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孟尚书书
“孟”下一有“简”字。孟简字幾道,德州 平昌人;最嗜佛,尝与刘伯刍归登 萧俛译次梵言者。公元和十四年以言佛骨贬潮州,与潮僧大颠游,人遂云奉佛氏。其冬,移袁州,明年,简移书言及,公作此书答之。〔补注〕李光地曰:佛骨表其所言于廷者耳,此是欲流传学者之书,故拔本塞源,争辩千古道术之归,反复恺切,无复余恨。自江都 河汾之书未足以比儗者,何况余子!方苞曰:理足气盛,浩然若江河之达。何焯曰:理明气畅,此文真是如潮。张裕钊云:浑浩变化,千转百折,而势愈劲;其雄肆之气,奇杰之辞,并臻上境。北宋诸家,无能为役。
愈白:行官自南回¹,过吉州²,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惟万福!
¹〔补注〕沈钦韩曰:通鉴胡三省注云:“行官,主将命往来京师及邻道郡县。”杜集行官张望补稻畦归诗云“主守问家臣”,则行官亦干仆之称。
²元和十五年贬太子宾客分司孟简 吉州司马。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¹。潮州时²,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³,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⁴。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⁵。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丘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册,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⁶: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⁷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⁸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⁹,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邪?小人邪?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¹⁰;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¹¹!
¹或无“吉州”二字,下云“被吾兄二十四日手示,披读数番”。阁、杭本无“行官”至“来示”三十八字,但云“蒙惠书”。今按:阁、杭乃节本;诸本乃其本文,今从之。“信”、“此传之”,阁、杭、蜀本无此四字。
²元和十四年正月,公谪潮州。
³“无”下,或有“所”字,无“与”、“者”字。
⁴司马温公书心经后曰:世称韩文公不喜佛,尝排之,予观其与孟尚书论大颠云“能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乃知公于书无所不观。盖尝遍观佛书,取其精粹而排其糟粕耳;不然何以知不为事物侵乱为学佛者所先耶?
⁵“要自”至“难得”十一字,诸本皆如此,阁、杭、蜀本删“胸中无滞碍”五字;“自”,又或作“且”。今按:此书称许大颠之语,多为后人妄意隐避,删节太过,故多脱落,失其正意。如上两条犹无大利害,若此语中删去五字,则“要自以为难得”一句不复成文理矣。盖韩公之学见于原道者,虽有以识夫大用之流行,而于本然之全体,则疑其有所未睹,且于日用之间,亦未见其有以存养省察而体之于身也。是以虽其所以自任者不为不重,而其平生用力深处,终不离乎文字言语之工。至其好乐之私,则又未能卓然有以自拔于流俗。所与游者,不过一时之文士;其于僧道,则亦仅得毛于畅、观、灵、惠之流耳。是其身心内外所立所资不越乎此,亦何所据以为息邪距诐之本,而充其所以自任之心乎?是以一旦放逐,憔悴亡聊之中,无复平日饮博过从之乐,方且郁郁不能自遣,而卒然见夫瘴海之滨,异端之学,乃有能以义理良胜不为事物侵乱之人,与之语虽不尽解,亦岂不足以荡涤情累而暂空其滞碍之怀乎?然则凡此称誉之言,自不必讳。而于公所谓“不求其福”,“不畏其祸”,“不学其道”者,初亦不相妨也。虽然,使公于此能因彼稊稗之有秋,而悟我黍稷之未熟,一旦翻然反求诸身,以尽圣贤之蕴,则所谓以理自胜,不为外物侵乱者;将无复羡于彼,而吾之所以自任者益恢乎其有余地矣。岂不伟哉!
⁶“庆”下,或无“自”字。
⁷见诗 旱麓篇。
⁸见左氏昭公二十年。
⁹“祟”,或作“福”。
¹⁰“布森”,或作“森布”。今按:公进平淮西碑状亦有“森列”字可考。
¹¹或作“非大惑欤”。〔补注〕曾国藩曰:以上辨己不信佛。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¹。孟子云²: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 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³,则三纲沦而九法⁴,礼乐崩而夷狄横⁵,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拒杨 墨者,皆圣人之徒也。”扬子云云⁶:“古者杨 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 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⁷,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⁸: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 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⁹?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¹⁰。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¹¹,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¹²: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¹³。
¹〔补注〕刘大櫆曰:以下屈盘瘦硬,千回百折,有真气行乎其间,具江河沛然之势。
²“子”下,或有“有”字。
³或复出“圣贤之道不明”六字。
⁴“”,都故切。
⁵“横”,户孟切。
⁶“云”或作“曰”。
⁷“至”,或作“竢”,非是。“其经”,或作“经书”,或下有“书”字。
⁸“尚皆”,或无“尚”字,或作“皆尚”。
⁹〔补注〕张裕钊云:突接逆接,硬语盘空。
¹⁰“崇”,方作“贵”,上又有“知”字。今按:“宗”上已有“知”字,“王”上又有“贵”字,不应复出,方本非是。
¹¹“向”,或作“苟”。
¹²后汉 南蛮传:衣裳班阑,语言侏离。“侏”,音朱。
¹³苏轼曰:孟子曰:禹抑洪水,孔子作春秋,而予距杨、墨。盖以是配禹也。自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孟子之言行,而杨、墨之道废。孟子既没,申、商、韩、非之学遂行,秦以是丧。至于胜、广、刘、项之祸,天下萧然,洪水之患,盖不至此也。使杨、墨得志于天下,其祸岂减于申、韩哉!由此言之,虽以孟子配禹,可也。〔补注〕张裕钊曰:前面无数转折顿挫,方入此句,自觉格外出力,曾国藩曰:以上孟子辟杨、墨。
汉氏已来¹,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唱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²!释老之害过于杨 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³,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⁴!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⁵,虽灭死万万无恨⁶!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傍,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⁷!
¹或无“氏”字。
²“甚”,或作“耳”。
³木雁 郑少微曰:孟、韩之功其同二,而立言行己其异五;孟子于杨、墨,方其始也禽兽视之,而愈则曰“火其书,庐其居,人其人”;一旦逃而归也,孟子受之而已矣,而愈则序文畅,诗澄观:此其同者二也。孟子曰“尧、舜不遍爱,急亲贤”也,愈则曰“一视而同仁”;孟子言必称尧、舜,愈则曰“王易王,霸易霸”也;孟子曰“性本善”也,而愈品为三;孟子曰“墨乱孔”也,而愈合为一;孟子藐大人,轻万钟,召之则不往也,愈则佞,干宰相:此其异者五也。其曰韩之贤不及孟子,可谓能自知矣。〔补注〕张裕钊曰:突转逆势。
⁴〔补注〕张裕钊曰:纵笔绝奇,有呵斥鬼神之概。
⁵“而”,或作“且”。
⁶〔补注〕张裕钊曰:转折处笔能拔山。
⁷〔补注〕曾国藩曰:言己辟佛,上承孟子之绪。
籍、湜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¹?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²。
¹〔补注〕沈钦韩曰:皇甫湜送孙生序云:“浮图入中国六百年,天下胥而化,孙生独发愤著书,攻而指斥,庶几万一悟主救民者。”张文昌,诗人,无所论说,而皇甫盖守其说不变也。
²邓瑀曰:韩愈始论佛骨,似有辟邪说距诐行之意。斥守潮阳,与大颠往来海滨,及得孟简书,文过饰非,至今往往传其真与大颠对,释氏之徒撰大颠之辞以非之;诚自取也。交可不择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