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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我收拾完教室准备回家,刘老板进来了。他望着我,有点疑惑地说:“小许,怎么还没走?”我说:“不是要把教室打扫一下吗?”他说:“让你这个正牌大学生干这些事,太委屈了。你什么时候考资格证呢?”我说:“还有几个月。”他说:“等你拿到证了,要马校长安排你当语文组长。”我说:“那不行呢,我会被吃掉呢。”他说:“行不行,由我说。”我说:“那不行呢。”
我从里面的教室一间间把灯熄了,关了门出来,刘老板还在楼道口等我。下楼的时候他说:“小心点。”似乎想伸手来扶我,又缩回去了。他要送我回家,我说:“走路才要十几分钟呢。”他说:“就不能给我一次为人民服务的机会?”上了车我说:“是奔驰呢,是学校赚的钱呀?”他说:“学校就没赚过钱。”又说:“这房子是我盖的,开发商没工钱付,就把三楼这一溜房子赔给我了。我拿着也没用,就听了别人的教唆,来办个学校。”我说:“这也是教育事业呢。”他说:“没什么文化,就想附庸一下风雅,谁知道这个风雅是附庸不得的。”我说:“学校情况不太好。”他说:“我有我的老本行,我不靠这个。”
刘老板把我送到楼下。下车的时候有点冷,我身子哆嗦了一下,他说:“都深秋了,你怎么才穿这点衣服?”上楼时我觉得心里有点怪怪的,刘老板怎么这么晚了还来?也没什么事啊!我心中顿了一下,难道?不会,不会。是我自己想多了。心中却有了一点点感觉,好像有一颗种子在悄悄地吸收水分,然后静静地萌芽。
过几天我晚上回家,刚进小区大门,身边停着的一辆车喇叭响了一下。我望了一眼,觉得这司机没素质,没啥事按喇叭好玩吗?我往前走,车灯闪了一下,又一下,照在我身上。我有点生气,再看看那辆车,有点像刘老板的车。这时车窗摇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挥动着,是刘老板。我站住了,说:“刘老板,您怎么在这里?”他说:“你说,我怎么在这里?”我心里一惊,说:“不知道。”他下了车说:“陪你在院子里走一下?”我说:“晚上降温了,有点冷。”夹紧胳膊身子抖了一下。他说:“我这里正好有一件外套,要不你试一下?”不等我说话,他打开车门拿出一个提袋,说:“你就罩在外面试试。”我心里有点别扭,说:“这个,不好,不好。”他说:“应该还行。”说了一个牌子,我没听过。我说:“不好,不好。”他说:“没关系,才一两千块钱。”我说:“不好,不好,还是不好。”他说:“你先拿回去看看,你觉得真的那么不好,过两天你拿给我。”递了过来。他是老板,我不接还不行。我接过来,心想,难怪有些人会犯错误,别人送的东西,自己不接还不行啊!抹下脸来做包公,那有点难。
刘老板说:“陪你在院子里走一下?”我说:“好。”他把袋子接过去说:“等会儿再来拿。”我们就在院子里转圈,我有意地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他有时候就停下来,也不催我,等我跟上。他说学校的事说了几句,很自然地说起了自己盖房子的本行。他越说越兴奋,说起自己怎么拿下一个又一个项目,反正就是赚了不少的钱,说出来的数字都是百万起步的。他说:“我跟别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赚了钱从来不认为这都是自己的。谁帮你赚了钱,帮了多少,那事前事后都要润滑润滑。有些人结了账,抱着一堆钱,想着这都是自己的,该润滑的事先已经润滑过了,那他就没有下回了。一个人千万不能把银行卡上进来的钱都看成自己的。”我说:“这个我懂。”他说:“我们的生存方式,你们刚出校门的学生,可能接受不了。我是从来不带任何一点浪漫的心情去看世事,一是一,二是二,都是落地的。”我说:“我这两年经历了一些事,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心情了。”他哈哈笑说:“那我们三观一致,我遇到知音了。”又说:“一是一,二是二,这样也好。都是聪明人,事情可以摊开说。天下熙熙,是吧?”我说:“都这么聪明,是不是有点没意思?”他说:“那你想错了,这样反而是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总是落不了地,那才是真的没意思。怎么落地怎么来,天下的事情,国与国,人与人,都是这样玩的。”我说:“你们资本家,看世界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他哈哈笑说:“资本家?不够资格,将来可以争取一下。”
院子不大,转了几个圈,我说:“太冷了。”刘老板说:“那你上去吧。”走到车那里,把外套拿给我。我接了说:“谢谢老板。”我拿着袋子去了,在转弯的地方停下来,看他离开。他的车没有动,我在隐秘处等了一会儿,还没有动,我就走了。回到房间,我马上把外套拿出来,是一件紫色的,看了标牌,英文的,在心里翻译过来,是路易·威登,价格是六千多。我穿在身上,很合身,马上就有了一种舒适熨帖的感觉。对一个女孩来说,这种感觉是多么有魅惑的力量啊!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大品牌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这时刘老板的电话来了。他说:“小许,你到家没有?能不能过来一下?”我想都没有想,就下了楼。刘老板站在那里等着,把前排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我上车的时候,外套在车门上擦了一下,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么快就把外套穿上了,把自己内心的迫不及待都展现了出来。
车开动了。在车启动的那个瞬间,我心中的某个开关似乎被启动了,浮上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正在犯一个错误?也许真的像秦芳说的那样,每次把别人往好的方面想,这是一个坑。我说:“到哪里去?都这么晚了。”他说:“能不能陪我喝杯咖啡?”我说:“我喝了咖啡会睡不着呢。”他说:“那你喝牛奶。”我说:“牛奶也不能喝。”他说:“那就看我喝。”他口吻中的霸气让我有点不舒服,马上又觉得这样的男人让人感到踏实。到了一家叫“老树”的咖啡店,坐下来,刘老板说:“我这个人习惯了一是一,二是二,有什么事在心里存不住。”我问有什么事,他不回答,讲自己创业的故事,怎么从一个在中专学土建的,毕业二十年,走到了今天。我听他说,也不插话,等他说事情。说了好一会儿,他说:“你好像不喜欢听?”我说:“我在听呢,怎么把一桶金变成一百桶金。”他说:“那我们说点别的。你知道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吗?”我说:“当然知道。”他说:“那么老爷爷呢?”我摇头说:“不知道。”又说:“应该没有人知道自己老爷爷的名字。”他说:“那么你是否想过,他那一辈子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灰飞烟灭了。”我说:“他生了我爷爷,我爷爷生了我爸爸,我爸爸……”他笑了说:“你生了你儿子,你儿子生了你孙子,这是你一辈子的意义吗?”我说:“我是凡人,我从来不去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我就想自己的事。”他说:“这就对了。”又说:“你自己有什么事呢?”我说:“好好活着,活得好一点。”他说:“这就对了。接地气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我没料到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惊异地望了他一眼。他马上说:“你们平时可能大概把我看成一个大老粗,其实我还是喜欢看看书的。”我连连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
刘老板把咖啡杯拿到眼前,对着灯晃了一下,玻璃杯底就泛出一个紫色的光斑。他又晃了晃,光斑就在杯中跳跃。他说:“活得好一点,你想过没有?”我说:“当然想过。”他说:“那你告诉我。”我说:“我不说。”他说:“那我替你说。说到东边,又说到西边,说到天上,又说到地上,只有一个东西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又说:“百分之九十吧。”我说:“是的,钱。”又说:“一个没钱的人,跟一个有钱的人谈钱,这是一件很难堪的事。”他说:“没关系,马克思还谈钱呢,《资本论》,资本不是钱那又是什么?他很有钱吗?”
我不说话,两只手掌轻轻搓着,发出一点轻响。刘老板望着我,沉吟了一下说:“你觉得你自己能够解决自己的问题吗?”我说:“不能,年轻人太难了,像我这样的人更难。”他说:“那现在有一个办法……”望着我。我摇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表示不明白呢,还是表示抗拒。他说:“一是一,二是二,我来说,你听着。”他盯着我的眼睛,我也不回避,也望着他。他说:“你能不能给我两年时间?我保证你半辈子。”我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还是装着惊讶地“啊”了一声,身体抖了一下。他说:“你刚来我就注意你了,这个女孩不错。”我说:“可能没有那么好,会让你失望。”他说:“先不下结论。你好好想想。像我这样的人,会缺女人……女孩吗?不会,我也是要反反复复看看想想的。”我说:“我还要找男朋友呢。”他说:“所以我说两年,我为你考虑好了,不妨碍你的人生安排。在麓城你马上就会有房有车了,我先兑现,再说后面的事。”又说:“我不敢说要你的爱情,但还是希望有一份真情。我用实际的东西来表达这份真情。一是一,二是二,都要落地,都要落地,落地。”
有房有车,两年,少奋斗二十年,麓城……这些字眼像一粒粒子弹,打在我的心坎上。落地,这个男人。我望着刘老板,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个答案。他也静静地望着我,不作声。我感到了局面的难堪,说:“要是去年,我想都不会想。”他“嘿”地笑了一声,说:“校门里的世界和校门外的世界,不是一个世界。生活,它有点……”他停住了。我在心里吐出了“残酷”两个字,我没说出来,说出来就太残酷了。我说:“有点现实。”他说:“你可以把我的建议理解为一种交易,我一辈子都在交易,我不用回避这个有点尴尬的词,就是这么回事,你看报纸、网络上的征婚信息,还有麓城公园的相亲角,有什么条件,要什么条件,那不是交易吗?交易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不堪,一是一,二是二,也行吧。”
我忽然感到他说的话也没有那么难接受,如果用落地的眼光去看世界,甚至句句在理。我正揣摩着“落地”这两个字,刘老板说:“人一辈子,一晃过去了,所有的追求都要落地。一个人一辈子不落地,那就是麓江沙滩上的一粒沙;落地了,那就是麓山。”他推开窗户,手挥起来指了一下,说:“看,麓江,江边都是沙,对面是麓山。”我往外看去,窗外的麓江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光,远处的麓山,在泛蓝天际的衬托下,露出黑色的剪影。江水静静流,波光轻轻跳动。我忽然悲伤起来,麓江几百年它还是那个麓江,许晶晶几十年甚至几年,她就不是这个许晶晶了。要落地,落地。
刘老板把窗户关起来,说:“江上的风太大了,看把你吹病了。”我觉得这个男人的心思还是很细致的,说:“谢谢!”他说:“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对交易这两个字很反感?”我说:“没有那么反感,是这么回事。”说了这句话,我意识到了自己对生活又有了新的理解。很难接受,但又很难反抗。刘老板说:“那么你?”我说:“事情太大了,要想一下。”
咖啡店要关门了,我看看手机已经是一点多钟。刘老板说:“在江边走下吗?”我说:“风大。”他开车送我回去,说:“不要那么反感交易,有市场就有交易,交易也可以是很温馨的。”我想说,再怎么温馨,那也是交易。我没说出来,应付似的“嗯”了一声。他说:“一个人,他要跟世界发生有效的关系,就需要资本。我的资本就是我能盖房。生意不那么大,但也不那么小,靠性价比抢占市场。一个人总要靠点什么,才能完成跟世界的交流。”我说:“说交易是不是更直接一点?”他说:“说交流是不是更温柔一点?”我说:“我没有用,我什么都没的靠。”他说:“那不能这样说,你还是有点什么可靠的。你这么年轻。”又说:“一个人,他来到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靠,那就找一个可靠的。可靠,”他肩膀向一侧倾斜着,“可靠。”“可靠”这两个字,说了这么多年,忽然感到了那具有生命感的真切。我叹气说:“唉,就这么几年。”他说:“所以就要把资源调动起来,存是存不住的。好好想想,不要没开始就说不屑于。那没有什么意义。”我说:“是的,钱在你手里,我说没意义,那是没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