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 睁开眼睛看家族相似性:维特根斯坦与反本质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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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觉的哲学病病毒携带者

我猜想读完前几讲后,不少读者会有“找不着北”的感觉,我要安慰你们的是,这种感觉很正常,因为维特根斯坦说了,哲学问题具有的形式就是“我找不着北”。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出发,这种感觉又是不正常的,因为维特根斯坦的任务是给哲学家看病,给那些找不着北的苍蝇们指出一条明路,把他们从捕蝇瓶里拯救出来。

既然如此,对于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因此也没有患上哲学病的读者来说,为什么在读维特根斯坦的时候也有找不着北的感觉呢?一种可能是,正因为你没有哲学病,所以体会不出维特根斯坦思考的妙处所在,这就好比在牙不疼的时候,你不会觉得牙医有多重要。但是,我认为还有一种可能是,你是一位不自觉的哲学病的病毒携带者,因为病症没有全面爆发,所以你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个时候带你去看牙医,你会觉得莫名其妙——我的牙好好的,为什么要来诊所?

所以我在这一讲的一开始,就是要引爆你的病灶,把你的潜在病毒给激发出来,这样才能慢慢体会到维特根斯坦的重要性。

让我们回想一下上一讲的例子,当有人问我们“什么是金星”的时候,我们会非常自信地把手指向天际,告诉他们:“喏,就是那颗最亮的星星。”可是当有人问“什么是时间”的时候,我们试图去寻找像金星一样的时间实体,却发现自己茫然失措,找不着北。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困惑?因为我们被这两个表达式表面上的一致性给迷惑了,以为“什么是金星”和“什么是时间”问的是同一类型的问题,所以我们也就很自然地像寻找金星那样去寻找作为实体的时间。其实,表面上一致的问题并不一定是同一类型的问题。

类似的诱惑无处不在,不管是哲学家还是普通人都难以幸免。仍旧举上一讲的例子,当说到工具二字的时候,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想在各种工具之间寻找“共同之处”,与此类似的是,当我们把语言看成是各种不同类型的语言游戏时,又会忍不住去想:什么是游戏之为游戏的“共同之处”?我们似乎总是倾向于要去总结一些什么,仿佛这么做才显得很哲学。

我之所以说你可能是不自觉的哲学病的病毒携带者,道理就在于此,因为只要使用语言,我们就会被诱惑着去做某种哲学化的思考,被诱惑着去做某种总结性的陈词,在多中去寻找一。这种诱惑是如此的难以抗拒,以至于维特根斯坦说,我们需要做的是意志上的抵抗,而不是克服理解上的困难,因为弃而不用某种表达式,就像忍住眼泪或者压制愤怒一样困难。

家族相似性

在《哲学研究》第66节中,维特根斯坦问道:“棋类游戏,牌类游戏,球类游戏,角力游戏,它们的共同之处是什么?”然后,他立刻自我反驳道:“——不要说:‘它们一定有某种共同之处,否则它们不会都叫做游戏。’”

维特根斯坦给出的建议是“不要想,而要看”,一旦我们睁开眼睛看,而不是像哲学家那样闭着眼睛去解释自然(请你回想毕达哥拉斯那一讲的标题),就能看到它们之间的“相似之处”和“亲缘关系”,而不是想象中的“共同之处”。比方说,当你想说“休闲”是所有游戏的共同之处时,就会发现中日韩三国的围棋擂台赛,这跟休闲一点关系都没有;当你想说所有游戏总有输家和赢家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一个人在搭乐高的游戏场景,这与输赢一点关系都没有。总之,当你放弃想、专注看的时候,就会看到游戏的复杂多变性,它们之间没有“共同之处”,但有“相似之处”,这些“相似之处”就像是一张“盘根错节的复杂网络”。

那么,究竟该怎么描述这张网络呢?维特根斯坦说:“我想不出比‘家族相似’更好的说法来表达这些相似性的特征;因为家族成员之间的各式各样的相似性就是这样盘根错节的:身材、面相、眼睛的颜色、步态、脾性,等等,等等。”

讨论到这里,我们可以说,各种“游戏”构成了一个家族,各种“工具”构成了另一个家族,我们之所以把这类活动称为游戏,把那类对象称为工具,不是因为在它们的背后存在着所谓的本质(想想亚里士多德),也不是因为我们可以对它们进行普遍定义(想想苏格拉底),而是因为它们之间存在着“家族相似性”。

语言游戏和家族相似性是理解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的关键概念,突出地反映出后期维特根斯坦的反本质主义特点。维特根斯坦像古希腊哲人那样直面问题本身,但是他的思维方式却迥异于古希腊哲人。巴门尼德关心“一切是一”的那个“一”,维特根斯坦却想要教会我们差异;赫拉克利特说“隐蔽的关联比明显的关联更为牢固”,维特根斯坦则说:“我们对隐藏起来的东西不感兴趣”。

“家族相似性”是一个极富启发性的概念,它让我们回到粗糙的地面,让我们紧绷的哲学神经得到舒缓,维特根斯坦说:“真正的发现是这一发现——它使我们能够做到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打断哲学研究——这种发现给哲学以安宁,从而它不再为那些使哲学自身的存在成为疑问的问题所折磨。”

边缘模糊与隐蔽关联

可是,我们仍有疑问,关于“家族相似性”,我们至少可以从两个角度提出反驳:

第一,按照家族相似性的思路,游戏和工具就是边缘模糊的概念,这样一来,它们还是有意义的概念吗?

第二,共相理论、本质主义真的彻底错了吗?难道我们不可以借助科学的方法去寻找“共相”和“本质”吗?

针对第一个反驳,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第71节中做过很精彩的回答。他说,假定有人质疑说:边缘模糊的概念还是一个概念吗?初看起来这个质疑很有道理。当我们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后,不是应该删除它,再拍一张清晰的照片吗?紧接着维特根斯坦就以弗雷格为例,指出:“弗雷格把概念比作一个区域,说界线不清楚的区域根本不能称为区域。这大概是说我们拿它没法干啥。”

说到这里,维特根斯坦立刻开始反驳:“然而,说‘你就差不多停在这儿’毫无意义吗?设想一下我和另一个人站在一个广场上说这句话。我这时不会划出任何界线,只是用手作了个指点的动作——仿佛是指给他某个确定的点。而人们恰恰就是这样来解释什么是游戏的。”

维特根斯坦的意思是说,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使用边缘模糊的概念,这些概念不仅是可用的,有时候甚至是最合适的。我们不妨再多看几个例子。

请问怎样才能让一桶水变成一桶冰?答案显然是在一个正常的大气压下把温度降到零度或更低。在这里,从水到冰的转化过程存在着一个清晰的边界。但是如果我们问,多少粒麦子就变成了一个麦堆,是一千粒还是一万粒?又或者,什么时候我们不再称张三是一个头发稀疏的人,而直接就说张三是一个秃子?是一万根头发还是一千根头发?这个时候你就会开始有些犯难了。

很显然,从麦粒到麦堆,从头发稀疏到秃子,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也找不到一个清晰的分界线,但这并不意味着麦堆和秃子这类模糊的概念就不是概念。在给定的日常语境下面,这些看似模糊的概念都能得到有意义的使用,并且能够得到很好的理解。相反,如果我们将秃子严格定义为头发只剩下一万根,或者头发覆盖面积少于原有面积的三分之一,我们反而不会使用秃子这个语词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回到维特根斯坦的那个例子,如果有人远远地跟你比画手势,大声说道:“你就停在距离马路牙子90厘米远的地方,不能多一厘米也不能少一厘米。”这么说的时候,精确是精确了,可是你反而会变得糊涂起来,不晓得他到底为什么这么说话。

因此,并不是概念越清晰,逻辑越严格,句子的意义就越明确。一个有洞的围墙还是围墙,一个有点含混的规则也还是规则。你可以批评说,因为规则的含混,所以这个游戏是不够完善的,可是有的时候,恰恰因为规则的含混性,游戏才变得更好玩,我们如果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理想是理想了,严格是严格了,但却失去了游戏原本的味道。想一想视频裁判助理系统(VAR)在俄罗斯世界杯上引发的各种争论,也许可以帮助你进一步去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我们来看第二个质疑。我们可以借助科学的方法去寻找事物的共相或者本质吗?毫无疑问,对于一些特定事物来说是可以的。比如说水,在日常语言中我们说水是无色无味的液体,但是关于水的内在结构或者本质属性,我们已经有了更为精确的科学表述——H2O。类似的,原子序数79是金子的本质属性,C6H6是苯的本质属性。在这些例子里面,本质和共相的概念不但依旧成立,而且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说,它们属于隐蔽的关联而不是明显的关联,因为你的眼睛是看不到H2O,也看不到原子序数79的,只有借助科学研究和科学概念才能加以揭示这个“隐蔽的关联”。

事实上就以“家族相似性”这个词为例,隔壁老王的女儿眼睛像姥姥,鼻子像妈妈,脸型像老王,初看起来,这里的确存在着家族相似性,但是老王如果对于这些“明显的关联”仍旧不放心,那他大可以通过DNA亲子鉴定来确定那个“隐蔽的关联”。

让一切如其所是

现在的问题是,以上这些反例对维特根斯坦构成真正的挑战吗?我觉得没有。让我们回想他在《逻辑哲学论》中的那个观点:“我们觉得,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学问题都已得到解答,人生问题也还完全未被触及。”

难道不是这样吗?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金子的原子序数是79,这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DNA亲子鉴定的确可以帮助老王搞清闺女的身份,但是这跟老王真正理解闺女的内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1930年写下的笔记里,维特根斯坦说:“旧观点——大致上是西方(伟大的)哲学家的——认为从科学的意义上存在两类问题:本质的、重大的、普遍的问题和非本质的、偶然的问题。另一方面,按照我们的观点,在科学上是不能讲巨大的、本质的问题的。”

什么问题是巨大的、本质的?就是生与死、罪与罚、伦理和美、生活的意义这些问题。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这些问题都是无法借助科学方法得到解决的问题,就像存在、真理、正义、勇敢、美德这些概念,他们是无法通过科学方法发现其本质属性的。我们无法给正义下一个“普遍定义”,也不能为勇敢找到本质特征,它们的边界模糊,在不同的语境下面呈现出不同的内涵和特性,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们因此可以宣布它们是非法的、不合格的概念,甚至取消这些概念。

说到这里,你可能已经发现了,虽然晚期维特根斯坦严厉批评早期维特根斯坦,但是在哲学与科学的关系上,他可以说是吾道一以贯之的。在《逻辑哲学论》“4.111”节中,维特根斯坦指出“哲学不是自然科学”,在《哲学研究》第109节中,他再次强调哲学的考察不可能是科学的考察。晚期维特根斯坦和早期一样反对建构哲学理论,指出:“我们不能提出任何一种理论。在我们的思考中必定不能有任何假设的东西。我们必须要丢开一切解释而只用描述取代之。……这些(哲学)问题当然不是经验问题;解决它们的办法在于洞察我们语言是怎样工作的,而这种认识又是针对某种误解的冲动进行的。这些问题的解决不是靠增添新经验而是靠集合整理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哲学是针对借助我们的语言来蛊惑我们的智性所做的斗争。”

在上面这段话里,有很多关键的表述,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些问题的解决不是靠增添新经验而是靠集合整理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到底应该如何理解这句话,我们会在下一讲中做出解释。

你也许会问,既然哲学是针对借助我们的语言来蛊惑我们的智性所做的斗争,那么这个斗争的结果又是什么呢?维特根斯坦告诉我们,斗争的结果就是,哲学“不用任何方式干涉语言的实际用法”,“它让一切如其所是”。

蒙克说:“人们常常引用维特根斯坦谈哲学的话——哲学‘让一切如其所是’。但人们常常看不到,在力求什么也不改变,只改变我们看事物的方式时,维特根斯坦试图改变一切。”

维特根斯坦究竟有何魔力,能够做到什么也没有改变,可一切又都改变了?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下一讲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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