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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毕业已经近四年,我二十六岁了。这四年来,我不断地感受到挫败,像被黑暗的命运紧紧跟定。我一直在等待奇迹的发生,当年走近章伟,也算是一个奇迹。这一年来,售楼给了我一点点生机,可这青春职业,又能维持几年?我都不知道以前那些售楼的女孩都到哪里去了,反正是结婚生子之后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我又能维持几年?如果自己能够当上经理,还能延续十多年的职业期,当不上,就只有几年。将来怎么办?想都不敢想。这让我对白经理那个位置,有了一种想象。这就算我最高的人生目标了。我才二十六岁,就要去想象职场的退出,这又是怎样的残酷和悲凉。
这让我想到了,也许,自己将来要靠男人生活。这很羞耻吗?很不安全吗?严晓梅告诉我,她的表姐,北京大学博士毕业,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子,成了家庭主妇。老公还要生第三个,甚至第四个。反正要生出儿子来继承产业,这件事才算有个完。这是婚前就说好了的。老公想得到的是一个高智商妻子,基因传承有了,面子也有了。至于其他的释放,多的是渠道,表姐也不闻不问。表姐的博士导师对她的状态很不满意,表姐说,老师,你就让我选择自己的生活吧!每天低头做实验,我过不了那个日子啊。导师说,那你何必读博士呢?这是珍贵的社会资源。表姐没回话,心里说,我不是北大的博士,人家会要我吗?表姐在读博期间做出了一个实验,搭进去三年。论文都写好了正准备发表,西安交大的一个博士抢先一步,发表了相同的论文。就是这件事,让表姐哭了三天,完全断绝了对事业的念想。既然竞争如此残酷,哪怕是个北大的博士,退出也不见得是一个不能接受的选择。
这个故事让我有了一点安慰。一个北大博士,她能够这样选择人生,我又有什么不能选择的?如果有真感情,那也不是不能考虑。可是,像这样的,会有真感情吗?事业也就这样了,自己没有那个竞争力,如果爱情再没有希望,我的人生,就步入完全的黑暗了。我不能放弃,我要为自己的心争一个小小的空间。如果连这个空间都没有,我活在这人间,又有什么意义?我想象着自己是动漫游戏中的一个女战士,被黑暗之神悄然跟定,紧紧跟定,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地向前向前,飞越白雪皑皑的高山,跨过激流滔滔的大江,最后才发现,自己还停留在原地,在黑暗之神的羽翼之下。
困境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前路在哪里?一片迷茫。自己的好朋友秦芳,还有严晓梅,她们从来就没有迷茫,更没有压力。她们的路,早就铺就,只要这么走下去就行了。条条道路通罗马,但她们就生在罗马。秦芳说,最多是个罗马郊区。罗马我不敢想,罗马郊区也不敢想,路都没有。连盈盈也在摆脱困境。这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对自己的怀疑和否定。也许,我真的属于那种没有资格对生活要求更高的人,那种要求,也许真的就是大学生涯带来的幻觉。看着都是同学,都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都在一间宿舍里嘻嘻哈哈,其实,不是一样的人生啊!其间隔着光一秒钟走过的距离,却是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完的。
工作暂时就这样了,想突破,不可能。幸而每个月还能赚上万块钱,能赚几年算几年,到时候再说。找男朋友的事,紧迫感突然加剧。我能对自己说,这里有一个浪漫的空间吗?四年来的经历,所见所闻,都不能支撑这种想象。秦芳和晓梅们,她们是有资格浪漫一下的,但都没有浪漫,老老实实地走着已经安排好的道路。我心中还在想着浪漫,想着一份扎实的真感情,这是不是又走偏了人生方向?当我意识到,自己连寻求一份完美之爱的资格都没有时,我对自己的怀疑和否定就更加深切,对现实冷漠的感受也更加深切。这让我觉得,自己对生活、对世界的友好态度,是否应该改变?
最后的一点安慰,是自己还没有走到无路可走的境地。二十六岁,我还年轻,我也不丑,我还有一份不那么靠谱但眼下还不错的收入。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资格向生活索要一点什么,一点点。我在心中想象着,这一点是多么小的一点,浮现在心头的是一只乒乓球,马上就否定了。这有点太大,自己不能要求这么多。再次浮上心头的是一只银质戒指,马上又觉得这戒指小是足够小了,但是不是有点太高贵?我配吗?我正想着是不是应该换成一块普通的小卵石,一种横蛮的力量冲出来,坚决地阻止了我。那块小卵石刚刚在心头一闪,银质的戒指马上又浮现上来,带着一点微光,在我的心间闪耀。
每个星期,我都会订几次外卖,它符合我的胃的召唤。原来是不同的人送过来,后来就总是那个叫作小叶的校友了。有一次我问小叶:“最近怎么老是你送呢?”他迟疑了一下说:“我争取的。”我微张着嘴唇,询问地望他一眼,他说:“你是校友,我想多为校友服务几次。”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店家催他去接新的单子,他就匆匆去了。下一次他再来,就坐在那里看我吃饭,还在厨房里烧了水给我端过来。我说:“你今天得闲了?赚钱要紧呢。”他说:“那也不一定是最要紧的吧。我今天请假了。”我说:“钱都不赚了?你上次不是说,钱就是你生命的指挥棒,只要有钱,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心情愉快更重要点吧。”我觉得有点好笑,一个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家里寄托了多少希望,竟在麓城送外卖,这从哪里去找心情愉快?我说:“你家里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说:“我就说我在麓城搞物流。”我说:“你倒是很诚实的,搞物流。”我把饭盒拿起来,又放下去,“物流呢。”他笑一笑说:“我没说谎,我心里没有什么不安。”我说:“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么好的男人,撒了谎还会心中不安。”
我吃了饭,他把塑料饭盒拎起,去厨房扔了,又坐回来说:“这样待着,心情就很愉快。”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对面坐的是个女孩呗。”又说:“也不算丑。”他马上说:“你这样说,我都伤心了。纯粹是漂亮好不。”我转过头,斜了眼望着他,说:“过奖了。”又说:“男人的谎言,这一句我还是喜欢听的,虽然我不会当真。以前有个很会说漂亮谎言的男人,我差点当真了,幸亏还差点,不然就直接掉到坑里。”他急了,说:“我真的是说真的,你怎么不当真呢?”他站起来挠着头,四处张望,似乎想找个什么东西来证明,“我真的是说真的。”
我一根指头点了点,示意他坐下,他马上就坐下了。我说:“你激动什么?”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你的不知道还很多啊!”又说:“你真的不知道吗?”他用力地摇头说:“真的不知道。”我说:“我知道,对面坐的是个女孩呗。”他又站起来,原地转着圈说:“那也要看是谁,对吧?”我说:“是只恐龙,那你肯定不会激动。”他说:“那也是啊。”又说:“别这样比喻,这样比喻,我都伤心了。纯粹是漂亮好不。”我说:“那我还是要谢谢你的表扬。”
小叶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点急的样子。我说:“你想赚钱,那你赶快去吧。”看一看手机,已经八点钟了,“可能还来得及送几单。”他说:“我今天请假了。”又走了几圈,终于停下来,发狠地说:“要不我请你去看电影吧。”他拿出手机,点到一个界面:“燎原电影院,九点钟,刚上映《匆匆那年》,我们去看一看吧。”昨天晓梅还说起这部电影。我说:“听别人说起过,匆匆那年,听起来有点伤感,匆匆那年,”章伟的身影在我心头一闪,“匆匆那年。”他说:“去感受一下曾经的青春。”我说:“今天就不青春了吗?”他马上说:“还是青春,你你你。”我说:“那还有你你你。”他说:“那我们去吧,再晚就开演了。”我说:“纯粹就是看一场电影,说好了。”他用力地点头。我说:“怎么过去?有几里路呢。”他说:“坐我的车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他:“你的车?”他轻声说:“摩托。”我说:“那我就是一个快餐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