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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大街上,我看到了人,树,房子,还有车。公交车,小轿车,摩托车……这是麓城。熟悉的景象让我感到了一种陌生,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一个念头浮上来,这是麓城,麓城把自己绑住了。这些年来,自己围绕着麓城去安排一切,让自己陷入了悲剧。麓城有什么了不起?哪里没有人,没有房,没有树,没有车?既然麓城容不下自己,那我也不必厚着脸皮去拥抱它,像对待一位有着不可移易的爱的情人。今天,我已经有了勇气,背对着它,绝尘而去。

想到这里,我心中颤抖了一下,清晰地感到了自己有颗心,它在跳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麓城,这些年来,已经成了一种执念,一个信仰。也许,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自己应该重新审视这个信仰。

我想起了章伟。我现在才彻底明白,去年他经历了什么。他为了男性的骄傲,向我掩饰了自己的难堪处境。我没有充分理解他的处境,他的难堪,只想着他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一念之下,就做出了决绝的选择。也许,这是信仰的偏执。放弃麓城,就能跟章伟团聚,这也是我心中的呼唤。

我掏出手机给章伟打电话,发现自己已经过了该转弯的街口。我往回走,拨了三次,都没有接,第四次接了,是章伟。他在那头说:“刚才在开会,有什么事?”我以为他接到我的电话会非常惊喜,这种惊喜也会让我惊喜。没有惊喜,没有。我说:“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他说:“没有什么事?那……那……应该有点什么事吧?”我说:“真的没有什么事。我……没有什么事。”他说:“总有点什么事。”说起来他还是了解我的,感觉这么精准。我迟疑着说:“我……我是不是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他说:“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多该和不该?是不是找工作不顺心了?”他这么一问,缓解了我的难堪。我说:“应该是的,是的。”我想着他会说要我去古阳,可他没说。我说:“古阳……你回去都快一年了,这个地方还好吧?”他说:“怎么能跟麓城比?”又说:“在麓城找一份马马虎虎的工作,也比古阳强吧!”我说:“太马虎了,怎么跟家里交代?跟自己也交代不了。古阳……偏是偏远一点,有个编制总比较安心吧。”他说:“我是本地人,我还不安心呢。我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调到麓城去。发展得好,那也要个十年八年,不容易呢!麓城毕竟是麓城。”我说:“古阳……地方是小了点,生活还是可以很安逸,这就够了。”他叹息一声说:“古阳这么小,生活在这里,一辈子都看得到头,这有点可悲。不像麓城,生活展开了很多可能性。”我说:“古阳……”忽然烦躁起来,“古阳对重点大学的毕业生直接给编制的政策还有吗?”我想着他会兴奋地问“难道你真的打算来古阳吗?”,这样说话的空间就打开了,我还能够以“为了爱情放弃麓城”的姿态面对他,这即使不那么伟大,也是一种牺牲吧。

可章伟在那边迟疑了一下,轻声说:“还有的,还有。”这种平静的态度让我感到意外,还有点不爽。可是问题已经提出来,就必须继续下去。我说:“那我递一份简历给你,你帮我报个名吧!”他缓声说:“难道你真的打算来古阳吗?”我说:“是的。”他说:“真的?麓城都不待了?”我说:“是的。”他说:“真的?那为什么呢?”我想说“为了你”,我本来也有一大半是为了他,但他的态度让我说不出口。我说:“那为什么?你说那我为什么?”我期待他的回答,希望他抓住这个机会。他说:“没想到啊!”我无法判断他是指我竟然准备离开麓城,还是我打算跟他恢复感情。我说:“麓城没有什么好的工作,我家里觉得还是有个编制比较好。”我心里的想法本来还没有这么功利,这话说出来,连自己也感到太现实。其实我还是有浪漫的,可这浪漫没有展开的氛围,说不出口。我马上又补了一句:“当然,还有别的。”

我等着他来追问这个“别的”,没有等到。他说:“编制很重要,的确,很重要,真的。”我带着一种被刺痛的快感说:“我明天就带简历过来,找哪个部门,你帮我打探一下。”他说:“明天?有点赶,太赶了。”我说:“又不要你赶。”又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欢迎,我就不来了。”他马上说:“欢迎欢迎,强烈欢迎,真的强烈。”我本能地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说:“强烈就要有个强烈的态度。”他说:“那后天吧,我明天去组织部问清楚政策。”我说:“那我也上网看看你们的政策。”

我打开电脑正准备上网,章伟又打电话过来:“晶晶,你现在是在麓城吧?”我说:“是啊,怎么呢?”他说:“我问一声。”我说:“那我后天就过来古阳了。”他说:“好,好。”我听他的声音有气无力,说:“你今天病了吗?”他说:“我该怎么说?我像大黄狗那样大声叫好吗?汪汪!汪汪!”我忽然有了回到从前的感觉,说:“再叫几声给我听。”

第二天下午我在宿舍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去古阳,忽然接到电话,一看是章伟的。他说:“我是送快递的,这里有一个包裹,你看看是不是你的?”我疑惑了一下,看看手机是章伟的号码,也是他的声音。正打算问怎么回事,他说:“你到窗口看看,是不是你的?”我探头一看,章伟正站在楼下向我招手。我兴奋地挥动双手嚷着:“来了,来了!”又转头对秦芳说:“章伟来了呢,他来找我呢!”秦芳怔了一下,张开嘴唇正准备说什么,我已经跑到了门口,咧嘴朝她笑了笑:“嘻嘻,嘻嘻!”就跑下楼去。

我朝章伟飞飘过去,一头扎在他的胸口。他双手撑住我的肩,说:“有人,有人。”我说:“你怎么来了?”他说:“当然是来看你吧。”我说:“怎么不说一声?”他说:“当然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吧!”我说:“那你是来接我去古阳,明天?”他说:“当然,这个……当然。”我很自然地去牵他的手,他让了一下说:“有人,有人。”我说:“以前就没人吗?”又说:“是不是在古阳培训了一年,变保守了?”

没有谁提议,我们很自然地就往池塘那边走。在路上他忽然变得沉默,这使我的兴奋显得不合时宜。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自己的兴奋有点可笑,也沉默下来。两个人默默走着。到了池塘边,我试图把气氛扭转过来,说:“好久没来过这里了,刚发现柳树枝都长这么长了。”他说:“柳树。”我说:“把池塘的水都染绿了。”他说:“绿了。”我说:“这风吹过来都有点夏天的意思了。”他说:“夏天,夏天。”我说:“去年夏天,就是在这里,我们……你怎么了?”他说:“没什么。”

我们在柳树下坐下来,微风轻轻吹过,柳枝在我的头发上轻拂。我拉过一条柳枝贴在面颊上,又嗅了嗅,感受到了植物的气味。我把几片柳叶揉碎,凑到他鼻子前说:“这里有大自然的气息。”他应付式地说:“是的,大自然。”我说:“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浪费了这一年有点可惜?”他说:“可惜,可惜,可惜我……”我打断他说:“前面还有很多美好的时光,也许,今天晚上。”说出了这句话,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没有这么想,它自己就从嘴里溜出来了。

章伟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给予积极的回应,好一会儿说:“可惜我……怎么说呢?”我这才意识到了他有什么话藏着掖着,说:“怎么说?实话实说。”他说:“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我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他说:“这个故事就是前几天的事情。我们国土资源局有个副处长,其实就是你看不起的副股长,我的朋友,专科毕业,他当副股长已经十几年了,为了去掉这个副字,努力也有十几年了,他老婆帮他一起努力,逢年过节,你知道的。早两个月全县竞岗,他又努力了多少多少,终于成功了。前几天我第一时间向他报喜,他正在开车,马上把车停在路边,对我说,有点激动,怕出事。我再说话,他没回话,听见他在那边号啕大哭,十几年的委屈都爆发出来了。我就这样听他哭了十几分钟,再喊他,他不好意思地说,一激动忘记关机了,要我不要告诉别人。”

这个故事让我有点心酸,天下不容易的不是我一个人。我说:“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他说:“一个人不走这条路,那就算了,想走这条路,那肯定是要往前走吧!朋友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免俗。有时候我想一想,宇宙这么大,地球连屁都不算一个,一个股长能算个啥?可事情具体到自己眼前了,我也不能说自己当个股长就了此一生了吧?副局长、局长也不能真的不想吧?县城,你知道的,也不是不讲道理,但这个道理,得按他们的套路去讲。我能改变这种状态吗?改不了。那我就不争取进步了吗?要争取。那怎么争取呢?得找贵人,是不是?”

章伟的话我都听懂了,听懂了却非常迷惑。我说:“你跑这么远来,就是跟我讲这个故事吗?”他说:“也可以说,是的。”我更加迷惑了,说:“你要在古阳发展,我也不反对了吧?不但不反对,还支持吧?不但支持,还愿意加盟吧?那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他“唉唉”地叹气,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有些事。”我这时才有了一丝警觉,推他说:“怎么说?直说啊,不管什么事。”他不作声,我急了,推他说:“你说,说,说!”

他不说话,双手抓着我一只手,我感到他的手是冰冷的。我又推他说:“说,说,说!”他低着头,不说话。我忽然发现他流泪了,惊恐地问:“你怎么了?”他低着头不说话,我再次推他说:“说,说,说!”他抬头望我一眼,又低下去,说:“我对不起你。”我轻笑一声说:“对不起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他说:“我……我……我下个月要结婚了。”

我的头脑中“轰”地响了一声,呆望着他,没哭,没笑。没想什么,似乎不理解他说了什么。他歉疚地望着我,腮边挂着泪,说:“晶晶,晶晶。”我还是呆望着他,没哭,没笑,也没想什么。他使劲摇我的手说:“晶晶,晶晶。”突然哭起来。他的哭声让我恢复了对事情的理解,就笑了一声,说:“这是好事,哭什么呢?你看,我还笑着祝福你呢!”话刚说完,不知道怎么一来,伏在他肩上,“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章伟把我抱过去,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我闭着眼抽泣着,感到了眼睑的血色,我知道后面是明亮的天。在晕眩中,我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多么熟悉的怀抱,这是港湾,又是天堂。眼前的血色消失了,我感到他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嘴唇上。我本能地张开嘴,正想把舌头吐出去,忽然一个激灵,一只手撑着草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我说:“是个领导的女儿吧?”他蚊子似的说:“是的。中师毕业,在教育局上班。”我说:“认识多久了?”他说:“半年。”我说:“半年就准备结婚?”他不作声,好一会儿说:“刚去就认识了,我犹豫了几个月,后来发现,既然有人说到了这件事,如果我摇头,我在古阳就玩不下去了。给脸不要,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恶毒的冲动,说:“如果我来挖她的墙脚呢?我们就在麓城重新开始。”他避开我的眼光,说:“有点晚了。”我说:“我不在乎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那些事我都知道,我也了解你,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他沉吟一会儿说:“那就太对不起别人了,她没做错什么,她是好人。”又说:“如果她是个现代女性,我会考虑你的提议。可现在这样的话,对她伤害太大了,叫她在古阳怎么做人?那个地方很保守,小道消息传得起飞,小城里大家都无聊,靠小道消息提神。”

人走到了绝路上,就有了一种豁出去,然后一身轻的感觉。虽然所有的事情都坏到不能更坏,至少我还活着。这样想着,我心中开朗了一点。我说:“你这次回麓城是专程来的吧?”我怕他说出一些不真实的话来,让两个人难堪,马上又说:“为了阻挡我去古阳,坏了你的好事。我没有猜错吧?没错!”他说:“你就把我想得这么坏吗?”我说:“那还要我怎么想呢?”我多么希望他说出一些理由,打破我的猜测。哪怕这些理由有些牵强,我也愿意接受。他双手撑着头,看着脚下的草地,不说话。我说:“谢谢你没有编一套话来哄我,虽然我是很愿意听的,谢谢。”忽然涌上一阵恶意,说:“我明天就去古阳,我也想享受一下你们的政策。”他猛然抬头,惊恐地望了我一眼。一个男人,有着这样的眼神,我的心马上就柔软了。他说:“你真想去,我就陪你去。”我说:“到了古阳怎么办呢,下了车一前一后装着不认识?”他说:“那我也可以牵着你的手,反正我豁出去了,我不去想后面会发生什么。”我说:“算了,你的前途就是你的命,我不想要你的命。”

我站起来往宿舍走,听到脚步声,知道他跟在我后面,这脚步声是多么熟悉,我也说不出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反正听得出。在桥上我停了一会儿,看见两只黑天鹅在追逐嬉戏。我想着,人都觉得做个动物是件很可悲的事情,其实也不一定。我双手扶在栏杆上,想着,章伟就是一坨屎,在时间之中风干了,我以为是巧克力,拿起来一闻,还是一坨屎。章伟的一只手慢慢爬过来,抓住了我的手。我没有动,感到了传递过来的温热。我说:“我走了。”他说:“一块吃个饭吧。”见我迟疑地望着他,又说:“晚上好好说下话,一年都没有好好说话了。”有点羞涩地轻笑了一下。我说:“算了。”他说:“都快一年了,你不想吗?”我说:“我想,可是想归想,我从来不随便处理自己,我不是处理品。”把心一横,说:“算了。”快步走了。走了几十步,感觉他没有跟上来,觉得自己有点太狠了,特别想回头看看他是什么状态。脖子几次不听使唤似的要扭过去。我用双手把脖子扶正,头有点晃动,有一种盲目的力量在跟双手搏斗。我把手放下来,咬了咬嘴唇,直到感到剧烈的疼痛,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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