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擊 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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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契闊,與子成説,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傳》:“契闊,勤苦也”;《箋》:“從軍之士,與其伍約:‘死也、生也,相與處勤苦之中,我與子成相説愛之恩’。志在相存救也;‘俱老’者,庶幾俱免於難”;《正義》:王肅云:“言國人室家之志,欲相與從;‘生死契闊’,勤苦而不相離,相與成男女之數,相扶持俱老。”按《箋》甚迂謬,王説是也,而於“契闊”解亦未確。蓋征人别室婦之詞,恐戰死而不能歸,故次章曰:“不我以歸,憂心有忡”。“死生”此章溯成婚之時,同室同穴,盟言在耳。然而生離死别,道遠年深,行者不保歸其家,居者未必安於室,盟誓旦旦,或且如鏤空畫水。故末章曰:“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豳風·東山》末章及《易·漸》可相發明,《水滸》第八回林冲刺配滄州,臨行云:“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情境畧近。黄生《義府》卷上:“‘契’、合也,‘闊’、離也,與‘死生’對言。‘偕老,即偕死,此初時之‘成説’;今日從軍,有‘闊’而已,‘契’無日也,有‘死’而已,‘生’無日也。‘洵’、信也,‘信’、申也;前日之言果信,而偕老之願則不得申也。今人通以‘契闊’爲隔遠之意,皆承《詩》註之誤。”張文虎《舒藝室隨筆》卷三:“王肅説一六《邶風·擊鼓》之三章,以爲從軍者與其室家訣别之詞;杜詩《新婚别》深得此意”。黄釋“契闊”甚允;張以杜詩連類,殊具妙悟;王肅之説與黄生之詁,相得益彰。蘇武《古詩》第三首:“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李商隱《行次西郊作》:“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揮淚連秋雲”;均《擊鼓》之“死生契闊”也。

“契闊”承“誤”,歧中有歧,聊爲分疏,以補黄説。《宋書·劉穆之傳》高祖表:“臣契闊屯泰,旋觀始終”,又《梁書·侯景傳》 齊文襄書:“先王與司徒契闊夷險,……義貫終始”;此合乎黄所謂正解,蓋“契”與“闊”如“屯”與“泰”、“夷”與“險”、“始”與 “終”,分而不并,謂不論兩人所遭之爲禍爲福,相處之爲聚爲散,而交誼有始有終也。《全北齊文》卷四魏收《爲侯景叛移梁朝文》:“外曰臣主,内深骨肉,安危契闊,約以死生”;“安”、“契”、“生” 與“危”、“闊”、“死”各相當對,無一閒臵偏枯,尤爲黄説佳例。《晉書·齊王冏傳》孫惠諫曰:“從戎於許,契闊戰陣,無功可紀”,《宋書·文九王傳》太宗殺休仁詔:“難否之日,每同契闊”,《梁書·沈約傳》與徐勉書曰:“吾弱年孤苦,……契闊屯邅,困於朝夕”,《魏書·獻文六王傳》下高祖曰:“吾與汝等早罹艱苦,中逢契闊,每謂情義,隨事而疏”,又《自序》載魏收父子建遺敕曰:“吾生年契闊,前後三娶”,《南史·恩倖傳》綦毋珍之上牒自論:“内外紛擾,珍之手抱至尊,口行處分,忠誠契闊,人誰不知?”,《全唐文》卷三九七王燾《外臺秘要方序》:“自南徂北,既僻且陋,染瘴嬰痢,十有六七,死生契闊,不可問天”;《舊唐書·中宗紀》:“史臣曰:‘…… 遷於房陵,崎嶇瘴癘之鄉,契闊幽囚之地’”;此黄所謂誤解,蓋或言“隔遠”,或言“勤苦”,要皆以二字并而不分。既并而不分,復漸偏主“隔遠”而恝臵“勤苦”;如高適《哭單父梁九少府》:“契闊多别離”即《魏書》高祖語意,以“闊”吞併“契”也。以“契” 吞併“闊”者,亦復有之;如繁欽《定情詩》:“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脱”,合之上下文以臂環“致拳拳”、指環“致殷勤”、耳珠“致區區”、香囊“致和合”、佩玉“結恩情”,則“契闊”乃親密、投分之意,與“隨事而疏”適反。魏、晉、南北朝,兩意並用;作闊隔意用者,沿襲至今,作契暱意用者,唐後漸稀。《三國志·魏書·公孫淵傳》裴註引《魏略》載淵表言遣宿舒、孫綜見孫權事:“權待舒、綜,契闊委曲,君臣上下,畢歡竭情”;《晉書·后妃傳》上左貴嬪《楊皇后誄》:“惟帝與后,契闊在昔,比翼白屋,雙飛紫閣”;《全晉文》卷一〇三陸雲《弔陳永長書》四:“與永曜相得,便結願好,契闊分愛,恩同至親”,“分愛”即《書》五之“情分異他”;《全梁文》卷二八沈約《與約法師悼周捨書》:“法師與周,情期契闊,非止恒交”;《全唐文》卷二五七蘇頲《章懷太子良娣張氏神道碑》:“良娣坐華茵,驅香轂,雖委迤失於偕老,而契闊存乎與成”;皆從 “契”而不從“闊”。通“契”於“闊”或通“闊”於“契”,同牀而浸假同夢,均修詞中相吸引、相影響(attraction or influence through proximity)之例爾。曹操《短歌行》:“契闊談讌,心念舊恩”,杜甫《奉贈王中允維》:“中允聱名久,如今契闊深”,並作親近解。

【增訂四】宋丘淵之《贈記室羊徽其屬疾在外詩》第二章:“婉晚閑暑,契闊二方。連鑣朔野,齊棹江湘。冬均其温,夏共其涼。豈伊多露,情深踐霜。”乍觀第二句,“契闊”似謂兩地睽隔;然合觀下文,則“二方”即“朔野”與“江湘”,胥能“連鑣”、“齊棹”、“均温”、“共涼”,“契闊”乃謂同事共役,親一六密無間,從“契”而不從“闊”之意尤明。《全宋文》卷二〇宗炳《畫山水序》:“余眷戀廬衡,契闊荆巫……身所盤桓,目所綢繆”;“契闊”正與“春戀”、“盤桓”、“綢繆”等詞義同條共貫。《梁書·蕭琛傳》:“高祖在西邸,早與琛狎。……琛亦奉陳昔恩,……上答曰:‘雖云早契闊,乃自非同志’”;“早契闊” 即“早與狎”。《全唐文》卷一八五王勃《彭州九隴縣龍懷寺碑》:“下走……薄游兹邑,喜見高人。……從容宴語,契闊胸懷”;尤如杜詩言“如今契闊深”矣。

盦諶《答魏子悌》:“恩由契闊生,義隨周旋接”,亦然,句法駢枝,正類劉琨《重贈盦諶》:“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沈佺期《送喬隨州侃》:“情爲契闊生,心爲别離死”,上下句意相反,而造句同盦,“契闊”解亦同盦。李善註《選》,仇兆鱉註《杜》都引毛、鄭“勤苦”之解,失之遠矣。胡承珙《毛詩後箋》卷三力申毛《傳》,舉漢、唐作勤苦解諸例;復以《韓詩》訓“契闊”爲“約束也”,遂謂即“絜括”,舉後漢、六朝諸例,解爲“不相離棄,其義亦通”。惜未聞其鄉先輩黄生之説,僅見可具兩解,不能提挈綱領;至謂“唐人始有以‘契闊’爲間别之意”,舉杜句“如今契闊深”爲例,則考核欠周,文理亦疏。“深”字自單承“契”字,“闊”字閒臵度外,“深”可與“闊”彼此並列,不得互相形容;“契深”即“投契甚深”、“深相契合”,“疏闊甚深”或“情深頗闊”則不詞矣。胡氏知“絜、束也”,“括、絜也”,故二文均爲“約結”之義;而不知苟盡其道,《大雅·緜》:“爰契我龜”,毛《傳》:“契、開也”,故“契闊”二文正亦可均爲“間别”、分離之義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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