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 一个人如何成其所是?——与尼采一起生活
尼采与纳粹
上一讲我们结束在尼采的超人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先来澄清一下尼采与纳粹的关系。
尼采自从1889年陷入疯狂之后,他的妹妹伊丽莎白一直在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并且负责尼采书稿的整理出版。1900年8月25日,迎着新世纪的曙光和朝霞,尼采溘然长逝。这个先于时代而生的尼采,这个已经沉默不语、无法自辨的尼采,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世纪,可是他最初的名声却与反犹主义和法西斯主义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的遗著《权力意志》被视为第三帝国的圣经,希特勒本人甚至专程前往尼采档案馆参观,并与尼采塑像合影。但是“二战”之后,越来越多的学者试图为尼采洗清“罪行”,认为他与法西斯主义的关系是被伊丽莎白精心制造出来的假象。一个最突出的证据在于,《权力意志》的成稿是由伊丽莎白精心剪裁和拼贴而成的,里面充斥着反犹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言论,但是如果我们仔细阅读尼采的著作,特别是他的自传《瞧,这个人》,就会发现尼采并不认同这些观点。可是伊丽莎白为了塑造尼采的反犹形象,直到1908年才出版《瞧,这个人》,并且故意定了很高的价格,以此来阻止这本书的传播和阅读。
总而言之,虽然尼采的思想存在着危险性,但是越来越多的学者反对把尼采直接等同于反犹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以尼采的“超人”为例,当代学者普遍认为它“与人种学上的进化毫无关联,不是进化成某种‘更高级的’形态”(罗宾·斯马尔语)。就此而言,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显然不是尼采心目中的超人,拿破仑也不是,因为尼采曾经明确说过,拿破仑是“非人和超人的综合体”。
超人 vs.末人
学者威廉·巴雷特认为,歌德或许最符合尼采的超人形象,因为尼采曾经盛赞歌德“追求的是整体性;他反对理性、感性、情感和意志的分裂,他使自己契合整体性,他创造了他自己”。从以上说法不难看出,尼采心中的超人是文化和教养意义上的,而不是种族进化意义上的。
按照这一解释,尼采的超人看似横空出世,实则其来有自,它的形象深深植根于启蒙运动以来的一个核心问题——“个人如何滋养自己以图生长”。说得再明确一些,就是如何“塑造个人的问题”。
巴雷特指出,歌德的《浮士德》与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算得上是“兄弟作品”,因为“这两部作品都力图以象征方式精心阐述超人——完整无缺、体魄健壮——形成的过程”。《浮士德》也是在挑战所有的传统道德,也是在超越善与恶,只不过尼采的非道德主义表述得更为激烈。但究其根本,尼采其实不过是在发挥歌德的论点:“人必须把他的恶魔与自己融为一体,或者如他(尼采)所说,人必须变得更善些和更恶些;树要长得更高,它的根就必须向下扎得更深。”
中文里有一个词叫作“天人交战”,今天已经失去了它原本该有的分量,因为我们早已经把心中的恶魔给彻底地驯服了。我们只是在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之间,在半夜看球应不应该喝啤酒、光棍节该买多少单的时候,才会产生天人交战的感觉。可是在尼采这里,天人交战不仅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而且每一次都是生死存亡的斗争。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中,心中的恶魔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它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有些情节如此的诡谲惊悚,只有在最可怕的噩梦里才会出现类似的场景。比方说,书中有一个小丑,在别人走钢丝的时候,突然跳过他的头顶,走钢丝的人受到惊吓,直接从绳索上面掉了下来,摔死了。比如说,书中还出现过一个侏儒,在查拉图斯特拉向上攀登高峰的时候,一直骑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不停地嘲笑说:“哦,查拉图斯特拉,你这智慧的石头!你把你自己抛得很高,可是每一块被抛上去的石头都得——掉下来!”再比如说,查拉图斯特拉梦见一个牧童在痛苦地翻滚,从他的嘴里爬进一条又黑又粗的黑蛇,查拉图斯特拉大声喊道:咬断它!牧童于是狠狠咬下蛇头,把它吐得老远。
我们可以将这些场景视为寓言。比如,这里的牧童就是尼采本人,而黑蛇则是一直与他纠缠不清的心中的恶魔。小丑和侏儒同样如此,请允许我说一句不那么政治正确的话,在尼采的语境里,他们都是“非人”的存在,它们形容丑陋,是人心当中的恶魔化身。你想要做一个健康的、饱满的、向上的人,可是小丑和侏儒却一直在把你往下拉,他们在感官上让你产生恶心感和呕吐感,在精神上让你厌世、虚无和褊狭,每当你想振翅高飞,把自己抛得更高,这些“重压之魔”就会让你坠落得更狠。
查拉图斯特拉怒不可遏,对侏儒大声说道:“侏儒!有你就没有我!”——这是超人才会有的勇气,只有超人才能认清自己身上最黑暗最沉重的东西,克服它,战胜它,超越它。
可是这样的决斗时刻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并不经常出现,因为我们缺乏勇气决斗,甚至意识不到心中的恶魔,我们安于下降和沉沦,在下降和沉沦的过程中,甚至还体会到某种满足感和幸福感。所以在尼采的笔下,除了超人,还有与之相对的末人(the last man)。末人的特征是,他们不关心超人所关心的任何问题,他们眨巴着眼问:“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渴望?什么是星辰?”他们问这些问题,是因为他们对这些问题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这些问题在他们眼中毫无价值。所以尼采说:
大地在他的眼里变小了,最后的人使一切都变小了,他在大地上蹦蹦跳跳。他的族类不会灭绝,犹如跳蚤;最后的人寿命最长。
“我们发明了幸福。”——最后的人说,并眨巴着眼。
巴雷特认为,尼采不肯承认心中的恶魔就是他自己,他选择与侏儒决斗,而不是与之和解,这是查拉图斯特拉的致命失败,也是尼采在生活中的致命失败,进而还是作为思想家的尼采的失败。巴雷特认为,如果尼采不是说“侏儒!有你就没有我”,而是说“你和我(自我)本是同一个自我”,想必会更加明智,甚至显得更有勇气。
巴雷特的说法的确有其道理,可是,与自我和解,向心中的那个恶魔妥协,这样一来,尼采就不是尼采了!虽然这样会换回内心的平静和平衡。事实上,尼采之所以反对末人道德,就是因为他们太容易妥协、太容易和解了。尼采说:
对他们来说,美德就是变得谦虚和温顺:因此他们把狼变成狗,把人本身变成人们的最善良的家畜。
“我们把我们的座椅放在正当中”——他们怡然自得地微笑着对我这样说——“以同样的距离远离殊死的斗剑者和满足的母猪。”
这段话里的“他们”指的就是末人。对于末人的自鸣得意,尼采尖酸刻薄地评论说:“这可是——凡庸;尽管被称为适中。”
所以,尼采是不会选择与小丑和侏儒妥协的。相反,他一直在强调说:“我必须是斗争、生成、目标、各种目标之间的矛盾。”尽管这样的生活常常会让尼采透不过气来,让他被自己的思想灼伤,但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尼采才能体会到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因为只有此刻才能体会“力量在生长”!
可问题在于,我们可以像尼采一样生活吗?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我们既无法像尼采那样生活,又不愿成为“随时可以出卖自己,随时准备感动,绝不想死也不知所终,开始感觉到撑的”(见张楚的歌曲《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末人,那该如何是好呢?
还是让我们回到拉莫尔的观点,什么是超人?拉莫尔说:“超人就是人自己——一旦他学会了肯认他真正所是的那个人。”这个解释给我们带来莫大的安慰,原来,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超人!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始终对这个解释感到不满,因为这样一来,尼采的超人就被软体化和庸俗化了。按照尼采的观点,超人卓尔不群,是极稀少的一小撮,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贵族,而按照拉莫尔的解释,自由民主社会中的每一个独立个体都是超人。
认识你自己,发现你自己,成为你自己,这些曾经动人心魄的话语已经成为商业时代、娱乐时代的陈词滥调。当每个人都可以毫无障碍地说出这些话,并且一经说出就自以为已经做到,这些话也就失去了它最本真的含义。可是,在这样一个诸神隐退、上帝已死的时代,我们还能怎样呢?我们还能对这个时代要求什么,还能对深陷于这个时代的自己要求什么呢?
尼采说:我是太阳,只是给予,不想取得。可是作为凡人,我们却必须要在给予和取得之间找到平衡。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只能向巴雷特和拉莫尔的观点投降。昂山素季曾经说过:真正的改变是经历理解、同情、正义、爱心后的内在变化。我认同这个说法,我认为只有经历了如此这般的内在变化,一个人才会和自己停战,才能够学会“不自负、不迟疑,也不骄慢”地与世界讲和。小至个体,大到国家,概莫能外。
将自己视作耶稣基督
关于尼采我们就说到这里。虽然可说的还有很多,但是限于篇幅,我打算就把尼采的环节终结在这里。我不认为我展示的就是尼采的真实想法,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真实的尼采想法。尼采说过,没有永恒的事实,正如没有绝对的真理。他又说,没有事实,只有解释。因此,这只是从我的视角出发理解的尼采,你完全可以通过阅读原著,读出另一个尼采。
最后,让我们回到尼采系列第83讲中遗留的那个问题——《瞧,这个人》的书名出自罗马总督彼拉多指认耶稣基督时说的话,作为史上最著名的敌基督者,用这句话来指认自身,尼采到底意欲何为?要想解释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再引入两个线索。第一个线索是《瞧,这个人》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人们理解我了吗?——狄奥尼索斯反对被钉十字架者……”第二个线索是1889年1月4日,尼采致信丹麦文学家、犹太人格奥尔格·勃兰兑斯时的落款——“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the crossed man)。
这两条线索告诉我们,尼采虽然在口头上自认是酒神狄奥尼索斯的传人,但在内心深处却把自己视作耶稣基督。你可以说,这是因为尼采疯了,但是我认为在这表面的疯狂背后,尼采自有其道理。尼采认为自己与耶稣基督一样,都是规则的制定者和道德的创立者,在这个意义上,耶稣基督是一个超人,尼采也是一个超人。
《瞧,这个人》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一个人如何成其所是”。这是尼采留给每一个人的终极追问。我们无法像尼采那样生活,但至少可以像尼采那样发问。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们可以对着镜中的自己说:瞧,这个人,他在这一生中是如此这般成其所是的!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