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用严冷的目光看到一个喜悦全无的世界:斯多亚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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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归还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去死

我们在上一讲说到,芝诺最初对哲学发生兴趣,不是出于对自然的惊奇,而是出于对苏格拉底的道德气象和人格高度的惊奇。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自此以后,苏格拉底成为芝诺和整个斯多亚学派的圣人,他们以苏格拉底为榜样,终其一生,像苏格拉底那样思考,像苏格拉底那样生活,必要的时候,像苏格拉底那样赴死。

关于死亡,爱比克泰德举过一个例子:有一个名叫拉特拉努斯的人,罗马暴君尼禄命人砍掉他的脑袋,临刑时,他主动伸出脖子,可是刀的力量不够,他并没有死去,于是他的脖子缩了一下,但马上又伸了出来,准备再受一刀。

在爱比克泰德看来,这就是斯多亚哲人在面对死亡时应该采取的态度,如果必须要死,那就引颈就戮,绝不因此恐惧或者呻吟。如果有人威胁你:我会砍掉你的头!那么你的最佳回答就是: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偏偏我的脖子就不能砍掉呢?爱比克泰德认为,哲学家们应该每天记录和反复演练这样的话。他说:“如果是必须现在死,那么,我现在马上就去死。如果要我待一会儿死,好吧,我要吃饭去了,因为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吃完饭后,该死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死的。怎么个死法呢?就像把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归还给人家一样去死。”

千万不要认为斯多亚哲人只是逞口舌之快,当死神真的来敲门时,他们就是这样做的。或许你还记得,我们在第2讲中介绍过塞涅卡之死,在接到尼禄赐死的命令之后,他先是割腕自尽,没有成功,于是决定服毒自尽,依旧没有效果,最后在旁人的搀扶下,塞涅卡走入蒸汽浴室里,慢慢窒息而亡。在这个一波三折、持久而又缓慢的赴死过程中,塞涅卡和他的哲学偶像苏格拉底一样,守住了哲人的镇定和尊严。

做好自己的本分与生命角色

也许有人会说,虽然斯多亚哲人勇于直面死亡,但归根结底仍旧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鸵鸟哲学。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但我认为,斯多亚哲人的思考要比“自欺欺人”这四个字更加复杂、深刻一些。

首先,斯多亚学派认为德性就是与“自然”相一致的意志。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和宇宙是一体的,都受制于永恒不变的自然法则。唯当人的理性认识到了自然法,并且自愿遵从自然法而生活,人才是自由的和有德性的,而德性会带来心灵的宁静。反之,那些无法认识自然或者不愿遵从自然的人,就会活得非常痛苦、挣扎,他们就像是被拴在车后面的一条狗,被车子拖着往前走。

其次,从遵从自然而生活,进一步发展出了斯多亚学派独特的“义务”观,我们可以用中文里的“本分”来理解这个概念。对斯多亚哲人来说,人生好比一出大戏,神给每个人都事先安排好了角色,我们的智慧就在于认清自己的角色,无论你扮演的是穷人还是富人,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你都一定要演好,因为扮演好给你的角色是你的本分”。这样的人同样被拴在车子后面,但他们是被车子领着走而不是拖着走,因为他们不是“不得不然”地忍受命运的安排,而是向前一步,主动地接纳了必然如此的人生。

说到本分,爱比克泰德讲过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个叫作普利斯库斯(Priscus)的罗马元老院议员,因为与罗马皇帝政见不合,皇帝特意托人告诉他不要进入元老院,普利斯库斯回答说:“你有权不让我参加元老院,但是,只要我当一天元老院议员,我就一定要参加。”

皇帝听了很生气,告诉他:“那么,你去吧。但是,不要说话。”

普利斯库斯回答说:“只要不问到我,我就不说话。”

皇帝说:“可是,我当然会问你问题的呀。”

普利斯库斯说:“既然如此,我就要说我认为自己应该说的话。”

皇帝怒道:“你要说的话,我就杀了你。”

然后,普利斯库斯就说了一段足以流传千古的话:“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死吗?你做你分内的事,我做我分内的事。你要做的是杀我,我要做的就是去死,但是绝不是浑身发抖地死去。你要做的是流放我,我要做的是漂流他乡,但绝不是满怀忧伤地漂流他乡。”

这段对话是不是非常的动人心魄、荡气回肠?可是我们千万不要高估普利斯库斯的反抗性,从他的角度出发,他只是在尽他的义务和本分,仅此而已。爱比克泰德对此看得非常清楚,在转述完这个故事之后,他说:别以为普利斯库斯能产生多大的影响,他不过是一个人而已。言下之意,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反对邪恶、匡扶正义,对于政治的走向、帝国的命运,特别是宇宙的自然也没有影响。当然,另一方面,也万万不可因此认为普利斯库斯的言行毫无价值,毕竟普利斯库斯为他人树立了有德之人的好榜样,而且,这也是最重要的——德性会给他本人带来心灵的宁静。

也许有人会问:可是我怎么知道自己的本性是什么呢?这难道不正是人生在世最大的问题吗?我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不适合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如果哲学家不能告诉我这些问题的答案,那我为什么要来上你的哲学课?

关于这些问题,爱比克泰德的回答最为爽快,他说:“这是你考虑的问题,不是我考虑的问题。因为只有你了解你自己,了解你在自己的眼里到底有什么价值,了解出卖你自己需要多少价钱——因为不同的人出卖自己的价钱是不一样的。”

爱比克泰德举例说,在狮子袭击牛群之前,公牛并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只有在狮子袭击牛群之时,公牛才会勇敢地站出来保护整个牛群,所以,“公牛不是一下子就变成公牛的,人也不是一下子就变得很高贵了的。我们必须经受冬日的训练,不断锤炼自己……”在这个意义上,哪怕一个人没有什么天赋,也不应该就此放弃努力,他说:“我爱比克泰德并不比苏格拉底强,可是如果我可以做到不是太坏,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以严冷的目光看到一个喜悦全无的世界

如果说伊壁鸠鲁学派跟着感觉走,试图在快乐中寻找幸福,那么斯多亚学派就是跟着理性走,试图通过智慧去寻找幸福。何谓智慧?借用爱比克泰德的话说,智慧就在于搞清楚“什么是我的,什么不是我的,(神)允许我干什么,不允许我干什么”。一旦认识到了自己的本分和角色,斯多亚哲人就要承担起此世的义务,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得不止。这样的哲学观虽然谈不上勇猛精进、锐意进取,但也绝不是鸵鸟哲学,与网络上流行的所谓“佛系”人生观更是天壤之别。

对斯多亚哲人来说,哲学家的任务不只是练习死亡,还要练习生活中的各种不测。塞涅卡说:“我们能够达到的智慧,就是要学习如何避免用我们对挫折的反应来加剧这个世界的顽固性,这种反应包括盛怒、自怜、焦虑、怨恨、自以为是和偏执狂。”

以愤怒为例,塞涅卡说:“促使我们发怒的原因是我们对世界和对他人持有过分乐观的观念,这种乐观达到危险的程度。”想想看,你为什么经常对你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感到愤怒?就是因为你太乐观了。有的女生觉得男朋友应该对她有求必应,每天早晨给她送早餐,每逢佳节送鲜花。他追你的时候会给你送,等追上了以后就不会给你送了。这种乐观是非常危险的,这样会加剧你们对这个世界的失望甚至绝望。

塞涅卡说:“我们并不是每当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就怒不可遏,只有我们认为有权得到时才这样。”这句话真是一语中的。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作《求求你,感谢我》,我说,在一个权利意识深入人心的社会,人们不太会对政府的所作所为感恩戴德,无论政府做了什么“好事”,被权利“洗脑”的人民都会泰然受之,视之为理所当然,不仅很少心怀感激,而且还常常挑肥拣瘦、说三道四,这样的“刁民”着实难以伺候。这就是为什么家长主义者和专制主义者不喜欢权利观念的原因所在。

同理,塞涅卡认为:“对不公正抱怨的本身就暗含着一种信念:坚持认为这个世界基本上是公正的。”换言之,一旦你放弃了希望,也就不会失望了。

可不是这样吗,塞涅卡说:“我们从不在恶事真正出现之前就已预料……多少葬礼从我们门前经过,但我们从不认真思考死亡。多少夭折发生过,但我们仍为自己的婴儿作长远打算:他们如何穿上托加,如何在军队服役,然后继承父亲的财产。”

普通人总是生活在虚假的希望之中,我们忙忙碌碌地为正常生活做着各种准备,却对即将到来的和必将到来的挫折毫无准备,所以才会格外的手忙脚乱、束手无策。怎么办?塞涅卡告诉我们:“如果你想消除一切担心,那么请设想你所害怕的一切都会发生。”只有将所有的坏事都在脑海里预演过千百遍,才有可能在厄运真正降临之时,泰然任之。

如果你说这些话像是心灵鸡汤,我也不会否认。但是比起不让雾霾进到心里的心灵鸡汤,斯多亚哲人至少没有美化现实。在那个苦难深重的世界里,他们没有为正义而战,但也没有给高墙添砖,他们提供的不是正能量,恰恰相反,“斯多亚主义是一种严冷的世界观,以严冷的目光,看到一个喜悦全无的世界”。(麦克里兰语)

在结束这一讲之前,我想引用斯通普夫的观点来为斯多亚哲学做个总结:“斯多亚学派把他们的整个道德哲学建立在这样一种确信上:如果我们懂得了严格的律法而且理解我们不可避免要担任我们的角色,我们就不会拼命去反对这种必然性,而是会欣然跟随着历史的步伐前进。幸福与其说是选择的产物,不如说是存在的一种性质,幸福产生于对不得不如此的事情的接受。所以自由不是改变我们命运的力量,它只不过是没有情绪上的纷扰而已。”

最后我想送给各位读者塞涅卡的两句话,就此告别晚期希腊哲学:

死亡和不幸难以驾驭,无人能逃,因此必须不失尊严地去面对。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答问2 希腊之外的轴心文明有哲学吗?


044 从愤世嫉俗到玩世不恭:晚期希腊哲学之犬儒主义答问2 希腊之外的轴心文明有哲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