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人为自然立法: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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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比金鱼看到的世界更真实吗?

上一讲我们结束在现象与物自身的区分上,这跟本讲的主题即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有着直接的联系。不过,在进入主题之前,我想先讲一个小故事。

几年前,意大利某个城市的议员煞有介事地提出一个议案,要求取消所有弧形的金鱼缸,理由是当金鱼向外凝视时,会看到扭曲的实在图像,这对金鱼来说是件残酷的事情。你是不是觉得非常滑稽?普通人肯定会把它当成奇谈怪论一笑置之,但是好学深思的人却会抓住它做起文章来。比如霍金就在《大设计》里讨论了这个问题,霍金质疑说:人类完全有可能也身处在一个大鱼缸中,被一个巨大的弧形透镜扭曲了眼前的一切景象,那么请问,人类凭什么认为自己看到的实在图像没有被扭曲?进而言之,人类凭什么认为自己看到的实在图景比金鱼更真实呢?

在上面的表述中出现了一个词——“实在”,英文是reality,在哲学领域中的意思是“事物本来所是的样子”。如果觉得“实在”这个词不好理解,请你想想这句日常说法——“你这个人很实在”,这里的“实在”就是不玩虚的、真实可靠的意思。其实哲学中的实在也是真实的意思,有时候,我们把一个词挪个地方,换个搭配组合,似乎就会变得很哲学,让人产生畏难情绪。“你这个人很实在”,明明就是一个日常说法,但是一旦我们说“人类凭什么认为自己看到的实在图景比金鱼更真实”,我们似乎就会对“实在”这个词望而生畏,甚至感到不知所云了。

按照霍金的观点,所有观看世界的方式其实都依赖于某种特定的模型,既然如此,争论外部世界是实在的或者非实在的,就是没有意义的。所谓“依赖模型的实在论”,打个比方,就好像人类和金鱼都戴着有色眼镜在看世界,人类戴的是红色的眼镜,金鱼戴的是绿色的眼镜,所以人类和金鱼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而且因为那副有色眼镜是长在金鱼和人类的认知结构里的,不是你想摘就能摘的,所以谁都无法断言自己看到的世界更实在,甚至于,谁都无法断言外部世界是否真的实在,因为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只是那副有色眼镜带给我们的表象世界。

现象与物自身

霍金的这个想法一点都不新鲜,康德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在哲学界发动了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提出了与霍金非常类似的观点。

天文学中的哥白尼革命是把“地心说”改成了“日心说”,以前的天文学家认为太阳是绕着地球转的,哥白尼反其道而行之,认为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哲学领域里的“哥白尼式革命”同样如此,以前的哲学家主张人类的“认识符合对象”,康德反其道而行之,认为应该是“对象符合认识”。

你一定很好奇,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到底有什么哲学意义?

试想一下,如果人类的认识符合对象,那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这就意味着认识必须要超出经验的界限,去处理外部世界的对象,对康德来说,这不仅是对理性的越界使用,而且必然要引入“救急神”来帮助人类确立外部世界的实在性。反过来说,如果颠倒认识和对象之间的关系,主张对象符合认识,那就可以避免上面这两个问题,从而给哲学领域打开一个崭新的视野。

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导致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在“现象”和“物自身”之间划下了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所谓“现象”(appearance),就是事物看起来的那个样子,在哲学上,和“现象”对应就是“实在”这个概念,也就是“事物本来所是的样子”,康德把它称为“物自身”(things in themselves),有人也翻译成“自在之物”。

举个例子,清晨起床打开窗户,我们听见鸟儿在歌唱,看到柳树在抽条,万物复苏,春意盎然,在哲学家看来,这些被感官经验到的东西都是现象或者表象,是事物向我们呈现出来的那个样子,而不是实在本身,用康德的话说,它们不是“物自身”。

再比如,人的耳朵只能听到频率在20-20000赫兹的声音,更高或者更低的声音我们就听不到了,这意味着,人类听觉所能捕捉到的声音,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声音。更进一步,即使是频率在20-20000赫兹之间的声音,在人类的耳朵里和在狗的耳朵里,也会听到完全不同的“显象”。这个例子告诉我们,跟其他生物相比,人类的认知能力有其特殊性,就像狗听到的声音跟我们听到的声音是不一样的,金鱼所看到的世界与我们所看到的世界也是不一样的。所以霍金才会说,我们无法判断人的实在图像比金鱼更真实。

康德批评以前的哲学家,认为他们犯下的共同的错误就是,误把现象等同于物自身,赋予现象“绝对的”或者“先验的”实在性,他把这类观点统称为“先验实在论”(transcendental realism),把自己的观点称为“先验观念论”(transcendental idealism)。

先验、超验与先天

说到这里,我们需要澄清几个重要的康德术语。

首先,是“先验”与“超验”的区分。所谓“超验”(transcendent),顾名思义,就是超出经验以外。你想啊,谁可以去思考超出经验以外的对象?是不是只能是上帝,不是人?康德为人的理性划界,就是要提醒人们不要试图去思考超出经验以外的对象。这也正是先验实在论者的错误根源,人的理性一旦超出经验的界限,思考只有上帝才能思考的对象,就会产生“先验的幻象”。先验观念论,也就是康德哲学,就是在提醒我们不要被这种幻象欺骗。但是,康德承认他的工作无法真正消除先验幻象,因为人类理性始终存在着越界的冲动,所以消除先验幻象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打个比方,康德就像是维持交通规则的协管员,他会吹响哨声提醒那些闯红灯的人,但是并不能真正杜绝闯红灯的现象。

其次,我们要探讨的是“先验”(transcendental)与“先天”(a priori)这对概念,先验的字面意思一目了然,就是“先于经验的”,在康德这里特别指的是“使经验得以可能的条件”。先天与先验的关系非常接近,先天的意思也是先于经验,所以有人也把它翻译成“验前的”甚至“先验的”。不过因为康德本人使用了不同的词,所以通常还是把a priori译成“先天”,以此跟“先验”有所区分。无论如何,我们要牢记于心的是,这两个词的基本含义是一致的,都是在表达“与经验无关”、“先于经验”的意思,事实上康德的“纯粹理性”大致也是这个意思。

上一讲我们提到康德的一个核心想法,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开始于”经验,但并非一切知识都“起源于”经验。这里的“开始于”指的是“时间上在先”,“起源于”指的是“逻辑上在先”,“先验”和“先天”这两个概念都是在逻辑上先于经验的意思。你一定好奇,在逻辑上先于经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简单说,就是人类认知结构中所具有的“先天的认识形式”,比如感性直观中的时间和空间形式,以及知性的范畴,康德认为这些“先天的认识形式”与经验无关,人类知识不全都是“起源于”经验,理由正在于此。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先天知识”和“先天的认知形式”不同,唯理论者主张存在先天知识,康德不同意这个观点,因为先天知识是有具体内容的,而“先天的认识形式”只是一些纯形式,如果没有经验材料,这些先天的认识形式就是空的,所以康德才会说:“没有内容的思想是空洞的,没有概念的直观是盲目的。”

让知识的归知识,信仰的归信仰

我们现在可以来给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做一个小结,康德颠倒了认识与对象的关系,由此严格区分了现象与物自身,导致了不可知论的结果,从此以后,任何人想要在认识论的意义上对超验的领地也就是“物自身”有所言说,都会听到交通协管员康德吹响的哨声。有人认为这个结果是消极的,因为归根结底,它是对“理论理性”也就是“理性的认识能力”的一种限制,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出发,这种限制不仅是必要的,而且也是积极的。它是必要的,因为这样可以提醒我们避免出现先验幻象及独断论的问题;它是积极的,因为康德在为知识划界的同时也给信仰和道德留下了地盘,这个地盘不属于理论理性,是实践理性的活动领域。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把康德的工作总结为:让知识的归知识,信仰的归信仰。比方说,康德认为,上帝存在、灵魂不朽和自由意志,这些问题既然是知识领域所无法回答的,那就统统归入信仰的领地,作为人类实践的道德公设而保留下来。

与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的区分相对应的,是人之为人的两个面向。作为自然的存在物,人类不得不服从普遍必然的自然法则。比方说,我们不可能像鸟儿那样飞翔,只能像石头一样自由落体,我们不可能无限制地扩展理性的认识能力,像神那样对超验领域发言,在这个意义上人类是不自由的。但是另一方面,作为道德实践者,人类的实践理性是以自由为基础的,它不可避免地要与物自身发生联系。结合人的这两个面向,我们可以把“人是什么”这个问题转述成下面这个问题:“在一个严格遵守自然法则的世界上,人究竟有没有自由,有没有独立的价值和尊严?”

回到《纯粹理性批判》这本书,我们现在已经非常明了康德的工作意图,通过哥白尼式的革命,康德倒转了认识和对象的关系,确立起了主体在认识活动中的主导地位和能动作用。但是为了真正实现“人为自然立法”这一伟大目标,康德还需要回答“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这个关键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下一讲接着说。


062 我能知道什么?——康德为理性划界064 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康德对休谟问题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