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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十二点钟,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用我老爸的手机打来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是谁,她说:“你爸爸开车出事了。”我的头一下炸了,说:“人怎么样?在哪个医院?”她说:“还不至于呢。”她告诉我,老爸开车送桃子来麓城,出隧道口的时候,撞坏了指示灯。现在车被扣留在路产大队了,经路产勘测,要理赔两万多块钱。我说:“人呢?人呢?”她说:“车和人都在望麓路产大队。”我一听人没事,松了一口气,马上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往路产大队去。一路上我给老爸打电话,知道是下午四点多钟出的事。我说:“都半天了,怎么不早点说?”他不作声。
到了城郊的望麓路产大队,已经一点钟了。大厅中没看见老爸,业务大厅的女同志指了一下,才发现他蹲在墙角。我把他拉起来,说:“这里有沙发,你蹲在这里干什么?”我在他浑身上下拍了一遍,确定没有受伤,说:“人没事就是万幸。你怎么到现在才打电话?”路产工作人员说:“大叔很倔呢,就是不肯跟你们打电话,怕麻烦了儿女,有爱心呢。打电话给车老板,老板不肯负这个责。”老爸说:“没想到老江这么坏!”我拿老爸的手机跟车老板打电话,拨了好几次才接通了。我还没说话,他在那边说:“看样子今天是不想让我睡觉了。你不知道我晚上十点以后不接电话的吗?”我说:“我是他女儿呢,车被扣在这里,怎么办呢?”他说:“我跟老许是有协议的,出了问题自己负责。”我问老爸:“出了什么事情都是你负责?有协议吗?”老爸说:“都是嘴巴讲的。”我说:“报了保险公司没有?”路产的人说:“下午查了,保险前两天就到期了。”我马上跟老江说:“这车保险过期了,你怎么还要人家开?别人也是一个人呢!”老板说:“这个是我忘记了,修车的钱我承担,撞坏了东西,我管不了。”又提醒说:“这么热的天,桃子坏了,对方不接收,我也是不管的。”就把电话断了。
我对老爸说:“你看你都在帮什么人赚钱!下次别干了!”他说:“不干了,那干什么呢?”我说:“实在要干,那就自己买辆车。”他伸出两根指头说:“二十万呢!”我说:“我和盈盈想办法给你凑嘛!”他连连摇头。我望着他,觉得他很可怜,又恨自己没有能力帮他实现这个愿望。路产的人说:“我早就要去休息了,你们明天来吧!”我说:“车上装的是桃子呢,坏了还要赔,又是上万块钱。”她说:“那我还是不能放行,一定要交了理赔款才行。”我说:“欠在这里,过几天来交钱行不行?谁一下子拿得出两万多块钱?”她说:“这是原则,放了你的车,我的工作就没有了。”我掏出银行卡说:“我这里有一万块钱,你们能不能打个折?”她说:“两万五,这是队长下午现场勘查定的,国有资产呢,不能流失。”
我对老爸说:“反正今天搞不成了,明天再说。”他说:“桃子,桃子,几千斤桃子。”我说:“那也要明天。”又说:“已经很幸运了,人没事,车还能开。”
我们在路产大队门口等了一个小时,才等到一辆出租车。回到小区门口,下了车,老爸说:“怎么要八十多块钱?”我说:“又是晚上,又超过十公里,都要加钱的。”我安排老爸吃了蛋炒饭,洗了澡,就睡到我房间。我躺在沙发上,想着明天到哪里凑钱。想到刘老板,自己拒绝了他,又问他借钱,这实在有点难堪。想到李亦明,他没问题,但是他妈、他女朋友,都有麻烦。又想到秦芳,借一两万块钱,应该还是有的。虽然是这么好的朋友,说到借钱,总还是很难开口。人被逼到这个份上,不开口也得开口。想起自己这一年来,快餐都不舍得吃一次,才存了这一万多块钱,一下子就没有了,心里好痛啊。
灯光亮着,我睡不着,躺在沙发上看手机。窗外露出一点微白,我想,只好问一下盈盈了。没办法,自己扛不下来。忍到天亮,就给她打了电话,把事情说了。盈盈说:“可以搞定,我这就过来。”我说:“我这里有一万了,还差一万五呢。我本来想自己想办法的。”她说:“说了可以搞定。”
八点多钟,我们三人在楼下吃了粉,就出了小区去打出租车。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出租车一辆一辆过去,就是没有一辆放空的。盈盈不停地向前方眺望,说:“没有个自己的车真的是痛苦,明年要解决一下。”我很意外,说:“你拿什么解决?”她说:“当然是钱吧。”我看了老爸一眼,想着老爸会教育她,谁知老爸望了她一眼,再望我一眼,没作声。我说:“你打工哪有这么多钱?”我望了老爸一眼。老爸望了盈盈一眼,还是不作声。我再望老爸一眼,说:“有些莫名其妙的钱,不能要啊!”盈盈说:“钱就是钱,天下的钱没有好坏香臭之分。”我说:“老爸,你看盈盈都说了些什么!”老爸还是没听见似的,没有一点反应。这时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就上车了。
两万五千块钱都是盈盈付的。我掏出银行卡,要付一万,盈盈说:“算了,老姐,你的钱来得太可怜了。”我要路产的人拿盈盈的卡只刷一万五,盈盈对路产的人说:“听我的,听我的。”老爸把车开出来,盈盈又拿了两千块现金给他,要他去修车。
那几天我心里越想越不对,盈盈到底在干什么,她的钱是哪里来的?这一年多来的经历,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找钱有多难,哪里会有容易的钱?觉得应该给她打个电话,想想还是当面说比较好,就拖下来了。
这天我去电视台找秦芳,回来的时候,忽然想到盈盈就住在前面一点,就临时下了车,转进一条小街,去了她住的地方。敲了门,开门的女孩我是认识的,就问她:“盈盈在吗?”女孩说:“她搬走了!”我吃惊地说:“我怎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搬走的?”女孩说:“你都不知道?有一个月了。”搬走这么久了,竟然不告诉我,这让我有了一种不好的想象。我嘴中喃喃说:“盈盈不是那样的人,盈盈不是那样的人。”越是这样安慰自己,心中的疑惑就越强烈,像一只蜘蛛叮在我背上吸血,我的手都够不着弹开它。我停下来,背靠着一棵树,用力蹭了几下,觉得那只蜘蛛应该被蹭死了,又想象着它血肉模糊的状态,浑身都痒了起来。
我打电话问盈盈:“你在哪里?”她说:“在家里。”我说:“我正好路过这边,我来看你。”她说:“我搬家了。”我说:“搬家了怎么不告诉我?”她说:“刚搬的,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就在附近,说过来接我。
见了盈盈,我说:“搬家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你说?”她说:“前几天刚搬的。”她的新家在一栋公寓里,进了房间,我看着是一张单人床,心里松弛了大半。我说:“住套间了?多少钱?”她说:“才一千多。”我说:“钱它是钱呢,不能乱花,留着有用呢,不会霉坏呢。”她说:“花掉了才是自己的。”我忍了忍,实在忍不住了,说:“你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钱?”她说:“肯定是赚来的吧!”我说:“赚也有个好赚,还有个歹赚。”她说:“姐,我没做坏事。”我生气地说:“赚钱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吗?天下有容易赚的钱?何况是你!”她也生气了,说:“是不是我没读多少书,我就不配赚多一点钱?”我笑了说:“到底怎么赚的,让我学一学。”她也笑了说:“真学还是假学?真学我就告诉你,假学就不告诉你,我没有必要讨骂!”
两个人斗嘴斗了半天,最后我说:“你不说,你就是做坏事了。天下的渣男多得很,有些还很优秀。”她说:“钱,你想也想得到,肯定是男人那里来的。但我有办法,我要掏他们的钱,我不奉献什么。”我冷笑说:“你好聪明啊,男人好傻啊!到哪里去找这么傻的男人呢?”我生气要走,盈盈拉住我说:“来都来了,让我请你吃个饭吧!”我说:“你觉得我还能吃下饭,是不是?”她说:“碰到你这样的姐,没办法,告诉你诀窍吧!”她告诉我,她早就没有打工了,餐馆有个厨师每天晚上下班,就在门口等她,她害怕,就辞职了。这半年多来,她在一家婚姻介绍所工作,专门扮演女朋友的角色。介绍所把她的照片精选几张,放在名册的显眼位置,有男人看中了,介绍所就要求对方交金牌会员费,然后安排见面。见面是温馨的,结果是没有的。唯一结果就是那笔钱换了主人。我说:“天下真有这么傻的男人,他不问你在哪里工作?”盈盈说:“我说我幼师毕业,在津阴县一家幼儿园工作,想到麓城找个男朋友。他去津阴调查?我不会说津阴方言?想见我,得过几天,还要出一两百块钱的路费。”我说:“你这不是骗,那又是什么?”她说:“怎么就是骗?我见了觉得不合适,不行吗?哪天真正碰到一个合适的,那我也可以考虑呢。”又说:“不过,真的没有。都是一些什么人啊!”我叹气说:“还是要注意安全呢!你自己也说了,都是一些什么人啊!”她说:“冷清的地方我不去,他家里更不去,电影院也不去,那不是什么好地方。怎么说,怎么做,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一套一套的,介绍所的人都跟我说了。安全得很。”我说:“还是不好,还是有点不太好。”这样说了,我心中幻现出一张久病失血病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