的肩,轻声安慰她,还没说几句,自己也哭了起来。我俩互相搂着腰,把头伏在对方的肩上,身体颤抖着,放肆地哭。

小孙突然松开我,说:“我不哭了。”又说:“你也不要哭了,没有意义。”我抬起胳膊用衣袖擦去泪水,说:“好,就听你的。”可泪水怎么也擦不完。我说:“对不起,眼睛它不听话。”小孙说:“那你再考一次吧,下半年是国考,今年还有一次机会。”我说:“省里的都考不起,国考更不敢想。”她说:“那你怎么办呢?”我说:“我昨天想好了,我找朋友凑点钱,自己当个小老板,开家粉店去,我们津阴的牛肉粉是很有名的。”她连连摇头,说:“NO,NO,NO。”我说:“自己当自己的老板,不行吗?”她说:“NO,NO,NO!”又说:“跟你说实话,我家里就是开粉店的,都开了二十年了。每天十几个小时,每个月三十天,那个日子,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如果这是一件好事,我就回去接班了,公务员也不用考了。店里的事,我妈妈碰都不许我碰。有一次我说,我要来接班,我妈大发脾气,说你来接这个班,我二十年的辛苦都化水了。那不是什么发财的事。开店的人,应该是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试过了,失败了,才走到这条路上来的。”我心中更加沉重起来,说:“没有别的路好走啊!”眼泪又要涌出来,想起刚才的承诺,闭紧了眼忍住。小孙不说话,沉重地叹息一声。每次到了这个关口,朋友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秦芳是这样,小孙也是这样。可见,这是所有问题中最艰难的问题。

话在这个方向再也讲不下去。我说:“跟小林的事,还是再想想吧!你看你们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了,你的美好时光都给他了,你们都那么……好了。”小孙说:“我连人都给他了呢。”又说:“这真的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当年你跟你那个姓章的帅哥发生过的事情,今天在我身上复制了。”又说:“没有办法,真的是没有一点办法。我不恨他呢,我理解他呢。他在麓城苦了这么多年,才有了一线线光,他怎么会跟我去茂林?我不恨他,我要恨就恨我自己。”我说:“那以后怎么办呢?”她苦笑一声:“怎么办?找得到对象就找一个,找不到就自己过。感情上的事,我是不去想了,到小林这里就永远地画上句号了。”说完用力咬着嘴唇,抬起眼看窗外的天空,说:“我才不会流泪呢,我的泪已经流干了。”我抓住她一只手,宣誓似的说:“我的泪到今天也流干了,从此我再也不会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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