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 駟 鐵
“公之媚子，從公于狩”；《傳》：“能以道媚於上下者”；《正義》 引《卷阿》：“媚于天子”、“媚于庶人”以釋“上下”。按陳奂《詩毛氏傳疏》雖謂《正義》“失《傳》恉”，所據亦即《卷阿》，并引《思齊》傳：“媚，愛也”及《左傳》昭公七年“不媚不信”而已。《大雅·假樂》亦云：“百辟卿士，媚于天子”；《箋》：“媚，愛也。”錢大昕《潛研堂答問》卷三：“‘公之媚子’，朱氏《傳》以爲所親愛之人，嚴華谷直以便嬖當之。田獵講武，以便嬖扈從，詩人美君，殆不如是。‘媚子’之義，當從毛、鄭。《詩》三百篇言‘媚于天子’，‘媚于庶人’，‘媚兹一人’，‘思媚周姜’，‘思媚其婦’，皆是美詞。《論語》‘媚奥’、‘媚竈’，亦敬神之詞，非有諂凟之意。唯僞古文《尚書》有 ‘便僻側媚’字，而《傳》訓爲諂諛之人”。錢氏意在尊經衞道，助漢儒張目，而拘攣於單文互訓，未爲得也；嚴氏《詩緝》之説，頗有見於前代之敝政邪風，亦未爲失也。“媚”是“美詞”；然孟子斥鄉原曰：“閹然媚於世也者”，豈非惡詞乎？焦循《正義》即引《思齊》之什“思媚周姜”句毛傳釋之。“愛”非惡詞；然孟子曰：“愛而不敬，獸畜之也”，又曰：“君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夫“不敬”、“弗仁”之“愛”，豈佳詞乎？此皆不遍就《盡心》一章舉例耳。《國策·楚策》一記楚王射兕雲夢，安陵君纏泣數行而進曰：“臣入則侍席，出則陪乘”；是田獵而以便嬖扈從，時習之常，詩人亦據實賦詠而已。《左傳》襄公二十一年云：“叔虎美而有勇力，欒懷子嬖之”；《史記·佞幸列傳》稱韓嫣“善騎射”；則便嬖之徒又未必不孔武有力。王符《潛夫論·忠貴》：“息夫、董賢，主以爲忠，天以爲盜。……是故媚子以賊其軀者，非一門也；驕臣用滅其家者，非一世也”；正以董賢爲“媚子”也。《書·伊訓》所謂“遠耆德，比頑童”，即《汲冢周書·武稱解》之“美男破老”，《國策·秦策》一記荀息嘗援引以説晉獻公者。亂於其政，相率成風，經、史、諸子，丁寧儆戒，必非無故。《禮記·緇衣》：“毋以嬖御人疾莊后，毋以嬖御士疾莊士、大夫、卿士”（《逸周書·祭公》篇語略同）；鄭玄註：“嬖御人，愛妾也；嬖御士，愛臣也。”《左傳》閔公二年狐突曰：“内寵並后，外寵二政”；昭公三年“燕簡公多嬖寵，欲去諸大夫而立其寵人。”《國語·晉語》一狐突曰：“國君好艾，大夫殆。”《國策·趙策》四客見趙王曰：“所謂柔癕者，便辟左右之近者，及夫人優愛孺子也。”《墨子·尚賢》中、下兩篇反復論“王公大人”於“面目佼好則使之”，“愛其色而使之”。《韓非子·八姦》篇曰：“一曰在同牀：貴夫人、愛孺子；便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蓋古之女寵多僅於帷中屏後，發蹤指示，而男寵均得出入内外，深闈廣廷，無適不可，是以宫鄰金虎，爲患更甚。《史記》創《佞幸列傳》之例，開宗明義曰：“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亦徵心所謂危，故大書特書焉。李賀作《秦宫詩》，自序謂詠“梁冀之嬖奴”，又有《榮華樂》，則詠梁冀。求之《後漢書》本傳，冀“鳶肩豺目”，風儀不美，絶非冠鵕䴊、傅脂粉之輩，其得君攬政，初不由於“色媚”。而賀詩乃曰：“臺下戲學邯鄲倡，口吟舌話稱女郎，錦祛繡面漢帝傍”，一若冀之於順帝即如秦宫之於冀者。倘亦深有感於嬖倖之竊權最易、擅權最專，故不惜憑空杜撰，以寓論世之識乎？阮籍《詠懷》賦“雙飛比翼”，“永世不忘”，乃引安陵、龍陽之要君爲例，沈約註謂“託二子以見其意”；合之《晉書·五行志》：“自咸寧、太康之後，男寵大興，甚於女色”云云，則阮詩亦不失爲見霜而知冰者歟。苟徵西故，亦足相發。英國一名劇即據英王以男寵失位喪身事譜爲院本，至謂國君莫不有嬖倖（The mightiest kings have had their mi- nions）；法國一詩人彈射朝政，亦謂若欲進身，莫忘諂事君之嬖倖（souvienne-toy/De t’accoster tousjours des mignons de ton maistre）。諷《駟鐵》之詩，可相説以解矣。
Marlowe，Edward II，I. iv. 390.
Du Bellay，Les Regrets，cxxxi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