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毛泽东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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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战陕北之后,我任政治秘书室主任,管中央毛、朱、刘、周等人的政治秘书。中央从西柏坡迁到中南海仍是如此。我的政策是尽可能的不去管,因为无论田家英、李琦等这些政治秘书,他们首先的任务是为毛泽东、周恩来等同志服务,直接执行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的指示。

到中南海后不久,江青从中作祟,挑拨我和毛泽东的关系。江青到过苏联好多次,每次都要林利给她当翻译。一次我派张国男陪她去,她极不满意,到主席那里告状。

1952年春间,江青自己联系苏联医生为主席看病。这两个医生带了自己的翻译。机要室的人不了解情况,按惯例办事,来了苏联客人就打电话叫我去。等我赶到丰泽园时看见主席、江青坐在一边,医生和翻译坐在另一边,已开始交谈。我坐了一会儿,看到没有什么事就想走。这时,江青忽然将主席叫到另一间屋子去谈话。他们不在,我不好意思走开。过了一二十分钟,主席、江青出来了。这时主席的态度大为改变了,说:“师哲,你来翻译。”意思是不要医生带来的翻译,这使我不好意思,于是我对医生的翻译说:“你是专家,你们两个译。”主席极力表现只让我翻译,不让他译。我心中极不舒服,很尴尬。

过了不久,又从江青口中传出,要把师哲“搞垮、搞倒、搞臭”。这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想,你江青有什么资格讲这种话。但这话是有来头的。当年到主席那里去的苏联客人很多,特别如尤金时常和主席见面,这使我越发谨慎小心。

1949底1950年初,毛泽东在苏联访问时,我和主席朝夕相处,寸步不离,他的衣食住行都由我安排。回到国内自然有叶子龙、汪东兴等人管,我要让路。因而主席认为我同他疏远了。有一次我从主席那里出来,主席亲自送我出来,送到门口。他边走边说:师哲,你到我这里来,不要给机要秘书打电话,我对哨兵也打了招呼,你直接来就是了。我没有也不可能照此去办。心想,你那时如果有客人怎么办,如果丢了文件怎么办?所以我仍然是按照老规矩办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丰泽园。办完事,主席同我一起从屋里出来说:咱们散散步。我们在颐年堂的院子里散步。主席又说:你到我这里来,对谁都不必打招呼,直来直去,无拘无束。我感到很奇怪,这不符合惯例,要搞什么名堂?

有时我去,他还未起床,有时正在吃饭。吃饭时,叫我坐下和他一起吃,叫警卫员拿酒来,他喝红酒,我喝白酒,不分彼此。但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发毛。

同时,杨尚昆主任找我谈话,说:主席他老人家说了,中央书记处要这个政治秘书室干什么?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杨尚昆说:从延安出来后就有了,已有五六年了。不久撤销了政治秘书室,免了我主任之职。原来由我管的事交给江青,由江青当主席的政治秘书,负责掌管群众来信。但江青一次也没有管过,实际是由田家英管。还有文艺戏剧等材料也交江青管。江青下去搞武训调查,批判《武训传》就是江青的主意,主席也对我讲过,对外国人也这样讲。

他要把江青捧起来,往上抬。

我除了在中央工作外,还负责筹备组建、领导俄语学院(北京第一外语学院的前身),又担任外文出版社社长,中央编译局局长。

中央编译局编译马列著作,早在延安整风前之前中央就酝酿成立。到西柏坡之后,中宣部部长陆定一曾在下面对我讲,要我负责办理。我说中央没有决定。陆定一将中央交办的有关国际的事情交给我办。1949年夏,王稼祥到北京来,住在香山,为刘少奇出访准备材料,他对我说:编译马列著作的事你逃不了的。我说:几位中央领导人的事就够多的了,我又没有干部帮忙。王稼祥立即打电话将东北组的俄文翻译班子统统调到北京来,这批人1949年上半年到香山,后成为编译局的骨干。总理很重视这件事,亲自写了一个决定或通知:中央决定成立编译局,由师哲负责。1949年9月我随刘少奇出访,回国后,开始着手组织俄文编译局。总理、少奇都很重视此事,想把中共中央、国务院的俄语翻译工作交给我们。乔木和我谈,主席的意思是成立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大约于1952年底,他拿着主席的批示给我看,正式成立编译局,我任局长,陈昌浩、姜椿芳,后来还有张仲实任副局长。陈昌浩是1949年少奇到苏联把他要回来的,在中央党校任教务长。姜椿芳原在中宣部工作。编译局开始调人调不动。乔木向主席反映,主席说:立刻调。我告诉组织部的安子文,很快将人调来,全国懂俄文的都可以调。1952年底编译局正式挂上牌子。

但是我的工作仍然以对中央服务为主,在中央以为毛主席服务为主。经常陪中央领导人出国,有时一年间就有半年多在国外。总理的事情特别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总理从大连找来了马列。我很高兴,这样可以分担我的工作了。马列是个青年人,在延安、大连学会俄文。

1954年2月,七届四中全会处理了高饶反党集团问题。我因是陕西人,有与高岗交往过密的嫌疑,有人也想把我打入高岗集团。这事传到贺龙耳中,把他吓了一跳,从此同我拉开距离。

我多次陪高岗到苏联访问。有一次,走进克里姆林宫时,高岗对我说:我是首长,应由你给我拿着皮包。我顶了他一句:我有个坏习惯,走到哪里就把皮包丢到那里。高岗这个人文化程度不高,做事马虎。每次从国外回来我都提醒他及时向中央汇报,也不知他做没有做。每次我都为他向主席汇报,当然汇报时总要讲他基本完成任务等话。1955年高岗自杀后,主席怪我以前讲高岗的好话。我说:“主席,你把他捧得那么高。”主席认为斯大林害了高岗,意思是斯大林支持高岗,把高岗捧得那么高,捧坏了。

大约1954年,我陪主席在颐年堂散步,他突然问我:“俄文学校有多少学生?”

我答:“四五千人。”

“留苏预备部有多少人?”

“有两千人。”

他说:“你培养这么多人,不怕过剩吗?”

我不解其意,说:“国务院开会,总理总是把我拉去列席,人家要俄文干部。总理就说师哲在场,向他要。怎么会过剩?”

毛主席见我不开窍,说:“今天不谈了。”

在陕北时也是如此。沙家店战役,我们消灭敌人一个师,主席同我谈到局势问题时说:敌人再无力反攻了。我傻乎乎地问:“我们只消灭了敌人一个师,为什么胡宗南就无力再进攻了呢?”毛主席一听我问这个问题,马上说:“好,暂不谈了,你看局势的发展吧。”因为我不了解全局,一时弄不清。后来局势的发展果然如主席所预料的。

中苏关系,八大时,总理找苏共代表团谈话,主席找米高扬谈话,我才明白所以然。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中苏关系会发展到60年代那样激烈的争论、对立的程度。

1957年1月我给邓小平、刘少奇打报告,要求离开中央到山东、陕西或河南等省做地方工作。小平很快划圈。安子文马上为我办好手续,调我到山东任省委书记处书记。我拿到火车票,去向主席告别。

主席说:师哲,你这么就走了,我可不知道。

我解释:我打了报告,少奇、小平批准的。

主席仍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忙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可以留下。现在我车票已买好了,过两个钟头就要开车了。

主席说:那就不讲什么了。

我又说:那我可以不走。

主席顺势说:不说了,以后再说吧。

事实上,我如果给主席打报告,他肯定不会同意放我走的。

1957年夏,主席到青岛疗养,将我找去,我们在一起畅谈了一个下午。主席知识渊博,谈话历来是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其中谈到他准备去苏联参加十月革命节四十周年活动,因为赫鲁晓夫已发出几次邀请了,盛情难却。

我觉得他把我从济南找到青岛是想让我为他当翻译,陪他一起去苏联,我心里也很愿意,但是他自己从不开口,我也不好毛遂自荐,竟主动说:“主席,你把我带去。”我只好一再问:“你是决心去,还是不决心去。”他只讲:“去,决心去。”就是不向下讲了,话题像游龙一样转来转去。就这样过了一个下午,主席将我送出门。

离开毛泽东后,我从此厄运交头。

毛泽东到山东,见了我们书记处同志,先同我握手。看戏时,叶子龙来找我,说:散戏后,让我一个人到主席那去。这种做法引起别人的猜忌,抓住我犯了生活上的错误,将我开除党籍,下放。我悔之不及。

我给毛主席写信,经他批准1959年我搭谭震林的专列回到北京。这时,中央都在庐山开会。习仲勋在北京。我提出到陕西工作,中组部很快批下来。我本想见到主席后再走,没有想到7月下旬庐山会议出了事,批判彭德怀,会议延长。安子文催我快到陕西上任。

由于康生这个阴谋家,正如陈云说的“康生是鬼不是人”。他从中插一杠子,指示:不准师哲住在大城市,不准靠近铁路线。因此陕西省委分配我到扶风的一个农场工作。扶风县城离铁路四十公里,农场离县城十多公里,离法门寺不远。我任副场长,负责政治思想工作。到农场后叶子龙时常来电话,问某某文件的底稿放在什么地方?因此农场对我十分客气,县里干部对我敬而远之。

农场有几十个犯错误的干部,都是县、区、公社一级的干部和中小学教员、校长,在农场劳动,做喂马、磨面等工作。农场将他们交给我管。我每天给他们上两小时的课,主要讲当前政策,并审查他们的问题。

我将这几十个干部召集起来,对他们说:你们要老老实实交代,都犯了什么错误?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一个区委书记,他说:赵寿山省长到县里视察工作,在干部会上,县委书记为赵省长倒了一杯茶,赵不喝,说倒杯白开水就行了。我在下面说:这回可没舔上。有人报告上去,我被划成右派。

我根据他们原来错误情节和在农场劳动表现,陆陆续续将这些人放走了。一开始农场不同意。我说:“你们不是交给我管吗?我负责。”我第一个放的就是这个区委书记。

1958年,出现不少问题,我写信告诉叶子龙或者主席的警卫阎长林、李银桥,由他们转交主席。我的信发出五六天,主席的批示就下来了。有的直接批到县里,有的交总理办。省里还不知道下面的情况,总理已打电话来查问了。

1962年,不知是谁下的命令,以渭河为界南北分家。渭河以南的木炭、芦苇不准运到渭北。渭北人少地多,粮食多,不准运到渭南。造成群众生活困难,引起群众不满。我做了调查,将情况搞确实,给主席写了一封信。主席立刻批给总理。在主席、总理过问下,问题很快解决。当地人知道我通天,时常向我反映个人的冤屈。对个人的冤枉我不能管,我只反映政策性的问题,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问题。

1962年9月底,中央在北京召开八届十中全会。突然陕西省委接到一个通知,要马上把我护送到北京,并说途中不准出任何问题,不准我跑了或自杀等。县里和农场的干部很紧张,嘀嘀咕咕,以为我成了罪犯,把我送到西安。中央派专机将我接到北京。到中组部后,副部长李楚离和我谈话,他只知道中央命令将我调回来,其他的一概不知。他陪着我到万寿路见安子文。一路上,我想:如此兴师动众,可能与这次中央会议有关。

见到安子文,他很客气地说:这次全会,本来都要结束了,有人给主席递了一个条子。快散会时,主席拿出条子一看是康生写的。上面写着:“习仲勋、刘景范做后台,让刘景范的老婆写小说《刘支丹》为高岗翻案。”主席说:“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主席一讲,会场哗然,大家都问:这是谁呀?!不知是谁点出是习仲勋,立刻让习仲勋从会场上走出去交代材料。

他讲完了问我:“你同他们是什么关系?”

我说:“你指的是什么?”

他说:“写小说一事与你无关,但是你和高岗、习仲勋来往多,同习仲勋的关系也很好,他们反党非始于今日。你……”

我一听火冒三丈,打断他的话:“你发疯了?!你不也是陕北人吗?你和习仲勋的来往还少吗?你揭发不是更好吗?”

安子文只好讲出这是康生的指示,他只是奉令行事。谈话只能到此结束。

事后安子文老老实实向康生汇报。康生批评他:“这种谈话方式是错误的,不应让他知道会议情况。”因为安子文将底都亮给我了,我知道我没有什么问题。

从万寿路出来后将我送回家。第二天我去找中央监察专职委员王世英。他可以参加十中全会。他在上海特科就和康生相熟,了解康生。但他为人忠厚,不同意康生搞阴谋。他一见我大吃一惊,第一句话就是:“你跑到北京来干什么?”

我说:“是人家把我接来的。”

他一听就呆了,连声说:“糟了!糟了!你碰到鬼了。”但是他仍然热情地留我吃饭,我不肯。他见留不住,就拿出一大包水果送给我。当时经济十分困难,干部供应也很紧张,这些水果是南方来的同志送给他的,他舍不得吃,送给我。

这个同志很正派,“文革”结束后,我去找他,他已被迫害致死。1936年少奇领导的北方局和国民党谈判国共合作。他当时是北方局的负责人,参与此事。江青为了打倒少奇,非说这次谈判是叛敌投降,逼迫王世英作伪证。1966年王世英中风,半身不遂,1967年7月查出肺癌,住院治疗。9月江青批准对他“隔离审查”“加紧突击审讯”。从此他失去人身自由。1968年他病情恶化住进日坛医院,接受化疗治疗。专案组逼他写伪证,他说:“你们要的东西,枪毙了我也写不出来。”“让你们把我拖死了算了。” [1] 掷地有声。在他生命垂危之际,他毫不隐讳地对看守他的两位军人说:“康生有问题。” [2] 1968年3月江青在八个专案组会议上大发雷霆:“要狠狠地斗,集中火力,几个人不行,要一二十个人狠狠斗。有的要死,是他自己要死,阎王请他吃烧酒。” [3] 他生命垂危,在吸着氧气,输着液的情况下,还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逼供。他誓死不做伪证,不说违心的话。1968年3月26日含冤去世。专家组拿不到证据,1936年这次谈判没有定为刘少奇叛变投敌。他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党的原则,永远是我们的楷模。

我从王世英那出来,知道事态严重,想去找叶子龙。还没有来得及,过了一两天,康生下令将我软禁在东总布胡同的一栋房子里。要我揭发西北干部的问题。事后我才知道,十中全会成立了两审查委员会,分别对彭德怀、习仲勋的所谓“反党集团”案进行审查。康生在会上当选为中央书记处书记,负责这两个审查委员会。康生见我在扶风,仍可以通天,先斩后奏,将我关起来,使主席不好讲话。

随之,中苏两党在意识形态的争论越来越激烈,因我在苏联十五年,并在乌贝格工作过,无缘无故地说我是“修正主义分子”,是“苏修特务”,对我管理越来越严了。

党组织可以审查任何一个党员;作为一个党员,应该接受组织的审查。在东总布胡同,审查来审查去就是那些问题,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可以到院子里走动。后转移到太安候胡同、学院胡同。我利用受审查的时间,校对《列宁全集》中俄本。

1966年夏,“文化大革命”爆发,我被送进秦城监狱,狱号:6601。由此可见,我是第一个关进来的“犯人”。大楼空空荡荡。看管是公安战线的老工作人员,对我态度和蔼,让我放风、劳动,有时同我一起聊天,劝我想开些。

1967年底来了许多解放军,接收了监狱。他们态度恶劣,不断地打门,即使睡觉的时间也要把你唤醒。因为他们两个小时换一次岗,给他们的任务是不准我们死亡,把我唤醒证明我还活着。伙食标准大幅度地下降,只有窝窝头和咸菜。

1968年夏天,我被关在一间房子里,被命令在墙角站着,站了二十多天,两脚、两腿因瘀血而肿胀以至坏死,脚、腿都烂了。审讯人员暗示我自杀。我曾想过自杀,但想到不能让康生如愿,坚持下来。就在同时,社会上传我已自杀。我的孩子不知我是死是活。

1975年春天,我被释放,送到东单外交部街公安部的一个招待所。我回到家里看了看,我的女儿都已长大。过了几天我被送到陕西扶风。当时王任重、戎子和等同志也在扶风。我住在干休所。用扶风人的话说我是“坐以待毙”,他们的任务只是“养老送终”。

直到1979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才回到北京,住在万寿路中组部招待所。当时胡耀邦当中组部部长,1982年给我作了结论:“经十三年审查,没有问题。”补发了1968年以来的工资,分配我到社会科学院苏东研究所任顾问。

一天,宦乡邀请我出席一个研究国际问题的会议。我发言说:苏联不是修正主义。一语惊人,大家都不敢讲话,静静听我讲了一天。我将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都讲出来。从此,这个会议停止召开。因为当时我们国家与苏联的关系还没有改善,仍然认为苏联是修正主义。他们不能违背中央决定,但是又驳不倒我,其实他们内心也认为我讲得很对。

今天我已是暮年垂老之人,回首往事,我从不后悔。这一生一世度过的年代是非凡的,也是很有意义的。我个人境况,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狱。我的一生可以用三四句话概括:二十岁以前在国内读书;1925年后在苏联学习与工作十五年;1940年回国工作,在毛泽东身边工作十八年;1959年起受审查、流放充军十九年。在我暮年之际,我的回忆录出版,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来采访我的记者、学者络绎不断。学者不仅有中国的,还有俄国的、德国的、美国的、印度的。他们向我了解情况,探讨问题,我的生活仍然充实而愉快。

注 释

[1]. 李瑞因 :《伪证是怎样造出来的》,《历史的审判》,群众出版社,1981年版。

[2]. 同上书。

[3]. 同上书。


提出对匈牙利事件的处理方案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