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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着陆,伴随着强烈的震动,我知道自己回到了麓城,感到了安心。在地铁上我给房东打了电话,前几天退租的信息作废,还得续租。房东说:“已经租给别人了呢,这个月还是你的租期,过几天别人就要搬进来了。”我好说歹说,她同意续租,但要一个月加五十块钱。我说:“不是每年加二十吗?”她说:“你算新租户。你把别人顶出去了,我还得跟那边说好话,加点钱也让我找个平衡,是吧?”我讨价还价好一会儿,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
进了房间,小孙在收拾东西。她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你的东西我都给你收在这个纸箱里了。”我说:“你真的走啊!这是麓城呢。”她说:“是北京也没有办法。”我说:“麓城还有个男朋友呢,帅哥呢。”她说:“他是武松也没有办法。”又说:“编制只有一个地方有,帅哥哪里都有,这就是区别。”我还想跟她讨论一下,看她说得很淡然,成竹在胸的样子,就没说了。
小孙见我把纸箱里的东西又拿了出来,就说:“你不退房了?”我说:“不退了,跟房东说好了。”她说:“那么不去海南了?”我说:“那边的事,不是什么正经事。”又说:“我还是在麓城找工作。难啊!”她说:“那你可以到我原来的公司去做销售,卖房子,说起来也算国企,金帆公司,还很有名呢,还有五险一金呢。”我一听有公积金,就有了点兴趣,说:“可以试一下,反正也不搞一辈子。”她说:“这份工作有点委屈你,你是正经名校毕业的。我们这些混混,混几年也是可以的。我们大专生,不是在卖房,就是在做中介,就这么点机会留给我们。”她这么一说,我又不想去了,这对我来说,的确是有点太委屈了。
白天在外面跑,晚上在电脑上找,这样过了十来天,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机会。像我这样的人,要什么没什么,不可能有什么好的机会。这个事实我早就看清了,在心中也彻底服气了。经历了这些年的失望和失败,还没有把大局看清楚吗?早就看清楚了,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可是,心里还是不甘啊!总想着会不会有一个意外的惊喜。这是深心的一种朦胧的期望,都不敢认真去想一想。意外的惊喜,那不是做梦吗?乱糟糟的梦已经做了很多,太多,在心间纷纷扬扬,飞来飞去,从来就没有一个能够落地。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已经规定好了我的角色,反抗这种规定,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好多次我在心中设想,怎么打破这种局面?
有天订了一份快餐,跟送餐来的帅哥聊了几句,他竟然是我的校友,还是个研究生。我惊掉了半个下巴,说:“你不能找一份更合适的工作吗?这么多年的书,那不是白读了?”他说:“是白读了。我学材料学的呢,可是,哪个单位要一个分析材料的人呢?”我说:“那你也可以考博,杀开一条血路。”他说:“我的导师要我别考,风险太大了。出来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又是几年时间填进去了。整个局面他看得清,他的话我不能不听。”我说:“我说是杀开一条血路,你比别人都做得好,就有办法了。”他笑了说:“没那个才能,能干的人太多了,搞不赢。”又说:“家里也没条件吧。”校友去了,我很不安心。看来,像我这样的人,真的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同时也滋生出一点残忍的安慰,命运也并不是对我特别残酷,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在承受着同样的命运。
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我给秦芳打了电话。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我又改变了主意。如果能帮上忙,她早就帮了,根本就不用我开口。她沉默着,那就是没有办法。明知人家没有办法,还要把问题提出来,那不是叫她难堪,也让自己难堪吗?我就问秦芳,小七怎么样?小吕怎么样?说到小七,那是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一口气讲了七八个小故事,总之她的小七,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可爱的孩子。她讲了半个多小时,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我听着有点烦了,相同的称赞,连我自己听着都有点太单调,甚至有点虚伪。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我把话题转到小吕身上去,她随便说了几句,又回到小七身上来了。我又耐心听了十分钟,觉得自己已经够意思,打断她说:“进来了一个电话,可能是跟工作有关的。”就挂断了。
过了几分钟,秦芳打电话来,说:“刚才那个工作的电话有结果没有?”她还能够打电话来追问这件事,我已经感激不尽。我说:“就是原来帮我找这个房的那个小姐姐,她问我愿不愿意到她们那里去做中介。”这是昨天的事。秦芳说:“那你去不去呢?”她居然问我去不去,这让我有点伤心。至少,在她看来,这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机会,也就是说,更好的机会,对我来说,是没可能的了。我伤心,我也不怪她,她问,或者不问,都不影响这个现实的存在,正如我活,或者不活,都不影响地球的存在。我说:“可能我真的不该读这个大学,还算个重点大学,不甘心呢。”她说:“能不能先安顿下来?”我说:“可能大概也只能这样吧。”
打完电话我感到了一阵窒息,坐在床沿上大口地喘气。没跑没跳,我怎么会这样?我以为自己又要流泪了,体会了一下眼睛的状态,竟没有这个意味。我撇了一下嘴角,对自己发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很好,这样很好,终于我又有了一点进步。我抽动了一下嘴角,那笑意就在心中开出一朵花来。
我不再犹豫,马上给小孙打了电话,问她要那个售楼经理的电话号码。她说:“要你去接我的手,我都觉得有点对不起你呢。”我说:“这是给我提供机会呢,让我赶上了热被窝。总得先活下来再说吧。”不经意地说出“活下来”这几个字,就像有一把带倒刺的刀在我心里剜了一下,带出了一块血淋淋的肉。我坐下来,又一次抽动嘴角,对自己发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我当天下午就去见了楼盘的白经理,验了毕业证书,填了表,她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说:“没想到你口才这么好,到底是重点大学毕业的。这份工作适合你呢。”我说:“刚刚在一个地方培训了一个多月。”她说:“卖出一套房,有千分之二的提成,一个月提一万多的有,一毛钱提不到的也有。运气有一点,口才也很重要,你要把有下单意向的人,变成出手下单的人。这不容易啊!”这份工作来得太容易,我知道,容易的事,就不是什么好事。
晚上我在小区附近走一走,忽然接到陈经理的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我爸脑溢血,都成半个植物人了,一时离不开啊!”他说:“公司最近会重组,你有什么事情,用一个新号码跟我联系。”就发给我一个新的手机号。这个电话提醒了我,我是不是应该把这家公司的事情,跟有关部门报告一下?我忽然觉得自己有这份责任。正犹豫着,收到了陈经理发来的一个红包,一千块钱,说是对我老爸的慰问。我马上回信说:“心领了,心领了。”没有收。我开始还有些感动,一个这样的公司,居然有如此温情。躺到床上默想,又觉得有点封口费的意味。我犹豫着,又去回想,如果我汇报了,他们会不会想到跟我有关?又会不会来找我的麻烦?我在记忆中反复搜索,最开始联系的时候,他们并没有问我住在哪里,凭我的身份证找到津阴去,那也不太可能吧!想到自己的身份证复印件还在那边,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过了几天,这个想法又冒了上来。就像一个长在身上的瘤子,你不割掉,它就长在那里。我想着或许我换了电话号码,他们就找不到我了。再想想,换了电话号码,不更加提示了自己有问题吗?还不如他们真的打电话来问我,我一口否认的好。犹豫了一个星期,觉得这是一件对自己赖不过去的事,就打了海口市热线电话,把事情详细说了。又过了十几天,那边回电话说,工商部门找到了那个地方,但已人去楼空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