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批评
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与亚历山大
从这一讲开始,我们将进入亚里士多德篇,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此告别柏拉图,恰恰相反,柏拉图的幽灵会始终盘桓在亚里士多德的专题中。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的师徒关系不同于柏拉图与苏格拉底,如果说后二者是“相爱”,那么前二者更接近于“相杀”。在探讨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批评之前,让我们先来介绍一下亚里士多德的生平。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年—前322年)出生于希腊北部的马其顿王国。他的父亲是马其顿王国的御医,因为家学渊源,他从小就养成了注重经验研究的倾向。
关于他的青年时代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说法。一种是浪子回头的经典版本:年轻时他放荡不羁,把家产挥霍一空,走投无路当了兵,退役后做过一段时间的医生,直到30岁才痛改前非,跑到雅典投入柏拉图的门下。另一种则是少年天才的经典版本:亚里士多德17岁的时候就来到雅典,进入学园成为柏拉图的学生,因为他天资聪慧,又博览群书,所以被称为“学园之灵”。
虽然前一个版本的故事非常励志,但是通常认为后一个版本才是事实本身。从公元前367年开始,亚里士多德在柏拉图身边一待就是20年。公元前347年,80岁高龄的柏拉图参加一个学生的婚礼,宴会一直持续到次日早晨才结束,柏拉图独自一人在花园的角落里安静地睡着了,当人们试图叫醒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溘然长逝。
柏拉图去世后,亚里士多德就离开了雅典学园,回到马其顿。有人认为这是因为柏拉图把学园传给了自己的侄子,亚里士多德心怀不满才离开雅典的。但是更为可信的解释是,因为亚里士多德是一个外邦人,尤其是一个马其顿人,当时马其顿和希腊已经处于敌对状态,作为一个来自敌国的公民,他几乎不可能继承柏拉图的遗产。如果在卢沟桥事变前夕,由一个日本学者来担任北京大学的校长,是不是很不合常情呢?
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是西方哲学史上最著名的一对师徒,对于普通人来说,亚里士多德最著名的一段话莫过于“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从最纯粹的意义上来讲,这句话显示出真正的哲人在追求真理时应该秉承的求真态度;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则反映出任何天才都是脑后有反骨的,他不愿意也不可能永远躲在另一个巨人的背影后面。
上一讲我们提到拉斐尔那幅名作《雅典学园》,这幅画上大概汇集了上下八九百年西方著名的哲学家,其中位居学园中心位置的就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仔细观察他们的手势,你会发现柏拉图手指向天,而亚里士多德则是掌心朝地,这两个动作暗示他们在哲学观念上的巨大差异:柏拉图否定现象世界,认为最真实的东西在天上的理念世界里,亚里士多德则肯定现象世界,认为最真实的东西就在经验世界里。
公元前343年亚里士多德成为马其顿王国的王子亚历山大的老师。公元前337年,马其顿王国征服了包括雅典在内的希腊城邦,次年亚历山大大帝正式登基。公元前335年亚里士多德重返雅典,创办了著名的吕克昂学园,据说他白天给专业学生上课,晚上则给普罗大众开讲座,因为他习惯在散步的时候和学生讨论问题,所以后人称这个学派为“逍遥学派”。我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也特别喜欢跟同学一起绕着未名湖聊哲学,经常一聊就是半夜,后来到了香港中文大学,这个习惯就很难坚持下来,因为都是山,而且天气湿热,稍微走两步就会汗流浃背,满脑子想着冲凉,根本不可能讨论哲学。
据记载,亚历山大在东征期间,曾差遣上千名奴隶为亚里士多德收集植物标本,为他的经验研究服务。在给亚里士多德的一封信中,亚历山大这么写道:“就我而言,我更愿意在对善的认识上,而不是在权力和领土上取得胜利。”但是多数史学家认为亚历山大只是嘴上说得好听,而亚里士多德也一直把亚历山大看作“一个放荡而执拗的孩子,是永远都不能理解哲学的”。
但是不管怎样,这对师徒的成就可以说是震古烁今。亚历山大在政治领域统一了世界,建立了新秩序,而他的老师亚里士多德则在观念领域统一了世界,建立了新秩序。
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暴毙,希腊人开始新一轮的反马其顿高潮。亚里士多德是亚历山大的老师,所以成了风暴的中心。亚里士多德选择离开雅典,理由是“不能让雅典人对哲学犯下第二次的罪过”。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322年,亚里士多德去世。
从真实的感觉出发,研究变化的世界
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在中世纪经过托马斯·阿奎那的解释,成为基督教的官方哲学,他也被称为“the philosopher”——不要小看这个“the”,那意味着他是独一无二的、唯一的那一个哲学家。
如果说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学家们都是前无古人的哲学拓荒者,他们创造了“哲学的原型”,那么到了亚里士多德这里,在他之前已经排了太多的哲学家,所以他的工作就是站在这些巨人的肩膀上继续发问,或者用一个更加血腥的说法——为了在哲学的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他就必须要把挡在身前的哲人一一干掉,其中包括他的老师柏拉图。
亚里士多德就是这么写作的,在正式阐述自己的观点之前,他会先罗列出前人在相关主题的所有论述,然后一一加以批评和抨击,培根说他“像个土耳其君主一样,认为不处死自己所有的同胞弟兄就无法稳坐王位”。
如果说“理论”这个词的古希腊原义是“动人的、热情的沉思”,那么到了亚里士多德这里,这种动人和热情逐渐消失,变成冷静与克制的沉思。他的作品也更像是我们今天所熟悉的理论著作,风格上更趋于严谨和枯燥,简洁而专业。
亚里士多德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的研究领域涵盖了逻辑学、形而上学、自然科学、伦理学及美学五大门类,著有《工具篇》、《形而上学》、《物理学》、《论灵魂》、《论天》、《气象学》、《动物史》、《大伦理学》、《尼各马可伦理学》、《政治学》、《修辞学》和《诗学》。不夸张地说,今天大学校园里的所有人都是亚里士多德的传人。
柏拉图深受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影响,把数学作为哲学思考的原型。相比之下,亚里士多德的思考原型则是生物学,甚至于他的伦理学也是以生物学作为原型进行研究的。
数学和生物学的最大差别在哪里?数学的研究对象是纯形式的数字、线条与公式,它的特点是抽象的、完美的,而且是不变的。生物学的研究对象则是现象世界中的各种动物和植物。我小时候养过家蚕,每天记录它的变化——它如何蜕皮、如何吐丝、如何结茧,然后化蛹,最后破蛹而出,羽化成蛾。所以生物学的最大特征就是,它关注变化。
如果说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像巴门尼德的“存在”,是抽象的、完美的、静止的、不变的,那么亚里士多德要研究的就是具体的、复杂的经验世界,他要研究变化本身。
那么,什么是变化本身?回首我们不算漫长的一生,我们会发现自己经历了很多的变化。有的变化是好的,有的变化是坏的,坏的事情让我们后悔,每当我们后悔的时候就会反思:事情是怎么到了这一步呢?人生何以至此?当你这么追问的时候,就意味着你对变化不解,你对变化有困惑:我的人生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这样的呢?豁达的人会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或者,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但是总有人想要寻根究底,找出原因。其实我们对宇宙、对自然、对世界中的万事万物都可以发出同样的疑问:世界,何以至此?宇宙,何以至此?这变化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讲到这里,也许有人会反驳说,柏拉图也研究经验世界何以至此的原因啊,理念世界不就是经验世界的理由和根据吗?这难道不就是我们所说的原因吗?没错,柏拉图的确认为理念是个别事物存在的根据、模仿的原型和追求的目的,但是在柏拉图的理念界与现象界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鸿沟,他并没有在二者之间真正建立起关联。亚里士多德不一样,当柏拉图弃经验现象于不顾、专注于理念世界的时候,亚里士多德却开始拯救现象,他总是试图回到现象世界,从真实的感觉出发,对事物的变化和运动提出种种卓越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