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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马校长打了电话,希望去学而思。他说:“我跟罗校长讲一下,让你来试教。”又说:“这边不是优博了,罗校长北京过来的,他说了才算。”我等了几天,没有消息。每天把手机捧在手心,发呆地看着,好像能捧出一条信息来似的。这样忍了几天,又给马校长发了一条信息。他回信说:“已经跟罗校长讲了。”听这口风,不像有希望的样子,心里凉凉。这天得到消息,文霞找的新岗位,就是学而思。我怔在那里,脑袋里空空的,半天才想到,毫无疑问,这是马校长帮的忙。马校长能帮文霞,怎么就不帮我呢?我真的比别人差一些吗?
我已经这样悬了一个月,不能再悬下去。我要落地,要找到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我没有拖延的资格。家庭背景的意义,又一次这样裸呈在我眼前。就算我有多么无奈又无耻,为自己找到一百个理由,我也不能去啃老吧。父母又是什么状态呢?
犹豫了几天,我下了决心,自己去学而思应聘。上了楼我又犹豫了。马校长那里没有消息,那就是没有戏,自己这样强行突破,会有意义吗?最终还是要从马校长那里过。这真的是一个让大家都难堪的动作啊!这样想着,我又下楼退到街角,站在那里,想把事情理得更清晰一点。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弹奏吉他,顺着那个旋律,我把歌在心中唱了出来:
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
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我抬起头,把耳朵侧着,想弄清楚吉他声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我想象着那是一个忧郁的少年,在重大的人生挫折之中,低着头,含着泪水,在拨弄着吉他,一绺头发垂下来,发尖碰触着吉他的面板,正好指向那一滴刚刚落下的眼泪。
朝着旋律传来的方向,我挥了挥手,再挥了挥手,像跟一个老朋友告别。我往家里走去,走到半路,就站住了。我能就这样回去吗?“躲进小楼成一统”,也许能够躲半个月,一个月,但能躲一年吗?现实就逼在自己的眼前,鼻子往前一挺,就能够感受到那种冰凉。我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有点冷。再用手掌心去感受,是有点冷。我忽然感到手掌上有一点温热,放到眼前一看,朦胧中有一线湿迹,知道自己流泪了。我用舌尖舔了一下,又舔一下,咸咸的,有点涩。我抬起头,望着天空,轻轻地笑了一声,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
一个星期后,我还是在学而思试教了。马校长坐在下面听讲,罗校长也在。讲完我自己的感觉不错,马校长也连连点头,说:“到底是正牌大学出来的。”罗校长称赞了几句,说:“发音稍微有点方言的痕迹。”他的称赞都很宽泛,这句话却非常具体。我感到了其中的杀伤力,求救地望了马校长一眼。马校长说:“地方口音有那么一点点,我们本地人都没有什么感觉。过去两年在优博也没有影响教学。”罗校长说:“学而思是全国品牌,要求会高一点点。”马校长说:“罗校长是北京来的,可能对这个问题重视一点。”我知道自己的普通话受家乡方言的干扰,有一点点问题,可从来就没有人把它当作一个问题。我还想解释一下,罗校长对马校长说:“该下一个了吧。”我嘴巴都张开了,又闭拢,走下讲台。
下一个试讲的女孩刚从北师大毕业,中文专业的,回家乡来求职。北师大的毕业生,竟然到教育机构来争岗位,这让我非常不理解。她在麓城就找不到一个有编制的岗位吗?一个教师,不管他在幼儿园,还是教小学、中学,以至大学,在公办还是在民办,有没有编制,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工资不一样,住房公积金不一样,将来退休后的待遇更加不一样。这种种不一样,就决定了整个人生的不一样。我没有能力为自己争取一个编制,连一个教育机构的岗位都成了问题。这让我感觉到,对世界需要重新理解,对自己也要重新理解。一种恶意从深心浮了上来,清晰而坚定地浮了上来,我想装着没有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我放开心情去体会这种恶意,觉得既然生活是这样对待我,那么,我也不必对它抱有善意。
报名试教时就被告知,三天之内会有消息。我盯手机盯了三天,从早上五点到深夜一点,每过去五分钟,就会心痒痒地看一眼,不看看简直就不知道下一个五分钟该怎么过。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收到了不被录用的短信。看到这条短信,我心中一下子就踏实了,有一种解脱之感。我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两年多,看清楚了职业的天花板在哪里。名师来自名校,教育机构是不可能出名师的。当不了名师,哪怕你是个多么好的老师,也只有几个家长知道,逃不脱混口饭吃的状态。这就是天花板。这种一眼看得到头,展开空间就这么一点点的生存方式,实在是让人体会不到其中的魅力。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呢?
我把自己问住了。但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条路我不走,我又有哪条路可走呢,在麓城?我不得不停下来思考麓城对自己的意义。从六年前进大学的那一天开始,麓城就是我的信仰。信仰无须选择也无须讨论,哪怕牺牲了爱情,也在所不惜。今天我把这个问题拿出来让自己讨论,这就是失败,一种撕心裂肺的失败。爱情牺牲了,两年青春过去了,一无所有。这样的失败再来一次,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甘心吗?不甘心。怎么办?没办法。我的胸口像有一个微型的注浆机,把流质的铜液缓缓地注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然后凝固,自己就成了一尊铜像。我想象着这尊铜像站立在麓城的某个路口,有很多人前来围观,对她那忧郁、迷茫又痛苦的表情,做出不同的解释,像解释蒙娜丽莎的神秘。
所有的问题都是麓城带来的。放弃对麓城的执念,回到津阴,也许是摆脱人生困境的合适选择。
我回到津阴,对老妈说是学校放假了,把这两年存下的三万块钱都交给了她。她接了钱说:“帮你存着,等你明年出嫁就拿给你。”我说:“我男朋友都还没有呢,明年出嫁?”她说:“到明年你就二十五岁了。二十五不嫁,还要到三十五岁嫁吗?嫁给谁去?”我一直觉得自己还小,年龄不是个问题,老妈这句话,让我更加沮丧。自己简直就是个问题人物,什么都是问题。而且,一年一年过得飞快,这些问题像套在脖子上的绳索,每过去一天,绳索就拉紧一点。
意识到时间紧迫,我第二天就去了县城,想到一中去感受一下,是不是回来当个老师,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选择。
刚进城我就下了车,慢慢地向一中走去,几年没有来过了,我想获得一些对津阴的感性体验。津阴的房子也是房子,津阴的商店也是商店,津阴的人也是人。可不知为什么,对这一切,我硬是有一种隔膜的感觉。津阴不是麓城。还没走到一中,我心中就有了这种清晰的感受。在一中大门口我犹豫了一下,觉得已经没有必要进去找人。麓城的好,是说不清楚的,可那种好,就是如此清楚地摆在那里,让人感到熨帖。
按照昨天电话的约定,我去找了赵梦娥。她比我高两届,四年前从麓城师大毕业,回到一中教语文。进了她的宿舍,我说:“生活得很精致呢。”她说:“我就是想房间干净一点。”又说:“学校安排的呢。”我们讲起当年的学生生活,提到柳校长在全校开学典礼上说,去年是高一负责操场的卫生,今年轮到高二了。我们都笑了。我跟她讲了想回一中教书的想法,说:“我就是想要个编制。”她说:“我那年也是为了这个回来的,有点后悔了,还被别人贴上了被麓城淘汰的标签。现在好了,一辈子都定死了在这里,后悔也来不及了。”我说:“你小日子过得这么滋润,在麓城你就没有这小日子。”她说:“在学校当老师,待遇还行,买房买车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遗憾就是一辈子没有一点想象空间。有老师退休了,我就想,再过三十年,就轮到我了。”我说:“你这点遗憾有点奢侈,能稳稳当当地活着,那就不容易。现在的大学生,一堆一堆的,能找个地方把自己安顿下来,那就不容易。”她说:“唉,也是,所以我说,后悔也没有用了。”又说:“还有个更大的问题呢,县城就这么几个人,互相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到哪里去找个男人?真的没有。有那么一个两个毕业回来了,在县人事局报到时,一问没有女朋友,就被截留了。”我说:“你没有男朋友?不相信!”她说:“真的没有呢!我总不能去找学校门口下粉的吧!”又说:“有像个样子的小学老师,我也可以,没有。刚回来的时候,我心性很高呢,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仙女下凡了,多少男人会过来讨自己欢喜。拢来的人也真有,还不少,可都是些什么人啊!”这让我想起了章伟,也难怪他刚回古阳,就被副县长锁定了。赵梦娥说:“还有个最大的问题。将来有了孩子,他在津阴上学,能跟麓城的孩子比吗?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输在起跑线上了。”赵梦娥要陪我去校办公室。我说:“简历倒是带来了,我再想想。不然我申请了,万一人家同意了,我又不来,那有点难堪呢。”
从一中出来,我慢慢地走着去搭车。等车的时候,我心中有了主意,还是回麓城去碰碰运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