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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忧的事情一定会来,仿佛自己的前面有一个隐形的对手。

“我爸爸的那个病,可能还要看那么一看。”这天睡觉之前,叶能这么对我说。我说:“看呗。”我随口回答。忽然记起,前两天他对我说过,他爸爸有点不舒服,很长时间了,想打一千块钱回去。当时我说:“那就打呗,千省万省,看病还能省吗?”这两天一忙,我把这件事忘了。现在他提起,我说:“看了没有?什么病呢?”他说:“肾。在当地看不好。”我说:“那就……”突然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就……那就认真看一下吧!”他说:“怎么认真呢?”我说:“那就,”我意识到了内心的抵触,“那就来麓城看看吧!”他说:“那就……这样?”我说:“就这样。”又说:“这个钱,没有也得花啊!”

我帮叶能爸爸在网上挂了人民医院的号。过了两天,他妈妈陪着他爸来了。来之前叶能说:“他们还不知道我住在杂物间呢,再说这里也没有办法住。”我说:“你住在这里都几年了,他们不知道?”他说:“我跟他们说,我住的是单间。”我说:“那你很诚实。”我们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私家小旅馆,进去时他妈说:“麓城的宾馆就这个样子?”叶能说:“离医院近,明天一早就要去看病呢。”进了房间,他妈上下左右地看,我很难堪,说:“叶能找的房子还是比较方便的,叶能……”又说:“反正只住一晚。”他妈说:“既然到了麓城,那我的病是不是也看一看?”叶能马上说:“没听说你有什么病啊!”他妈在胸口、肚子和腰上点了七八下说:“这里,这里,这里。”我掏出手机给她挂了一个内科的号,她说:“是教授号吗?”我说:“副教授,教授号挂完了。”他妈说:“那后天的呢?”叶能说:“后天的也没有。”在我的手机上瞟了一眼,“明天的副教授号也只剩最后一个了。”其实还有七八个,我没作声。他妈说:“那就只好让副教授看看了。”又说:“副教授看病是不是很便宜?”他爸说:“副教授和教授只相差一个字呢。”他妈说:“总共三个字,就差了一个字去了,”又瞪了他爸一眼,“就你灵泛点,知道要你崽挂个教授号。”

第二天下班回家,叶能说:“把他们送回去了。”我说:“情况怎么样?”他说:“做了四项检查,大概还是肾吧,医生要他住院,说搞不好会得尿毒症。他怕我花钱,开了药回去了,三千多。”又说:“下个月来复查,医生说的。”我说:“你妈呢?”他说:“血压高,那么胖,不查也知道。基本上每天半夜起来吃油炒饭,怎么会不胖?她是越胖越要吃,越吃越胖。这是没有办法的。”又说:“开了点药回去了,一千多。”钱是叶能出的,我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但对他把钱那么死捏着有了一点理解。就那么点钱,你不捏死,眨眼就流走了。我没有说话,沉默地坐在床沿,想着别人一定要找父母有退休金的,那是有道理的。事情就摆在这里,你绕得过去吗?叶能见我不说话,在我身边坐下来说:“对不起。”我说:“看病有什么对不起的?我没这么想。”他说:“我应该多赚一点钱。”我说:“其实我们的收入也不算最少的,比大多数人还多呢。就是基础太差了,把贷款一还,只剩下一口饭的钱。”他说:“主要是看不到头。”我说:“装修贷三年就还清了,松一口气;车贷四年,再松一口气;车位贷六年,又松一口气。松了这三口气,只剩下房贷,就好办了。”他说:“还要家里没有人生病才行。”我说:“到那天,你都快四十岁了。”

过了两天我妈打电话来,说我小舅舅房子盖好了,要请客,她打算送两千块钱。又告诉我,什么时候欠了小舅舅的人情,这其实是还礼。我说:“知道了。”她说:“知道了,要有一个表示啊!”我说:“能不能送一千块钱算了?我每个月还了房贷就没有钱了。”她说:“这么大的事,一千块钱,我怎么好意思去吃酒?”我说:“他家的事太多了,每年都有几次。”她说:“我这个做老姐的,想着你们不容易,几年都没邀春饭了,这次,那是赖不过去的。”我说:“你问下盈盈。”她说:“前两次是问她的,总是问她,陶雷有想法就不好了。”我说:“那我明天把钱打到老爸手机上吧!”她说:“那要打到我银行卡上呢。”

叶能在旁边听我打电话,脸色都阴了。我说:“能不能支持我两千?”他“嗯”了一声,就没反应了。我望了他一眼:“嗯?”他说:“看病那实在是没有办法,这吃酒吧……”我说:“你干脆说你家的事就是实在没有办法,我家的事吧,那就脸皮一厚,赖过去了,算了。”他说:“能不能要你妈从那点彩礼钱里抽一点出来?”我说:“你记性倒是有那么好,老是惦记着那点钱。人家都存了定期准备养老的,你抽这个钱,那还不如抽我老妈一个耳光。”

叶能低着头不作声。我知道他还在进行最后的抗争。我说:“就算我借你的,好不好?”说出这个“借”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过两个月还给你。”他说:“你的钱都被贷款套住了,哪里找钱还?”我心里急剧降温到零度,他这意思,还真是要还了。我说:“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天生欠了债来的,还债就是我的历史使命。我有使命感,我自然会做到。”他说:“那给你吧,还能真的要你还?”又说:“我就是担心生孩子有什么意外,要多准备一点钱。又担心我爸爸的病还要治下去,还担心……担心的事太多了。”

叶能买了两个小收音机,一个播唐诗,一个播英文的《小猪佩奇》,每天晚上督促我放在肚子上轮流播放,说:“让小家伙找点语感。”我说:“典型的神经。”他说:“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在我肚子上点几下,“这里就是起跑线。”拗不过他,就让他放在那里。离预产期还有两个多月,叶能跟我讨论什么时候搬回去。装修完才两个多月,我有点不放心,说:“搬肯定是要搬的,不可能在这个杂物间养孩子吧?再去租一套房子也不现实,没那个闲钱。我们坚持到最后的那几天好不好?”叶能又在网上买了两箱木炭,在每间房地上垫上报纸,把木炭搁在上面。窗户全部打开。还买了两台电风扇,鼻子贴在墙壁家具上反复嗅,闻哪里有点气味,就用电风扇对着吹。

又过了一个月,我们商量由谁来带孩子的事。我说:“我是肚子里有货进公司总部的,刚到总部,再休半年的产假,我本来就不好意思,那就更不好意思了。公众号刚有点起色,令总还表扬了我,交给别人去搞,我也不放心。如果别人上心搞得好,可能就没有我的份了。我最多只能休两个月。”叶能说:“你是不是太把公司当回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占了股份。”我说:“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这一辈子还能坐办公室,今天居然坐了,跟这个那个什么二代平起平坐了,我肯定要比他们做得好,才对得起那张办公桌吧。”叶能说:“你妈来行吗?我跟你妈肯定能和平相处。”我说:“我妈在给盈盈带崽,来不了。”他说:“陶雷不是钱多吗?要他请人。”我说:“你倒是会安排。我妈在那里习惯了,不想动呢。要来也是来半个月一个月。”他说:“我妈说她几十年没带过孩子了,忘记怎么带了。”我说:“那我自己带吧,我上辈子带过小孩,还有点印象。我都培训过好多次了,在梦里。”他说:“说真的呢,是我妈那个人,不是那么好相处,好像一个皇太后似的,什么都要听她的,我怕你受委屈。她想来呢,是我不想让她来。”我说:“我受委屈我没关系呢,我什么委屈没受过?心都被委屈撑大了,能容洋纳海,万吨驱逐舰下饺子尽管下。”又说:“只要生下来那个姓叶的不受委屈就行了。”他说:“那倒不会,她自己的孙,她会看得比自己的命还大。”我说:“说来说去,她还是要看人来的。”他说:“天下谁不看人来?如果都不看人来,一视同仁,什么理想社会都早就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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