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的技巧和灵活性
翻译是一门科学和艺术,但我历来不喜欢做翻译工作,因为它束缚了我个人的思想、意志和自由。中国人对翻译提倡“信、达、雅”的原则。这无可非议,但它的标准到底是什么?怎样才叫“信、达、雅”?怎么才能做到“信、达、雅”?口译则更需要机敏、准确、灵活、有风韵。
我随毛泽东首次访苏,第一次见到斯大林。斯大林对我说:“现在你有用场了,你是两亿人同五亿人之间的桥梁。”他将翻译工作称之为桥梁是很精辟的。
有一次毛主席对我说,翻译工作不仅要精通两国语文,也还要熟悉它们的文学、艺术、历史、风俗、生活习惯、人情世故,而且要不断学习,汲取新的东西,以充实自己,否则就难以应付局面。他的话是在鼓励我,但是我心里却在想,人们并不这样认为,有人认为:翻译官阶不官,没有出息,多数人也不重视,甚至把这样一座沟通知识的桥梁冷落起来,这实在是由于人们缺乏知识的缘故,我们自己则不要妄自菲薄。翻译,一方面是服务,另一方面也是主人,将交谈的双方都掌握了,责任重大。
翻译要看对象。
我为毛泽东和斯大林作翻译时,总要让斯大林听到地道的俄语(民间语),让毛泽东听到道地的汉语,甚至是乡土话。否则,有些话如果直译,则由于双方语言文字、文化、生活、习惯、历史和语言结构的差异,必然会使双方不甚了了,觉得似乎隔靴搔痒,甚至还会发生误会。
毛泽东讲话一般通俗易懂、简单明了,很肯定,是则是,否则否,逻辑性强,哲理深,也很幽默。他谈话或发言前一般都事先向我打个招呼,并将讲话的主要内容,甚至语意语气,以及要达到什么目的和来龙去脉都告诉我。谈话时,他一般不会变更,也没有模棱两可的语言,所以,我翻译时总是心中有数,十分有把握。跟着毛泽东,我在任何场合都不会怯场的。他十分懂得用人的原理和用人的技巧与方法。
只有一次例外。赫鲁晓夫上台后,毛主席、周总理在北京饭店出席庆祝十月革命节的招待宴会。临开会前,我问他:“主席,准备不准备致祝酒词?”总理在桌边听见,赶紧写了几句话,交给主席,主席又递给我,并说:“你装在衣袋里”。我以为他同意把它当作祝酒词,就用心把它记了一下。开会了,他走到麦克风前,却完全没有按照稿子讲话。我一听心里着急,也有些紧张,只好认真听,认真地记,认真组织译文。
毛主席这次讲话十分精彩,简明有力,通俗易懂,激起全场格外热烈的掌声。我为这个气氛所鼓舞,赶紧推敲了一下语意,组织了一下语言,译成俄语也很精彩。在座的苏联专家和客人又都更加热烈地鼓掌。主席在讲话中虽然没有点赫鲁晓夫的名字,但话锋都是对着赫鲁晓夫的。毛主席不同意向帝国主义退让、迁就,低头哈腰。他在讲话中指出人民总是要起来把反革命势力打倒,并一扫而光。当时会场的听众格外振奋,情绪也特别高昂,掌声雷动,经久不息。然而在事实上却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甚至赫鲁晓夫听了讲话也无动于衷。相反地,他给苏联各报刊指示不能发表毛的讲话全文,而只作简单(约三分之一)摘要的新闻报道。这件事后来毛主席也知道了,但未作任何表示。
有时毛主席主张直译,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我将“百家”译为多数,因为中文百家也是一种多数的比喻,但在外文中如用数字定死,那么一百零一家怎么办?但主席不同意我的译法,执意要我译成“一百家”。这是因为陈伯达怂恿的缘故。现在这个词已在世界上通用了。但是这种例子不算先进,也不可推广,如果都按中国人的口吻死译,外国人甚至会看不懂,反而产生误解,或感到生涩而不顺畅,并因辞害意,甚至难以正确理解。
在一次闲谈中,毛主席对我说,你在谈话中爱做手势。并问这是不是外国人常有的习惯。我马上意识到他大概是在批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对人不恭敬。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时,他又说,做手势对讲话是有帮助的,可以帮助人理解语意,也可以增强人的记忆。看来,他似乎并不讨厌打手势,而打手势也没有什么不对。从此我也就多注意他的谈话姿势和风度,发现他在私下座谈时并不打手势,可是在作报告、演讲时还是常常爱做手势,而且做得很有力。他还问我外国人在谈话时是否爱打手势。我回答说,一般劳动群众在讲话时往往爱打手势,而在上层、特别是知识界爱打手势的却不很多。他们爱讲风雅,也多注意自己的姿态和风度。
周恩来擅长做外交、统战工作,他讲话的特点是造句复杂,而且比较长,面面俱到。他常常是讲了一大段之后让我译。我译完了他再讲,可是往往又讲到另一个方面去了,与前言接不上。我只能又问总理,他当然不高兴:“你没有听懂?”只好又给我解释。另外他讲得很长,我只扼要地用几句话把主要意思译完了事。他问我是否译完了,我说我把你的语意全部转达了,对方懂了就行了,如果一个字一个字地译出来,就容易出现语句不通顺的毛病,使对方反而不易听懂,而且也失掉了重点和中心意思。他曾担心地这样问过我多次,但见我译的话莫洛托夫这些人都能听懂,都能正确地理会他的意思,后来也就放心,不再问了。周恩来的另一个特点是他同别人谈话前或是自己讲话,总是事先不给人打招呼,不将内容告诉我。所以常常使人只能在谈话过程中慢慢揣摩走向和来龙去脉。
为刘少奇当翻译,有时他事先将大致内容和意向告诉我。但是因为他不是第一把手,不能独断,自作主张,有时事到临头,由于对方突然出现某种情况,在谈话中也不得不拐弯抹角,摸索前进,讲话内容不得不有所变更。这种情况是难免的、常有的,不足为奇。
斯大林讲话历来简洁、明确、扼要,所以给他翻译时,你的译文也要符合他的口味和风度。他历来不作长篇演讲,不造复杂冗长的语句。翻译他的讲话,就容易得多了。
莫洛托夫是知识分子出身的人,又长期做外交工作,他的讲话较长,也较委婉、圆滑、灵活机动。
布尔加宁是一个军人,说话简要,要求对问题明确表态,“同意不同意”、“是与不是”都要很明确、很肯定,不能含糊其辞,更不能有模棱两可的答案。
注 释
[1]. 《人民日报》1955年12月25日。
[2]. 《人民日报》1956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