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 将美的共相一割了之的奥卡姆剃刀:唯名论与实在论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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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名论与实在论

这一讲我们要探讨的问题是实在论与唯名论之争。这个主题比较抽象,请大家做好心理准备,当然我会尽可能把它讲得深入浅出一些。

照例先举一个例子,在《走向共和》这部电视剧中,袁世凯说过这样一句话:“人民?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民。我只见过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我相信这肯定是编剧的杜撰,退一万步说,即使历史中的袁世凯真的说过这句话,他也一定是在口是心非。但不管怎么说,当我第一次听说这句台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动——这不就是唯名论者的观点吗?

唯名论是什么意思?简单说,唯名论指的是,只有特殊的人或者物,才是真实的存在,比如袁世凯,孙中山,这匹白色的马,那扇黑色的门。与此相对,一切普遍概念,像人、马这样的物种,以及白色的、圆的这样的属性,都不过是名称而已,它们并不真的存在。所谓实在论,就是反其道而行之,主张普遍与抽象的概念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按照上述区分,袁世凯自称从未见过“人民”,只见过“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不正是典型的唯名论观点吗?

共相与殊相

说到这里,要请你回忆一下柏拉图的理念论,柏拉图的理念也叫作共相(the universal),指的就是种和属这样的普遍概念,与之相对的就是殊相(the particular)。在袁世凯这个例子里,人民就是共相,袁世凯及一个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人就是殊相。关于共相与殊相的关系,柏拉图有句名言是这么说的:“美的东西(the beautiful)之所以为美(beautiful)只是由于美(the beauty)。”

在这句话里面,“美的东西”指的就是具体的事物,比如,苏东坡的诗词、夜空里的星星、久石让的音乐、宫崎骏的动画、法国影星苏菲·玛索和伊莎贝尔·阿佳妮的容颜,这些都是很美的东西,它们之所以是美的,乃是因为分有了美这个共相。这话初听起来很有道理,仔细想想却很难理解,这些看起来没有什么关联的美的东西,到底在什么意义上分有或者模仿了美的共相呢?分有与模仿到底是什么意思?美的共相究竟是独立存在的,还是存在于不同的事物之中?总之,柏拉图的共相理论看似给出了很好的解释,但似乎根本就没有给出解释,反而凭空增加了一个美的共相,让我们徒增烦恼。

唯名论与实在论之争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亚里士多德及后来的哲人,到了公元3世纪,有一个名叫波菲利的哲学家,用非常明确的方式提出了唯名论和实在论的问题,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共相是否独立存在,或者仅仅存在于理智之中?如果它们是独立存在,它们究竟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如果它们是无形的,它们究竟与感性事物相分离,还是存在于感性事物之中,并与之一致?

为了帮助理解,我对这段话再做些解释。比方说,苏菲·玛索是个体,也就是殊相,而美作为一个抽象的属性,毫无疑问就是共相,波菲利的问题在于,作为共相的美到底是独立存在于世界之中,还是仅仅存在于我们的脑海里?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苏菲·玛索的美当然是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可是作为共相的美如果独立存在的话,请问我们可以看到它吗?它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这是第二个问题。第三个问题是,如果作为共相的美是无形的,那它是与苏菲·玛索、阿佳妮、夜空中的星星、久石让的音乐相分离的,还是存在于这些具体的事物之中呢?

波菲利提完这些问题后,非常得意地说:“这些问题是最高级的问题,需要下功夫研究。”当时有学者感慨说,花费在这一问题上的时间比恺撒征服世界的时间还要长,花费在这一问题上的金钱比“克雷兹棺材”里的钱还要多。这话一点儿都不夸张,事实上,这句话说得还不够夸张,因为恺撒征服世界也就耗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自从波菲利在3世纪提出这个问题之后,直到一千年之后还有无数的神学家和哲学家在争论不休。

按照中世纪的标准,柏拉图毫无疑问属于实在论者,而且是一个极端的实在论者,因为他不仅主张共相独立存在,还认为共相是与殊相互相分离的。相比之下,有一些哲学家认为共相虽然是真实的存在,但是存在于具体事物之中。这些人被称为温和的实在论者。

既然有极端的实在论者和温和的实在论者之分,也就存在着极端的唯名论者和温和的唯名论者之分。温和的唯名论者认为共相是普遍的概念,作为概念,它们存在于人们的心灵里面,是心灵对个别事物的个别性质进行概括而得到的。比如我们看到白鸽飞翔在白云之下,于是从白鸽和白云这两个事物中抽象出了白色的普遍属性,白色作为概念存在于我们的心灵之中,但不是独立存在于外部世界的,这是温和的唯名论者的观点。极端的唯名论者则认为白色、美,以及人这类共相,只是一个名称,它们并不指称任何东西,不过就是我们口中发出的声音而已,是空气中的震动。

事关正统异端之争的神学政治问题

不知你是否会感到困惑,唯名论与实在论之争虽然听起来非常的深奥、非常的哲学,但有必要争得你死我活吗?竟然横亘了中世纪哲学一千年的历史,这是不是有点太小题大做了?我要说的是,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一个充满学究气的哲学问题,而且是事关正统异端之争的神学政治问题。

首先,这个问题关涉到三位一体的解释。在中世纪的神学主题中,三位一体是最神秘也最引人入胜的问题,圣父、圣子、圣灵这三个位格在什么意义上属于同一个实体,古往今来,无数的神学家试图给出解释,但都不令人满意。如果按照极端的唯名论的观点,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圣父、圣子、圣灵不过是三个神的名称,他们并不拥有上帝这个共同的实体,这样一来,三位一体就变成了三神论,这就不是一神论了,而是一个离经叛道的结论。所以唯名论者在中世纪早期被视为异端分子,与此相反,实在论虽然无法为三位一体提供合理的解释,但至少能够避免“三神论”的结果。

其次,唯名论与实在论之争还涉及原罪说是否成立的问题。所谓原罪,指的就是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因为违背了与上帝的盟约,在伊甸园里偷吃了禁果,从此就懂得分辨善恶,这个行为不但让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了伊甸园,而且他们的子孙也背负上与生俱来的罪孽。可是问题在于:如果原罪说是成立的,就需要假设温和的实在论立场,也就是说,存在着某种普遍的人性,它存在于每一个具体的个人之中,由于亚当和夏娃犯下了罪行,导致普遍的人性受到了污染,所以他们的子子孙孙才会背负原罪。相反,按照唯名论的观点,人这个共相只是一种名称或者声音,它既不独立存在,也不存在于每一个具体的个体之中,那就意味着亚当、夏娃犯下的罪行只是他们自己的,与子孙后代毫无关系,与整体人类毫无关系。这样一来,原罪将不再成立,这当然又是一个颠覆正统教义的观点,所以,我们再一次看到唯名论是多么的离经叛道。

明白了以上的道理,你就会很自然地理解,为什么在中世纪的早期和中期,实在论是经院哲学的主流观点,因为比起唯名论,实在论显然更正统,更适合用来解释基督教的神学思想。

我们在前两讲介绍过的安瑟尔谟和阿奎那都属于实在论者。阿奎那认为共相既存在于上帝的心灵之中,也存在于所有具体的事物之中,同时还作为普遍概念存在于人的心灵之中。这是一种调和理性与信仰、哲学与神学的中庸之道。在这样的世界观里,上帝是理性的,世界万物渗透着上帝的理性之光,人类可以借助自己的理性,通过认识共相来间接地认识上帝的逻辑。

但是在极端的唯名论者看来,上帝是无法被人类理性所认识的,所谓的共相不过就是一个名称,是从人口里发出的声音,瞬间就会消散在空气里。他们极端强调上帝的全能和意志自由,认为上帝的意志高于上帝的理性,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让太阳从西边出来,让人返老还童,他在订立道德法则的时候也不是基于理性的标准,而是出于他的意志。因此,面对这样一个有权又任性的上帝,极端的唯名论者主张,只能通过启示和神秘体验才能感受上帝,一切自然法则和道德法则都不是理性与哲学研究的课题,而是信仰和接受的问题。

奥卡姆剃刀: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在阿奎那的所有反对者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奥卡姆的威廉(William of Occam,1280-1349),他在哲学史上留下了一个以他命名的原则,叫做“奥卡姆剃刀”,意思是“切勿浪费较多东西去做用较少的东西同样可以做好的事情”,这句话后来被人总结为八字箴言:“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什么是较多的东西,什么是较少的东西?这就要回到柏拉图的共相理论,我在前面介绍过柏拉图的那句话:“美的东西之所以为美只是由于美。”对于奥卡姆来说,最后那个“美”也就是作为共相的美就是多余物,奥卡姆剃刀的刀锋所指之处,就是实在论者普遍肯定的共相。作为一个极端的唯名论者,奥卡姆的威廉主张个别的事物是真实的存在,除此之外没有必要再设立普遍的共相,美的东西就是美的,不需要再废话多说什么美的东西之所以为美是由于美,最后这个美,完全可以用奥卡姆的剃刀一割了之。

14世纪下半叶以后,奥卡姆的威廉的唯名论思想成为经院哲学的主流。奥卡姆的剃刀一举剃净了千百年来争论不休的经院哲学论题,他的初衷是让神学摆脱哲学的纠缠,但在客观效果上让哲学与科学从神学中分离出来,获得了独立发展的空间,为此后的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以及近现代哲学的兴起扫除了障碍。

唯名论的现代意义

哲学史家吉莱斯皮在《现代性的神学起源》中,对唯名论的现代意义有过非常深刻而精彩的论述,他是这么说的:

唯名论试图把理性主义的面纱从神面前揭下,以便建立一种真正的基督教,但在这样做的过程中,它揭示了一个反复无常的神,其能力令人恐惧,不可认识,不可预知,不受自然和理性的约束,对善恶漠不关心。这种对神的看法把自然秩序变成了个体事物的混乱无序,把逻辑秩序变成了一连串名称。人失去了自然秩序中的尊贵地位,被抛入了一个无限的宇宙漫无目的地漂泊,没有自然法则来引导他,没有得救的确定道路。

你也许会纳闷,这段描述怎么就说明了唯名论的现代意义呢?需要明白的是,阿奎那借助亚里士多德体系所建构起来的宇宙观,是一个井井有条、温情脉脉、合乎理性的宇宙秩序,在这样一个等级系统中,上帝处于等级顶端,人类则处于一人之下万物之上的位置,这是一个让人类感到无比安慰的宇宙观,它就像是一块粉红色的薄纱遮住我们的双眼,让我们不去看现实的狰狞与无常。而唯名论的作用就在于撕去这块薄纱,拆散这个等级秩序,将人类一脚踢下尊贵的座席,从此,人失去了他在宇宙目的论中的崇高地位,那个曾经充满理性、温情和秩序的世界也不再令人着迷。

可以这么说,唯名论为世人所展示的这种世界图景与现代科学一般无异。当代的科学史家亚历山大·柯瓦雷说,现代科学“把一个我们生活、相爱并且消亡在其中的质的可感世界,替换成了一个量的、几何实体化了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任何一样事物都有自己的位置,唯独人失去了位置”。

追本溯源,正是唯名论者第一次让人类在宇宙中失去了位置,让我们的人生失去了意义,同时也让这个世界变得不再让人着迷。人应该如何安顿自己,寻找属于凡人的幸福?面对这个有权又任性的上帝,人类如何确知自己能否得救?这正是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


048 除非我相信了,我绝不会理解!——理性与信仰之争050 凡人歌和愚人颂:文艺复兴与人文主义的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