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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胡教授家出来,叶能说:“我好紧张啊,说话都结巴了。”我说:“因为巴结,所以结巴。”不再说话。一直到家,都没说一句话。走到电梯前,我说:“你先上去吧,我到外面吐一口气。”我是需要吐一口气,太压抑了,甚至窒息,我要吐一口气。

出了大门,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事情很难,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别说进门,连门都找不到一扇,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以前想着,叶能送外卖,这是暂时的,过渡性的。再怎么说,他是个研究生,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只要用心去找,总可以找到一份过得去的工作吧,比现在的状态要好一点吧?谁知道会有这么难。这样下去,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还有,同学迟早会知道,我脸上怎么挂得住?我再怎么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各过各的日子,各有各的活法,那也是无赖在无奈中的自欺。我是不是太相信叶能,也太相信自己了?我凭什么就那么执着地认为,这个局面是可以改变的?一个研究生,竟然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经历了这几年的漂泊,我知道了世事的艰难,可艰难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春天的空气中有了一点夏天的气息,迎面吹来的凉风中裹挟着一丝要用心感受才能察觉的温煦。我把右手伸上去,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摩擦着,体察着空气之中的那一点温润。气流从我指尖穿过,我感受到了时间的移动,思绪飞扬起来。宇宙这么大,地球也只是一粒微尘;岁月这么悠长,一辈子也只是一瞬。微尘之中的一瞬,有什么可忧虑的呢?我这样安慰自己,也知道这种安慰其实是一种虚妄。不管世界多么浩漫,我都只能回到属于自己的那种微渺。这是人生的本质,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想得开的事情。人只能活得这么拘谨。只要自己还是一个人,就别无选择。

于是,怎么办呢?我是不是走在一条通往黑暗的道路上?是不是应该推翻眼前的一切,重新来过?想到跟叶能去把离婚办了,然后堕胎,我心里惊了一下,一个哆嗦,脖子上就布满了鸡皮疙瘩。马上又想到,重新来过又怎么样,许晶晶还是那个许晶晶,问题还是那些问题,除非自己能完全改变。既然过不了没钱的日子,那么,就放下所有,奔钱而去。这样想着,我脑海中浮上一些身影,李亦明,刘老板,比熊,小沈……自己相信爱情,这难道是一个错误?

我转身往回走,发现远处的微光中有个影子一闪。从动作的状态我知道那是叶能。我装着没有察觉,一路走过去。叶能闪到了树丛后面。我经过的时候,停了一下,用力地咳嗽了几声。正准备无知无觉似的走过去,忽然,连自己也很意外地,笑了起来。我说:“几岁了?捉迷藏呢?”他从树后面转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望着我笑。我说:“盯梢,这不太好吧?”他搓着手说:“我有点担心,怕出什么事。”我说:“有什么事?我连这点事都承受不了吗?”他跟在我后面走,好一会儿,说:“觉得特别对不起你。”我说:“对不起我,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你是不是对得起自己。”他挠头说:“唉唉,我怎么就不能为你,为许晶晶争个面子争口气呢?”我说:“我没有什么所谓,要争你为你父母,为你自己争。”他说:“前不久我想着,麓城容不下我,我回老家去办个养鸡场,也许是一条路。正在想的时候,又一次碰到了你,就没想了。”我说:“你能养鸡?我看了这么多年,贫下中农能做的事,你就不能做,种地、养猪、开粉馆、送外卖,他们能做你就不能做。他们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三百六十五天,你行吗?”他说:“逼到绝处了,那不行也得行。”我笑了说:“还挺自信。”他说:“我现在不是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吗?”我说:“就算你觉得对得起你自己,你对得起送你读大学读研的老爸老妈?还有,”我一只手在腹部飘了一下,“你的儿子?”他双手挠头说:“是个问题,是个问题。”我说:“挠头是没有用的,把头皮屑全部挠下来也没有用。”他马上把双手放下来,说:“那怎么办呢?”又说:“太对不起你了。”我说:“你自己觉得这个话有意义吗?”

叶能站在那里,双手又去挠头,半天,说:“那怎么办?”我说:“你问我?”他说:“我问我自己。”又说:“你后悔了吧?”我说:“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他说:“看着你心里难受,我心里也很难受。”又说:“结婚证才领了几天,如果你那么难受,我们也可以把它退回去。”我说:“你说的啊!”他说:“是我说的,我不想要你这么难受。”又说:“如果你发善心,把孩子生下来交给我带好不好?我一辈子就不结婚了,就做好这一件事。”我说:“你自己悬在空中,还能做好这件事?你别害了他吧!你知道现在别人是怎么带孩子的吗?”又说:“秦芳家的小七是怎么带的?过几年人家进这个班那个班,你一没时间二没钱,把自己的苦难又推给下一代,你良心不会痛吗?”他说:“我拼了命……”我打断他说:“拼命有什么用?你这几年每天十几个小时,没拼命吗?”他说:“也难怪那么多人不生孩子,不敢生呢。”我说:“叶能不同,叶能是勇士。”他又把双手伸上去挠头,见我望着,马上又放下来,说:“那怎么办呢?”我说:“怎么办?工作啊,继续找啊!”他说:“看了这么久,我算是看穿了,没有人帮忙,就别想找个好工作,除非去考公务员。”我说:“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唯一的出路就是优秀,真正优秀的人,是谁也挡不住的。他不需要别人帮忙,别人会钻山打洞来找他。”他连连点头说:“我这一辈子,一定要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孩子,不然,一辈子的苦都白吃了,黑到头了。”我说:“谁到你家来做儿子,那他从娘肚子里钻出来第一天,就被套上枷锁,来承担为你翻身的责任了。这他是不是有点太惨了?”

每天晚上,两个人凑在电脑前面,把所有的相关网站都翻到底,像勤劳的农夫反复挖掘那一块土地。看见稍微顺眼的,就把履历发过去,有了回信就去面试。这样搞了一两个月,没有结果。太差的不想去,稍好一点的轮不上。那么多招聘广告说得天花乱坠,前去了解,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有新的政策出台,有国企背景的单位,优先招收应届毕业生。叶能说:“我都快三十岁了,难道再去读一个研究生,把这几年的经历洗白一下,重新成为一个应届生?”

叶能应聘了十几个单位,收入比送外卖高的,没有。叶能说:“我送外卖一个月也能捞个八九千,勉强能把眼前的局面应付下,找个工作,收入还来了个腰斩,我要这个工作干什么?好听吗?”我说:“图个发展空间不行吗?刚上车哪有那么美?问题是要上车,上车!”他说:“那些人上车几年了,有什么发展?一辈子就是个打工仔!”我说:“我是个女人,女人除了要生活,还要面子。找个老公是送外卖的,这好听吗?你对你导师说自己这几年在搞物流,你看他嘴角是怎么微笑的!”他说:“下次可不敢再到导师那里去了,应该是有同学告诉他了。”我说:“没有硬如钻石的本事,想有一个过得去的岗位,没有人帮忙是不行的。父母帮不上,就亏了一大截。还有亲戚朋友能帮上吗?同学呢?师兄师弟呢?我想来想去,你最终还是要找胡教授。”他说:“我不找,让导师难堪,我没有那么坚强的心。”我说:“我们这次也不上门,上门就有逼宫的意味了,你打个电话吧!”他说:“打电话就不是逼宫吗?我脸皮只有一寸厚,没有一尺!”我说:“活该你只能送外卖,活该我跟着吃一辈子苦,活该你儿子也跟着……”叶能抱着头,蹲了下去,头向地面垂着,一动不动。我去扯他,扯不起来。我说:“现实如此坚强,你耍死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改变不了任何事。”他站起来,可怜地望着我。我心软了下来,唉,算了吧,别逼他。这个感觉刚浮上来,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个人,他可怜自己,事情就停在那里了。可是,生活在压迫,不能停,不能停啊!我把手机掏出来,翻到胡教授的号码,递给他说:“打!”他后退一步,哀求地望着我。我说:“打!”他不接。我说:“我拨号了!”食指一点,就拨了号。他跨过来想抢手机,我一只手伸出去拦着,他就停了下来。手机拨通了,我递给他,他不接。我说:“胡教授好,我是叶能的妻子呢,他不好意思给您打电话。”就把他在外面找工作的情况如实说了。胡教授说:“别的事情找我,我肯定没问题,工作的事……”我说:“那明年您招不招博士呢?让叶能试一下吧!”叶能在旁边急得跳脚,双手拼命往下压,一次又一次,示意我停止。我严肃地望着他,一只手伸出去把他拦开。胡教授说:“这个事嘛,找工作的事嘛,我再想一下吧!”

我放下电话,叶能说:“你怎么能让我的导师为这么大的难呢?”我说:“我又没有捏一个难给他,你的难是有这么大,我们自己又解决不了,那有什么办法呢?”他连连叹气,说:“这是我的导师呢。”我说:“正因为是你的导师,所以才求他帮忙。没人帮忙行吗?不行。这你是知道的。你还有别人帮忙吗?没有。这你也是知道的。现在的局面,就像一盘围棋,我们只有你导师这一口气了。不从这里冲出去,就是一盘死棋了。为难的确是为难,天下的好事,哪有不为难的?红军长征两万五,不为难吗?那也冲出去了,把天下都打出来了。”他说:“我不说了,我说不过你。”我说:“你不是说不过我,你是说不过现实。”

过了几天,叶能接到了胡教授的电话,说自己的师弟新办了一家公司,专门做小金属的,要叶能去面试一下。又问叶能这几年有什么成果没有。叶能说,还是读研的时候发的那篇文章。胡教授顿了一下说,还是去试试吧!

挂了电话叶能说:“不知道人家会看得上我不?”我说:“你穿着送外卖的这身衣服,别人肯定看不上,是我我也看不上。”就把那天去见胡教授临时买的夹克西裤找出来,将开水倒在瓷杯里,把衣裤熨平。我说:“你是去见老板呢,你千万不要想着自己是去见师叔。见老板认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死理就行了,不用耍什么小聪明,人家不傻,知道问那些常规性的问题,你都是有准备的。还不如就认这条死理。”叶能说:“忙了这两三年,把最基本的东西都忘记了。”把以前的书翻出来,读了半夜,说:“找回一点感觉了。”

第二天叶能回来,很兴奋的神情,说:“录取了,录取了!”有点手舞足蹈。我说:“中了!中了!咦,怎么还没发痰症?”又说:“我总算可以对别人说,自己老公是个搞技术的了。”他说:“工资比现在高不了多少,但是会交五险一金。”我说:“那是国家政策,你以为是老板发善心呢?国家才是你真正的保护神。”他说:“公司现在才三十多个人,三年之内要发展到五百人,欧老板说的。公司发展起来了,我们就是公司元老,会有股份,欧老板说的。不要看现在收入多少,要看长远发展,欧老板说的。”我说:“为了提高效率,放屁就不要脱裤子了,欧老板说的。”他说:“人家还是博士呢。”又说:“到那天真的赚了那么多钱,怎么办呢?”我说:“怎么办呢?第一不能自杀,第二不能愁得睡不着。”他说:“我觉得搞几年赚个一千万,不是那么难的事。”我受了他的感染,也有了一点小激动,说:“真的有那么好吗?”马上摇摇头,说:“真的有那么好吗?洗洗睡吧,梦里想什么就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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