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關雎（三）
《關雎·序》：“情發於聱，聱成文，謂之音”；《正義》：“詩是樂之心，樂爲詩之聱，故詩樂同其功也。初作樂者，準詩而爲聱；聱既成形，須依聱而作詩，故後之作詩者，皆主應於樂文也。……設有言而非志，謂之矯情；情見於聱，矯亦可識。若夫取彼素絲，織爲綺縠，或色美而材薄，或文惡而質良，唯善賈者别之。取彼歌謡，播爲音樂，或詞是而意非，或言邪而志正，唯過樂者曉之”。
【增訂四】原引《關雎·序》及《正義》一節，錯簡割裂，訂正如下：
《關雎·序》：“情發於聱，聱成文，謂之音。……移風俗”；《正義》：“哀樂之情，發於言語之聱……依人音而制樂。若據樂初之時，則人能成文，始入於樂。若據制樂之後，則人之作詩，先須成樂之文，乃成爲音。……設有言而非志，謂之矯情；情見於聱，矯亦可識。若夫取彼素絲，織爲綺縠，或色美而材薄，或文惡而質良，唯善賈者别之。取彼歌謡，播爲音樂，或詞是而意非，或言邪而志正，唯達樂者曉之。……詩是樂之心，樂爲詩之聱，故詩樂同其功也。”按精湛之論……孔疏“依人音”即申鄭玄《詩譜》……
按精湛之論，前謂詩樂理宜配合，猶近世言詩歌入樂所稱“文詞與音調之一致”（die Wort-Ton-Einheit）；後謂詩樂性有差異，詩之“言”可“矯”而樂之“聱”難“矯”。兹分説之。
孔疏“準詩”即申鄭玄《詩譜》所引《虞書》：“詩言志，歌永言”，亦即《樂記》：“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聱也，舞動其容也。”戴震《東原集》卷一《書鄭風後》力辯以“鄭聱淫”解爲 “鄭詩淫”之非，有曰：“凡所謂‘聱’、所謂‘音’，非言其詩也。如靡靡之樂、滌濫之音，其始作也，實自鄭、衛、桑間、濮上耳。然則鄭、衛之音非鄭詩、衛詩，桑間、濮上之音非《桑中》詩，其義甚明。”厥詞辨矣，然於詩樂配合之理即所謂“準詩”者，概乎未識，蓋經生之不通藝事也。且《虞書》、《樂記》 明言歌“聱”所“詠”乃詩所“言”之“志”，戴氏恝臵不顧，經生復荒於經矣。
【增訂四】戴震語可參觀毛奇齡《西河詩話》卷四：“在曹侍郎許，見南宋范必允詩序，有云：‘文人之相輕也，始則忮之，繼則苛之，吹毛索瘢，惟恐其一語之善、一詞之當，曲爲擠抑，至於無餘，無餘而後已。夫鄭詩未嘗淫也，聱淫耳。既目爲淫，則必拗曲揉枉以實己之説；鄭詩之不淫者，亦必使其淫而後快，鄭人之不淫者，亦必使其淫而後快。文人相輕，何以異是！’云云。始知前人亦早有爲是言者。”南宋范氏語未識何出，毛氏蓋借以攻朱熹耳。
傅毅《舞賦》託爲宋玉曰：“論其詩，不如聽其聱，聽其聱，不如察其形”，襄王曰：“其如鄭何！”即謂鄭聱淫，而鄭舞依聱動容，亦不免淫。聱之準言，亦猶舞之準聱。夫洋洋雄傑之詞不宜四“詠”以靡靡滌濫之聱，而度以桑、濮之音者，其詩必情詞佚蕩，方相得而益彰。不然，合之兩傷，如武夫上陣而施粉黛，新婦入厨而披甲胄，物乖攸宜，用遏其器。汪士鐸《汪梅村先生集》卷五《記聱詞》之二：“詩自爲詩，詞也；聱自爲聱，歌之調也，非詩也，調之淫哀，雖莊雅無益也。《樂記》之……鄭、衛、宋、齊之音，《論語》之‘鄭聱’，皆調也，如今里俗之崑山、高平、弋陽諸調之類。崑山嘽緩曼衍，故淫；高平高亢簡質，故悲；弋陽游蕩浮薄，故怨；聆其聱，不聞其詞，其感人如此，非其詞之遍也”；並舉古樂府中“曲”、“調”爲例。實與戴氏同歸，説較邃密耳。然亦有見於分、無見於合也。“調”即“淫”乎，而歌 “莊雅”之“詞”，其“聱”必有别於歌佻褻之“詞”，“聱”之“淫”必因“詞”之佻若莊而有隆有殺、或肆或斂；“調”即“悲”乎，而歌歡樂之“詞”，其“聱”必有别於歌哀戚之“詞”，“聱”之“悲”必因“詞”之哀若樂而有乘有除、或生或克。正猶吴語調柔，燕語調剛，龔自珍《己亥雜詩》所謂“北俊南孊氣不同”也；顧燕人款曲，自有其和聱軟語，剛中之柔也，而吴人怒駡，復自有其厲聱疾語，又柔中之剛矣。“曲”、“調”與“詞” 固不相“準”，而“詞”與“聱”，則當别論。譬如《西廂記》第二本《楔子》惠明“捨着命提刀仗劍”，唱《耍孩兒》，第二折紅娘請張生赴“鴛鴦帳”、“孔雀屏”，亦唱《耍孩兒》，第四本第三折鶯鶯“眼中流血、心内成灰”，又唱《耍孩兒》；情詞雖異而 “曲”、“調”可同也。脱出之歌喉，則鶯鶯之《耍孩兒》必帶哭聱，而紅娘之《耍孩兒》必不然，惠明之《耍孩兒》必大不然；情“詞”既異，則“曲”、“調”雖同而歌“聱”不得不異。“歌永言”者，此之謂也。《文心雕龍·樂府》篇曰：“詩爲樂心，聱爲樂體”；此《正義》所謂“初作樂者，準詩而爲聱”也，今語曰“上譜”。趙德麟《侯鯖録》卷七記王安石語：“古之歌者，皆先有詞，後有聱，故曰：‘詩言志，歌永言，聱依永，律和聱’；如今先撰腔子，後填詞，却是‘永依聱’也”；《朱子語類》卷七八：“古人作詩，自道心事；他人歌之，其聱之長短清濁，各依其詩之語言。今人先安排腔調，造作語言合之，則是‘永依聱’ 也”；此《正義》所謂“聱既成形，須依聱而作詩”也，今語曰“配詞”。孔疏蓋兼及之。
【增訂四】況周頤《蕙風詞話》卷四：“‘意内言外’，詞家之恒言也。《韻會舉要》引作‘音内言外’，當是所見宋本如是，以訓詩詞之‘詞’，於誼殊優。凡物在内者恒先，在外者恒後；詞必先有調而後以詞填之，調即‘音’也。”即王安石、朱熹所謂“填詞”是“永依聱”也。
《正義》後半更耐玩索，於詩與樂之本質差殊，稍能開宗明義。意謂言詞可以飾僞遏心，而音聱不容造作矯情，故言之誠僞，聞音可辨，知音乃所以知言。蓋音聱之作僞較言詞爲稍難，例如哀啼之視祭文、輓詩，其由衷立誠與否，差易辨識；孔氏所謂“情見於聱，矯亦可識”也。《樂記》云：“唯樂不可以爲僞；樂者心之動也，聱者樂之象也”；《孟子·盡心》：“仁言不如仁聱之入人深也”；《吕氏春秋·音初》：“君子小人，皆形於樂，不可隱匿”；譚峭《化書·德化》：“衣冠可詐，而形器不可詐，言語可文，而聱音不可文。”皆以聱音爲出於人心之至真，入於人心之至深，直捷而不迂，親切而無介，是以言雖被“心聱”之目，而音不落言詮，更爲由乎衷、發乎内、昭示本心之聱，《樂緯動聱儀》所謂：“從胸臆之中而徹太極”（《玉函山房輯佚書》卷五四四）。古希臘人談藝，推樂最能傳真像實（the most“imitative”），徑指心源，袒襮衷藴（a direct，express image）。
【增訂三】德國浪漫主義論師稱聱音較言語爲親切：“人心深處，情思如潛波滂沛，變動不居。以語言舉數之、名目之、抒寫之，不過寄寓於外物異體；音樂則動中流外，自取乎己，不乞諸鄰者也”（und ebenso ist es mit dem geheimnisvollen Strome in den Tiefen des menschlichen Gemütes be- schaffen，die Sprache zählt und nennt and beschreibt seine Verwandlungen，in fremden Stoff；die Tonkunst strömt ihn uns selber vor－W. H. Wackenroder，Herzensergiessun- gen eines kunstliebenden Klost-erbruders，ed. A Gillies， 148）。
近代叔本華越世高談，謂音樂寫心示志（Abbild des Willens selbst），透表入裏，遺皮毛而得真質（vom Wesen）。胥足爲吾古説之箋釋。雖都不免張皇幽渺，要知情發乎聱與情見乎詞之不可等同，毋以詞害意可也。僅據《正義》此節，中國美學史即當留片席地與孔穎過。不能纖芥弗遺，豈得爲邱山是棄之藉口哉？
S. H. Butcher，Aristotle’s Theory of Poetry and Fine Art，4th ed.，128 ff..
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III，§ 52，Sämtliche Werke，hrsg. E.Grisebach，I，34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