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并不是每一种快乐都值得选择:伊壁鸠鲁学派

字数:3812

从希腊时代到希腊化时代

有一句话叫“光荣属于希腊”,我特别喜欢。在古希腊的最鼎盛时期,尤其是在雅典的最鼎盛时期,的确充满了自由的气息、理性的光辉和无上的光荣。在短短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无数的天才成群结队地汇聚到这里,造就了人类文明史上难以企及也难以复制的光辉时刻。

伯里克利曾经骄傲地宣称,雅典是人们为了任何目的都乐于前往的城市。然而,所有的光荣终将逝去,公元前337年,马其顿王国征服希腊诸城邦,从此,希腊无可挽回地走上了衰败之路。

按照美国政治学家乔治·萨拜因的观点,希腊衰败的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城邦太小又太好争斗,非但不能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反而因为经年累月的内部战争耗尽了希腊世界的元气;第二,在政治上希腊人对于蛮族人的优势也不明显,以公民身份和公民资格为例,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其实有很强的排他性,只强调少数成年男性公民之间的平等,但是他的学生亚历山大大帝却主张所有人,甚至奴隶、外邦人和野蛮人,都是平等的公民。

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一样,都是城邦里的哲学家,他们的政治想象力以城邦作为边界,虽然也试图批判和改善城邦,但从未想过要超越和否定城邦。相反,他们认定“城邦在根本上是健全的”,而且“城邦是实现更高级文明形式的在道德上唯一健全的基础”(萨拜因语)。在帝国时代不可阻挡地到来之际,仍然将目光聚焦于城邦的自我改善,这就好比在手机时代研发BP机的技术,在淘宝的时代继续扩展实体店,其后果可想而知。

亚历山大的名字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结束的是希腊时代,开始的是“希腊化”(Hellenistic)时代。作为希腊世界的征服者,亚历山大大帝同时也是希腊文明的崇拜者。据说在远征东亚的时候,他经常在酒醉后自称是古希腊的英雄阿喀琉斯,这个时候,随行人员,也就是亚里士多德的侄子,就要为他吟诵《荷马史诗》。每当亚历山大征服一个地方,就在当地大兴土木,仿建希腊的城市,修建图书馆,传播希腊文明,有人因此评价亚历山大是“最伟大的推动历史发展的力量之一,他把文明世界的发展从一个轨道推向了另一个轨道”。

从希腊时代到希腊化时代,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变化,希腊的人文精神终于以无形但更有力的方式“化成天下”了!罗马诗人贺拉斯说:“被征服的希腊征服了其野蛮的征服者。”这或许是文明传播的必由之路。虽然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但雅典却真正实现了伯里克利的那个理想——成为“人们为了任何目的都乐于前往的城市”。

从城邦到帝国:生活完整性的分离

文化认同和身份认同实在是一件微妙难解的事情。希腊历史上曾经被四个帝国长期统治:马其顿、罗马、拜占庭,以及奥斯曼帝国。对于前三者,现代希腊人都已经欣然接纳为“我”的历史,但对奥斯曼帝国却始终耿耿于怀。2008年我在希腊参观的时候,随行的希腊姑娘在自我介绍时骄傲地宣称“我与亚历山大大帝同一个姓”,可是当我们跟她聊起伊斯坦布尔时,她却会坚持说那是君士坦丁堡,仿佛奥斯曼吞并拜占庭的历史从未发生过。我曾经不怀好意地问过希腊人,奥斯曼帝国占领了希腊500年,他们在文化上给你们留下了什么?回答是:只有多尔玛与木萨卡!翻成中文是白菜饭卷与碎肉茄子蛋!

从城邦到帝国,不仅是政治结构的转变,更是抽象的哲学理论和具体入微的生活方式的转变。在谈及城邦的衰微时,麦克里兰指出:“有一样东西是无可否认地失去了,那就是城邦生活提供的完整性的感觉。你应该如何生活的所有问题,在城邦里都有答案。在城邦里,你知道你是谁。在城邦内部,以及对其他城邦的成员,你都有个身份。”

这段话里的关键词是“完整性”。记得上世纪90年代末刚刚有网络的时候,北大校内网常常会跳出一行字,大意是“上网的时候千万要注意,别把饭粒掉在键盘上”,现在回想起来,我认为它非常准确地刻画出现代人高度碎片化的生活方式:我们同时在做很多事情,每一件事情的意义指向都毫无关联,生活就像是水银泻地,四下散去,无法拾掇成一个整体。不仅个人生活如此,群体生活也如此。当我们行走在中关村大街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是毫无关联的原子化个体,没有人关心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这与古希腊的城邦生活是完全不同的生活体验。城邦生活因其完整性而格外意义充沛。在城邦里,你认识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你与他们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紧紧包裹在一个由血缘、宗法、习俗和道德构成的整体中,虽然这意味着你几乎没有私人生活的自由,但它让你的生活变得简单而扎实,充满了确定感和意义感。

亚里士多德说“人是城邦的动物”,脱离城邦者,非神即兽。可如今,大树已经枯萎,从城邦中分离出来的个人从此“不得不学会过单独的生活”(萨拜因语)。

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说:

当政权转到马其顿人手里的时候,希腊的哲学家们就自然而然地脱离了政治,而更加专心致意于个人德行的问题或者解脱问题了。他们不再问:人怎样才能够创造一个好国家?而是问:在一个罪恶的世界里,人怎样才能够有德;或者,在一个受苦受难的世界里,人怎样才能够幸福?

这个问题意识对于中国人来说再熟悉不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在入世和出世之间无缝切换,这是深入中国人骨髓的精神风格。

伊壁鸠鲁的快乐观

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大帝在东征途中暴毙,雅典爆发了反马其顿的政治运动,为了不让雅典人第二次对哲学犯罪,亚里士多德主动选择离开雅典,回到故乡,次年亚里士多德病逝。

从公元前322年亚里士多德去世到公元529年最后一个希腊学园被关闭,这个时期的古希腊哲学被称为“晚期希腊哲学”,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哲学流派是伊壁鸠鲁学派、怀疑主义学派和斯多亚学派。它们的思考进路和哲学基础非常不同,但是无一例外都是退隐和出世的思想底色。

这一讲我们将重点介绍伊壁鸠鲁学派。伊壁鸠鲁(Epicurus)生于公元前341年,卒于公元前270年,由于用快乐解释至高善“eudaimonia”,常常被后人贴上“享乐主义者”的标签,但这是彻头彻尾的误解,因为伊壁鸠鲁并非纵情声色之徒,他追求快乐,但不追求享乐。

伊壁鸠鲁认为每个人的感觉才是最真实的,个人感觉是我们判断是非的唯一根据,在所有感觉之中又以快乐最重要。伊壁鸠鲁说:“快乐是幸福生活的起点和目标,一切善的根源来自口腹之乐,就是智慧和文化也与此相关。”他一方面承认“每一种快乐都具有自然吸引力”,一方面又认为,“并不是每一种快乐都值得选择”,为此他区分了三种类型的快乐:

1.自然和必需的快乐;

2.自然但不必需的快乐;

3.既不自然也不必需的快乐。

什么是自然和必需的快乐?伊壁鸠鲁说:“面包和水,当放进饥渴的嘴唇,就能产生最大的快乐。”这些快乐是自然的,因为它符合人的天性,这些快乐是必需的,因为它是生存的必要条件。记得有次看到陈坤的采访,他说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憋了两小时的尿然后一泻而出,如果伊壁鸠鲁听到这个说法,应该会欣然把它归入自然和必需的快乐。

哪些快乐是自然但不必需的呢?打个比方,饥肠辘辘的时候,你很自然地想要吃饭,但是如果你并不满足于吃一碗食堂的炸酱面,而是非要吃传说中的满汉全席,这就是在追求自然但不必需的快乐。前两天看到一则报道,一家五口人在京郊盖了一幢2000平方米的房子,设计极为艺术且环保,可是这个居住空间显然超出了必需的范畴,这么多的卧室怎么打扫得过来呢?万一孩子在家里走丢了怎么办呢?

除此之外,伊壁鸠鲁认为还有一些快乐是既不自然也不必需的,比如名望和权势。名望和权势更像是贬义词,相对中性的表达是荣誉和权力,对亚里士多德来说,它们都属于政治生活中的善。亚里士多德认为荣誉是不自足的善,因为荣誉依赖于授予者而不是被授予者,当人们热爱你的时候他们就给你鲜花和掌声,当人们厌弃你的时候他们就对你抹黑、给你差评。尽管如此,亚里士多德始终认为,政治生活是普通公民最有可能过上的幸福生活,也就是说荣誉是值得追求的善。相比之下,当伊壁鸠鲁把荣誉和权力贬低为名望和权势,视之为既不自然又不必需的快乐时,就意味着他彻底放弃政治生活,退守到私人生活中,把个人的感受和私人的幸福视为头等大事。伊壁鸠鲁学派的口号是:“我们应当从日常责任和政治事务的牢房中逃离出去。”“除非迫不得已,圣哲绝不会参与公共事务。”这与亚里士多德的入世精神显然是背道而驰的。所以罗素才会这样感慨:

亚里士多德是欢乐地正视世界的最后一个希腊哲学家;从他而后,所有的哲学家都是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而具有着一种逃避的哲学。世界是不好的,让我们学会遗世而独立吧。身外之物是靠不住的;它们都是幸运的赐予,而不是我们自己努力的报酬。唯有主观的财富——即德行,或者是通过听天由命而得到的满足——才是可靠的,因此,唯有这些才是有智慧的人所要重视的。

用哲学治疗灵魂的疾病

伊壁鸠鲁主义者认为,哲学的唯一功能是治疗,就像医术治疗身体的疾病,哲学治疗灵魂的疾病。灵魂的疾病来自虚假错误的观念,所以为了治疗灵魂的疾病,就必须用观念来治疗观念。

三种快乐类型的区分就是观念治疗的一个典型案例。这个区分让我们意识到宴饮、豪宅、名望、权势——所有这些看似有价值的东西,不过是文明的产物、人造的欲望,执着于这些错误的观念,会让我们的人生像是在坐过山车,时而快乐时而惊恐,永远处于煎熬之中,唯有去除虚假的观念,回到事实本身,追求那些自然而必需的快乐,我们才能真正获得内心的平静。伊壁鸠鲁说:“最高的幸福是不可增减的,人们在动态快乐中得到的享受或强或弱,只有在静态快乐中才能处于平稳不变的幸福状态。”

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伊壁鸠鲁看似主张追求快乐,其实是在强调规避痛苦。在所有的痛苦之中,死亡应该是最本体论的痛苦。在这个问题上,伊壁鸠鲁的治疗方案是这样的:人死之后,身体就会分解成为原子,而原子是不会有感觉的,所以“死对我们毫无影响”。

作为晚期希腊哲学的代表,伊壁鸠鲁学派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不再把城邦看作实现个人幸福的基础单位,他们对政治生活灰心失望,敬而远之,甚至对宗教也不抱任何希望,认为神根本就不关心人世,因此要想获得现世的幸福,就只能诉诸个体的努力。作为感觉主义者,他们不像后来的斯多亚学派那样重视理性,而是把注意力聚焦在“对肉体和精神的快乐的直接渴望上”(斯通普夫语)。但是我们特别要注意的是,伊壁鸠鲁主义者不是享乐主义者,当他们说快乐是终极目标时,特指的是“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不受干扰”。同时,伊壁鸠鲁主义者也不是禁欲主义者,他们从不否定自然而必需的快乐,比如,伊壁鸠鲁本人就曾经说过:“送我一罐奶酪,好让我想要的时候饱餐一顿盛宴。”这让他们与犬儒学派和斯多亚学派划清了界限。


041 以人民的名义还是以法律的名义?——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下)043 智慧的人应该像猪一样不动心:晚期希腊哲学之怀疑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