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河 廣
“誰謂河廣?曾不容刀”;《箋》:“小船曰刀,作‘舠’,亦作‘𦩍’。”按解爲刀、劍之刀,亦無不可;正如首章“一葦杭之”,《傳》:“杭、渡也”,《箋》:“一葦加之,則可以渡之”,亦極言河狹,一葦堪爲津梁也。漢高祖封功臣誓曰:“黄河如帶”,陸機贈顧貞詩曰:“巨海猶縈帶”,隋文帝稱長江曰“衣帶水”,事無二致。“跂予望之”謂望而可見,正言近耳。《衛風·河廣》言河之不廣, 《周南·漢廣》言漢之廣而“不可泳思”。雖曰河、漢廣狹之異乎,無乃示願欲强弱之殊耶?蓋人有心則事無難,情思深切則視河水清淺;歧以望宋,覺洋洋者若不能容刀、可以葦杭。此如《鄭風·褰裳》中“子惠思我”,則溱、洧可“褰裳”而“涉”,西洋詩中情人赴幽期,則海峽可泳而度,不惜躍入(leap’d lively in)層波怒浪。《唐棣》之詩曰:“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論語·子罕》 記孔子論之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亦如唐太宗《聖教序》 所謂“誠重勞輕,求深願過”而已。苟有人焉,據詩語以考訂方輿,丈量幅面,益舉漢廣於河之證,則痴人耳,不可向之説夢者也。不可與説夢者,亦不足與言詩,惜乎不能勸其毋讀詩也。唐詩中示豪而撒漫揮金則曰“斗酒十千”,示貧而悉索傾囊則曰“斗酒三百”,説者聚辯(參觀王觀國《學林》卷八、王楙《野客叢書》 卷二、趙與時《賓退録》卷三、俞德鄰《佩韋齋輯聞》卷一、史繩祖《學齋佔嗶》卷二、周嬰《巵林》卷三、王夫之《船山遺書》 卷六三《夕堂永日緒論》内編),一若從而能考價之漲落、酒之美惡,特尚未推究酒家胡之上下其手或於沽者之有所厚薄耳!吟風弄月之語,盡供捕風撈月之用。楊慎以還,學者習聞數有虚、實之辨(楊有仁編《太史升菴全集》卷四三論《公羊傳》記葵邱之會),而未觸類圓覽。夫此特修詞之一端爾;述事抒情,是處皆有“實可稽”與“虚不可執”者,豈止數乎?汪中論數,兼及詞之 “曲”與“形容”(《述學》内篇一《釋三九》中),章學誠踵而通古今語、雅俗語之郵(《文史通義》外篇一《<述學>駁文》),已窺端倪。後來劉師培(《左盥集》卷八《古籍多虚數説》)則囿於量沙擢髮、海滴山斤,知博徵之多多益善,而不解傍通之頭頭是道,識力下汪、章數等矣。竊謂始發厥旨,當推孟子。《萬章》説《詩》 曰:“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盡心》論《書》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論衡》之《語增》、《藝增》、《儒增》,《史通》之《暗惑》等,毛舉櫛比,衍孟之緒言,而未申孟之藴理。《文心雕龍·夸飾》云: “文辭所被,夸飾恒存。……辭雖已甚,其義無害也”,亦不道何以故。皆於孟子“志”、“辭”之義,概乎未究。蓋文詞有虚而非僞、誠而不實者。語之虚實與語之誠僞,相連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無害,夸或非誣。《禮記·表記》:“子曰:‘情欲信,詞欲巧’”;亦見“巧”不妨“信”。誠僞係乎旨,徵夫言者之心意,孟子所謂“志”也;虚實係乎指,驗夫所言之事物,墨《經》所謂 “合”也。所指失真,故不“信”;其旨非欺,故無“害”。言者初無誣罔之“志”,而造作不可“信”之“辭”;吾聞而“盡信”焉,入言者於誣罔之罪,抑吾聞而有疑焉、斤斤辯焉,責言者蓄誣罔之心,皆“以辭害志”也。高文何綺,好句如珠,現夢裏之悲歡,幻空中之樓閣,鏡内映花,燈邊生影,言之虚者也,非言之僞者也,叩之物而不實者也,非本之心之不誠者也。《紅樓夢》第一回大書特書曰“假語村言”,豈可同之於“誑語村言”哉?《史記·商君列傳》商君答趙良曰:“語有之矣:貌言,華也;至言,實也”;設以“貌言”、“華言”代“虚言”、“假言”,或稍減誤會。以華語爲實語而“盡信”之,即以辭害意,或出於不學,而多出於不思。《顔氏家訓·勉學》記《三輔決録》載殿柱題詞用成語,有人誤以爲真有一張姓京兆,又《漢書·王莽傳·贊》用成語,有人誤以爲莽面色紫而發聱如蛙。《資治通鑑·唐紀》六三會昌三年① Cf. Rousseau,Les Rêveries du Promeneur solitaire,IV,Les Confessions et les Rêveries,“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684-5(“fiction”vs“mensonge”).二六正月“烏介可汗走保黑車子族”句下,《考異》駁《舊唐書》誤以李德裕《紀聖功碑》中用西漢故典爲唐代實事;《後周紀》一廣順元年四月“鄭珙卒於契丹”句下,《考異》駁《九國志》誤以王保衡《晉陽聞見録》中用三國故典爲五代實事。皆泥華詞爲質言,視運典爲紀事,認虚成實,蓋不學之失也。若夫辨河漢廣狹,考李杜酒價,諸如此類,無關腹笥,以不可執爲可稽,又不思之遍焉。潘岳《閑居賦》自誇園中果樹云:“張公大谷之梨,梁侯烏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棗,房陵朱仲之李,靡不畢殖”;《紅樓夢》第五回寫秦氏房中陳設,有武則天曾照之寶鏡、安禄山嘗擲之木瓜、經西施浣之紗衾、被紅娘抱之鴛枕等等。倘據此以爲作者乃言古植至晉而移、古物入清猶用,歎有神助,或斥其鬼話,則猶“丞相非在夢中,君自在夢中”耳。《關尹子·八籌》:“知物之僞者,不必去物;譬如見土牛木馬,雖情存牛馬之名,而心忘牛馬之實。” 可以觸類而長,通之於言之“僞”者。亞理士多德首言詩文語句非同邏輯命題(proposition),無所謂真僞(neither has truth nor falsity);錫德尼(Philip Sidney)謂詩人不確語,故亦不誑語(he nothing affirms,and therefore never lieth);勃魯諾(Bruno)謂讀詩宜别“權語”(detto per metafora)與“實語”(detto per ve- ro);維果亦謂“詩歌之真”(il vero poetico)非即“事物之實”(il vero fisico);今人又定名爲“羌無實指之假充陳述”(non-referential pseudo-statement)。
【增訂四】當世波蘭文論宗匠謂文學作品中無“真實斷語”,衹有“貌似斷語”(keine echten Urteile,sondern nur Quasi- Urteile. -Roman Ingarden:“Konkretisation und Rekon- struktion”,in R. Warning,ed.,Rezeptionsästhetik,1979, pp. 42-3)。一美國學人亦言文學作品中皆“貌似語言動作”(quasi-speechacts-Richard Ohmann:“Speech Acts and theDefinition of Literature”,quoted in M. L. Pratt,Towards a Speech Act Theory of Literature,1977,pp. 89-90)。即原引所謂“不確語”、“權語”、“假充陳述”也。
孟子含而未申之意,遂爾昭然。顧盡信書,固不如無書,而盡不信書,則又如無書,各墮一邊;不盡信書,斯爲中道爾。
Marlowe,Hero Leander,II Sestiad,154.
維果亦謂希臘古文中“三”每非實數,而爲“甚極”之意(significato fortis- simo col“tres”appunto)(Scienza nuova,§ 491,op. cit.,597)。按如古羅馬史詩中羡人多幸,曰“三福四福”(O terque quaterque beati)(Aeneid,I. 94);又舊俗以死人爲忌,送葬弔喪者歸必洗濯祓除,有曰:“以净水三滌伙伴”(Idem ter socios pu- ra circumtulit unda)(ib.,VI,229),古註家(Servius)説曰:“‘三,謂三次或更多次。”古羅馬諷刺詩中淫人名“三陽”(Triphallo)(Juvenal,VI,026),法國諷刺劇中愚夫名“三昧”(Trissotin)(Molière,Les Femmes savantes),近世西語不乏其例(“thrice welcome”,“un triple sot”),皆《釋三九》之鄰壁餘明也。
Organon:“On Interpretation”,iv,“Loeb”,I,121.
Apology of Poetry,in English Critical Essays:16th,17th&18th Centuries,“The World’s Classics”,33.
La Cena de le Ceneri,Dialogo iv.,op. cit,255-6.
La Scienza Nuova,§ 205,op. cit.,452.
C. K. Ogden I. A. Richards,The Meaning of Meaning,4th ed.,149 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