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采 葛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傳》：“一日不見於君，憂懼於讒矣”。按《鄭風·子衿》：“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箋》：“獨學無友，故思之甚。”二解不同，各有所當。《全三國文》卷八魏文帝《典論》記劉表父子事，曰：“故曰：‘容刀生於身疏，積愛生於近習’，豈謂是耶？”；《晉書·閻纘傳》皇太孫立，上疏曰：“故曰：‘一朝不朝，其間容刀’”；《北齊書·崔季舒傳》陽休之勸崔從文宣行，曰：“一日不朝，其間容刀”；黄庭堅《豫章集》卷一四《東坡真贊》曰：“一日不朝，其間容戈。”均《釆葛》毛傳之旨。王安石《臨川集》卷一五 《李舜舉賜詔書藥物謝表》所謂：“況遠跡久孤之地，實邇言易間之時”，最能曲傳情事。苟離君側，讒間即入，理固然矣。顧不離君側，人自難於進讒間己，而己則易於進讒間人，即成佞倖；《韓非子·八姦》之二曰“在傍”，僅次於“同牀”耳。故古來權臣得君者，鐘鳴漏盡，馬竭器盈，而戀位不去，亦以深慮去位而身與君疏，身疏而容刀、戈也。李德裕道此隱衷，最爲切至。《李衛公外集》卷二《退身論》：“其難於退者，以余忖度，頗得古人微旨。天下善人少，惡人多，一旦去權，禍機不測。操政柄以禦怨誹者，如荷戟以當狡獸，閉關以待暴客；若捨戟開關，則寇難立至。遲遲不去者，以延一日之命，庶免終身之禍，亦猶奔馬者不可以委轡，乘流者不可以去檝。是以懼禍而不斷，未必皆耽禄而患失矣。何以知之？余之前在鼎司，謝病辭免，尉即遠就澤國，自謂在外而安。豈知天高不聞，身遠受害！近者自三公鎮於舊楚，懇辭將相，歸守邱園，而行險之人乘隙構患，竟以失巨浪而懸肆、去灌木而攖羅。余豈不知身退罹殃，蓋恥同種、斯之不去也。則知勇退者豈容易哉！而陸士衡稱‘不知去勢以求安，辭寵以要福’，斯言遍矣！”“種、斯”謂文種、李斯。《漢書·王、貢、兩龔、鮑傳·贊》以“朝廷之士入而不出”爲一“短”，亦大似陸機“言遍”，書生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朱子語類》卷一三一：“秦檜初罷相，出在某處，與客握手夜語庭中，客偶説及富公事。秦忽掉手入内，客莫知其故，久之方出，再三謝客，云：‘荷見教！’客亦莫知所謂，扣問，乃答云：‘處相位元來是不當起去’”；“富直柔握手之語，……往往只是説富公後來去朝廷使河北、被人讒間等事，秦老聞之，忽入去久之不出。富怪之，後出云：‘元來做宰相是不可去’”。李光地《榕村語録續編》卷一三記徐乾學“落職尚不肯去，……固請陛辭，刺刺不休。上已他顧，東海近視，不見也，嘵嘵然曰：‘臣一去必爲小人所害。……但要皇上分得君子小人，臣便可保無事’。上曰：‘如何分？’曰：‘但是説臣好的，便是君子；説臣不好的，便是小人’”。李、秦、徐三人薰蕕有别，而操心慮患，無乎不同，正毛《傳》所謂“不見”則“憂虞於讒”，亦即西諺所謂：“身不在此，人必求疵”（Les absents ont tou- jours tort）。毛《傳》非即合乎詩旨，似將情侣之思慕曲解爲朝士之疑懼，而於世道人事，犂然有當，亦如筆誤因以成蠅、墨汙亦堪作犉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