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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芳要我去参加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我说:“好。”他们已经聚过好几次了,有我们班的,也有全年级的。那几次我都没有去,因为怕同学问,你在干什么?我在做什么?我在售楼。敢说吗?不敢说。同学宽容和理解地点头微笑,然后,不再追问,那真的是不要太难堪。女人的虚荣心,说起来似乎大可不必,一旦具体到个人,比如说,我,那真的难以超脱。我无法将内心的虚荣像蛛丝一样轻轻抹去,我是凡人,我的情感就是凡人的情感。我就是我,别人怎么想,那不重要,我可以这样对自己说。但是,这不真实。这也是为什么,女生要精心装扮,然后出门。
我们在院会议室集合。下午同学们慢慢都来了,每到一个人都是一阵夸张的惊呼,然后互相说:“你还是当年的样子。”“你也是当年的样子,时间怎么把你遗忘?”善意的谎言让大家都很兴奋。吴老师来了,大家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欢呼。十年不见,时间在她脸上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记,她还是一个人,“优秀的渣男”终结了她一辈子的情感。她跟我轻轻拥抱了一下,说:“听说你在金帆,那是麓城数得着的地产公司呢。”她说话还是那么叫人舒畅,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怎么一直单着?这是属于个人的不解之谜。我有点想跟她谈谈自己的经历和想法,只要人不渣,不妨将就一点,再想想,还是算了。
怀旧是相聚的主题。有个女生说起秦芳,三年级的时候,班文娱委员改选了,秦芳说,我才不在乎呢,这算什么?一粒蟑螂屎!说了几十次,到下个学期才没说了。秦芳连声抱屈,说这是“造谣”,找来几个同学为自己做证。又有人说到我经常夜不归宿,说是去看生病的姨妈。一个男同学插问道:“是大姨妈还是小姨妈?”又爆发出一阵欢笑。他说:“这个姨妈我是知道的,是个男人,据说当上县政府办的主任了呢。有了两个女儿,都上小学了。”我说:“我怎么不知道?”大家用手机拍照,然后发到群里,大家欣赏。有个女同学说:“班长,你那个手机要换了呢,把我照成老干妈了。”郝班长马上把那张照片美颜了,重新发出来,那女同学说:“这才是真正的我嘛!”
吃晚饭时大家喝了红酒、白酒,郝班长要大家说说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十年过去了,没有人取得辉煌的成就,但都还不错。轮到我时,我说:“我不能跟大家比,我的感受是难,很难,太难了。多少次,我有一万个理由放过自己,然后躺平,可我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就停下来。好一会儿,郝班长说:“讲完了?”我说:“讲完了。”他说:“太应付了。”我说:“要讲的我都讲了。”又说:“多少次,我碰得头破血流,我觉得自己有一万个理由痛恨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敌人,或者潜在的敌人。但是生活中的善意、友情,还有……爱情,把我从绝望的悬崖边拉回来了。就像吴老师当年说的,”我朝吴老师微微鞠了个躬,“无论沉入怎样的困境,心里还是要有光明。”郝班长说:“讲完了?”我说:“这次真的讲完了。”又说:“那我再为大家唱首歌吧。”我调整了一下喉咙的感觉,用唾沫润了润,唱了起来:“璀璨星光,为我导航……”大家一起唱了起来:
“璀璨星光,为我导航,
青春迸发,生命之光。
…………”
唱了一遍,又唱一遍,有几个同学哭了。郝班长过去说:“怎么哭了呢?”那个女同学说:“想起了当年。”一个男同学说:“想起了当年充满使命感的幸福时光。现在,活着而已,活着而已。”我说:“我当年也想着,要追求一种有使命感的人生,这一辈子能做点什么事情,赢得时间后面的时间。但是现在,也是活着而已,生活本身就是生活的意义,不甘心,那也没办法啊!”秦芳说:“浩子在市政府当领导,他的感受可能不同。”浩子叹一声说:“你太高看我了。”吴老师说:“大家都没有躺平,都还迎风站着,我已经很欣慰了。”
快十点时,服务员过来说,要下班了。郝班长说:“我们唱歌去吧!”有人说:“明天上午去爬麓山,下午再唱歌吧。”有个男生说:“我明天要陪两个朋友去弓形山看萤火虫,下午就请假了。”我说:“我也想去看萤火虫。”大家都说想去。郝班长说:“两百公里呢。”要大家举手表决,大多数人都想去,就打电话定了车,说:“今晚大家疯一下,睡个懒觉,明天中饭后出发。”出了门我说:“你们先唱着,我和秦芳走走再过来。”
走在校园里,我说:“在这里读了四年,没想到校园可以这么安静。”秦芳说:“那时候放假我们就跑回去了。”我说:“我都有十年没回来了,没出息,对不起母校,愧得慌。”她说:“我们也没欠谁的,哪有那么多惭愧?”快到池塘的时候,远远地听见天鹅的叫唤声,似乎要把夜色撕成碎片。我说:“那几只黑天鹅还在呢!”她说:“应该是那些天鹅儿子的儿子了吧!”我们在天鹅池边站了很久,南风吹过来,把时间送往遥远的北方。我说:“十年了,就像昨天一样,再过一个十年……”秦芳打断我,说:“别说,别说,说得我心都痛了。”我说:“时间是最公正的,比尔·盖茨的一天和我的一天,都是一天;又是最残酷的,见人杀人,见佛杀佛,躲到哪里都躲不过它。”记起当年,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我曾经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沉静而沉痛地望着眼前同样的景色。我想象着自己是一只小船,在岁月的大海之中,晃晃悠悠,沉静而沉痛地沉没,然后,永远停在那黑暗而寂静的深处。秦芳拉了我一下,我说:“走吧。”
第二天下午,车开到弓形山下,下起了小雨。我问那个男同学:“下雨还会有萤火虫吗?”有人马上在手机上用百度查,没有答案。秦芳说:“那还去不去呢?”我说:“去,去,去啊!”车盘绕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山顶宾馆。下了车,秦芳说:“好凉爽啊。这一个多月,都热麻了。”大家安顿好了去餐厅吃饭,议论着天气。突然,一线阳光射了进来,投到了餐桌上,大家都拥到阳台上。夕阳又大又圆,从里到外都透着红色,把大家的脸都照红了。有几个人伸出手掌,托着太阳,用手机拍照。我说:“从来没有见过洗得这么干净的太阳。”大家都不说话,怕惊动了太阳似的,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秦芳说:“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开天了。”
当夜沉沉地压了下来,我们都站到宾馆的前坪,望着黑黑的树丛,等待萤火虫的出现。终于,有同学说:“看见了。”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树梢有一点点微光。接着,像接到了一个神秘的命令,微光布满了树丛,漫山遍野,一闪一闪,让人忘记了身边的人,沉入另外一个世界。我盯着那些微光看了很久,偶尔一抬头,我看见满天的繁星,浩漫无垠,一闪一闪地发出明亮的光芒。我大声说:“大家抬头看一下,那就是传说中的银河。”一条星带从遥远的暗处冲过来,越过我们的头顶,又冲向了遥远的暗处。真实的夜空,原来是这样的。郝班长说:“我还是从高中地理书上知道有银河,今天真的看见了,这才是宇宙的真相。”我说:“这是宇宙一个小小的角落呢。更广阔的真相,是我们看不见的。”又有人在繁星中找到了北斗星,在手机上查了,离我们一百光年。郝班长说:“有谁会想到,那些跑得那么快的光,是一百年以前发射出来的。那时候我们的父母还没出生呢。唉,太渺小了。”我说:“星星到处都有,山也到处都有,我们和山,和星空,还有萤火虫相聚,却是生命中的唯一。地球本来平凡,它因人类而伟大。”秦芳唱起了校歌:“璀璨星光,为我导航……”大家一起唱了起来。唱完,都沉默了,仰头望着浩渺星空。我想,在忘我的凝思中远眺宇宙,也是我来到人间的神秘使命。我想象着,在某一颗隐身暗处的星星上,有一群脑袋尖尖的外星人,带着严肃的表情朝着我们这边窥视。他们相互交换着疑惑的神情,突然,张开了巨大的肉翅,腾空而起,以光的速度向我飞来,一百年之后,就将到达。到那天,我曾经路经世界的所有痕迹早已消弭了。这时,萤火虫飞了起来,在我们眼前画出一道道晶莹的线,和星空掺揉在一起,显出了梦一般纷乱的景色。突然,我眼泪一涌,脸上感到了一点温热。秦芳拉了拉我的手,说:
“你怎么了?”
86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