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好人一生平安?——康德道德哲学(下)
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1990年,一部名为《渴望》的大型室内情景剧,红遍了大江南北。据说当时公安部甚至专门表彰了整个剧组,因为在播出期间,全国的犯罪率出现了明显下降。当然,到底是因为犯罪分子也在追看《渴望》,所以缺少作案时间,还是因为犯罪分子被剧情感动,决定金盆洗手重新做人,那就不得而知了。时隔多年,我早已忘了《渴望》的具体情节,唯一的印象就是做好人太悲摧了,悲剧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把所有该倒的霉全都经历了一遍。也正因为这样,片尾曲《好人一生平安》就显得尤为重要,这是一个无比善良美好的希望,它给每一个好人带去安慰。当然,这个善良的希望,恰恰从一个侧面说明,在现世生活中,往往是好人没好报,用康德的专业术语来说,就是德福不一致。
如果我做到了“我应该做的”,我就拥有了“德性”,在这个时候,“我可以希望什么”呢?从凡人的角度出发,当然是希望拥有“幸福”。但是,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康德却承认,在德性和幸福之间并不存在所谓因果关系。也就是说,有德之人并不会因此得到幸福,反过来,幸福的人也不因此就一定有德。
这真是一件让人烦恼的事情。虽然康德主张义务论,把德性放在幸福之上,但是如果一个道德理论竟然无法调和德性与幸福,这不仅在理论上是不完备的,对于现实中的普罗大众也缺乏吸引力。
德性与幸福
说到这里,我们需要调用一下以前学过的知识,在讲到晚期希腊哲学时,我们介绍了伊壁鸠鲁学派和斯多亚学派。伊壁鸠鲁学派跟着感觉走,试图在快乐中寻找幸福,并且认为幸福的生活就是有德性的生活;而斯多亚学派跟着理性走,试图通过智慧去寻找幸福,并且认为有德性的生活就是幸福的生活。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思路,伊壁鸠鲁学派用幸福去统摄德性,斯多亚学派用德性去吸纳幸福,但不管怎么样,它们都实现了德福一致。
我现在想来考考你们,如果从康德的角度出发,伊壁鸠鲁学派到底犯了什么错误?答案是他们把幸福原则当成了至上的原则。不过你要注意的是,康德也不是完全不考虑幸福问题的。我曾经介绍过康德的生平,他在40岁之前是柯尼斯堡的社交达人,吃喝玩乐无所不精,为了多挣薪水,康德开设过很多的课程。有一回他的一个学生答应某日上午来缴纳课酬,可是迟迟未到,康德一边说自己不急着要这笔钱,一边又每隔15分钟就唠叨说这个年轻人怎么还没有来。过了几天,这个年轻人终于来了,康德当然非常生气和失望。后来,这个年轻人请求康德担任口试中的考官,康德断然拒绝了,理由是:“你可能不守信用。在辩论时缺席,会把一切搞砸的。”所以你看,康德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苦行僧,他跟普通人一样重视身体的灵巧、健康和财富,这些都是“幸福”所包含的具体内容。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康德甚至认为,关照自己的幸福也可以是一种义务,因为从积极的角度说,“幸福包含着实现自己义务的手段”,从消极的角度说,“因为幸福的缺乏(如贫穷)包含着践踏义务的诱惑”。康德的这些观点就是一些常识,甚至与管子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有不谋而合之处。但是作为一个义务论者,康德的底线是绝不可把单单促进自己的幸福作为义务本身,更不可将幸福原则作为一切义务的基础,伊壁鸠鲁学派的错误正在于此。
那么斯多亚学派又犯了什么错误呢?康德认为,斯多亚学派把德性作为至善的条件,这一点是完全正确的,可是他们竟然认为凡人可以在今生今世实现德性本身,臻于至善,这就高估了人类的有限性。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思路,康德的意思是说,人们在道德上的进步是永无止境的,特别是考虑到我们不仅是理性的动物,同时还是感官的动物,所以只要还生活在感官世界里,有理性的存在者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实现至善。这有点像是在说,吾生也有涯,而追求德性的道路也无涯。既然如此,那该怎么办呢?康德回答说,我们需要把“灵魂不朽”作为一个“公设”。所谓公设的意思是,它在理论上是未经证明的,但在实践上又必须把它假定为前提。为什么要把灵魂不朽假定为前提?因为人只有在无限发展的进步中,才有可能达到与德性法则相一致的境界,也就是臻于至善。
康德对斯多亚学派和伊壁鸠鲁学派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批评。你一定还记得分析判断和综合判断的区分,康德认为,他们的错误在于,把德性和幸福的关系看成分析的关系。斯多亚学派认为德性生活蕴含了幸福生活,伊壁鸠鲁学派认为幸福生活蕴含了德性生活,所以虽然观点不同,但是他们的方法论却是一致的,都认为德性与幸福是分析的关系。康德认为德性与幸福是综合的关系,也就是说,努力变得有德性的行为,与努力去谋求幸福的行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行为。康德的这个说法显然更符合我们的生活常识,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是不是必须要接受德福不一致这个结论呢?
上帝的回归:人类作为有限理性存在者的宿命
这时康德又祭出了“先天综合判断”这个大杀器,他认为虽然德性和幸福的关系是综合的,但也是先天的。也就是说,“德福一致”是一个先天综合判断。
这个先天综合判断之所以可能,首先要由“灵魂不朽”这个道德公设加以保证。但是光有灵魂不朽还不够,因为万一到了来世,你还是没有好报,那该怎么办呢?所以还得再多加一个“上帝存在”的道德公设。叶秀山先生指出:只有在宗教的思路中,“德性”和“幸福”才真正有了“因果关系”,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人能够按照他的“德性”,分配到他应享有的“幸福”,同时也能从他享有的“幸福”,推想出他的“德性”来。而且,此种“分配”和“推想”,都可以精确到不差分毫。在这里,宗教——“神”,不仅是个评判者、判断者,而且是个“分配者”。所以叶秀山先生说:“宗教并非完全盲目产生,而是有一种理性的根据。”
说到这里,你一定已经发现了,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把上帝逐出了人类理性的认知领域,但是在《实践理性批判》中,这个从前门被赶出去的上帝,又从后门偷偷溜了进来。德国诗人海涅对此有过一个非常精彩的论述:
康德在自己的《纯粹理性批判》里面,扮演了一个无所畏惧的大力士,一下子把上帝给杀死了。从此,在自然界里面再也没有上帝不死,灵魂不朽了。你们以为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绝对不是。在一场悲剧之后是需要一场喜剧的。康德在这样做的时候,转过身他突然发现,老兰珀满脸不安的泪水。
老兰珀就是不管阴天还是下雨,只要康德出门散步,就忠心耿耿跟随左右的那个老仆人。海涅说,康德一看到老兰珀的泪水,就忍不住想:“善良的老兰珀是需要一个上帝的。”于是他又在《实践理性批判》里面让上帝复活了。
对于沉浸在宗教传统中的西方人来说,上帝存在就像是整个道德世界乃至于人类世界的压舱石和定心丸,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既没有上帝,也没有来生,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呢?那么说,现在不是什么都可以容许,什么都可以做了么?”作为现代人,听到“一切皆有可能”总觉得是个好事儿,这是因为我们总是天真地认为“可能性”就是“好东西”,但是,一切皆有可能,当然不仅包含了所有好的东西,也包含了所有不好的东西,比如道德的崩溃、秩序的瓦解和人心的溃败。
有人曾经不无嘲讽地指出:“每一次哲学上的反叛都试图成为‘无预设’的,但没有一次成功。”我认为康德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康德虽然赋予人类理性以前所未有的尊严和荣耀,但是当他的哲学推到极致处,当他发现人类理性束手无策时,仍然要紧急召唤上帝来救急。也许这是人类作为有限理性存在者的宿命,我们永远都无法仅仅凭借自身的力量挺立在宇宙之间。
海涅甚至认为,康德让上帝复活,也不仅仅是为了老兰珀的缘故。海涅打了一个比方,他说:“我的朋友打碎了格兰登堡一条大街上所有的路灯,然后在黑暗中发表了一通关于路灯的必要性的讲演。他说:他之所以在理论上砸碎这些路灯,只是为了向我们证明在实践中,如果没有这些路灯,我们将会是多么的不方便。”海涅的言外之意是,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杀死上帝,恰恰是为了向我们证明,在道德实践和生活世界中,如果没有上帝,人类的生活将会举步维艰。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介绍了实践理性的两个公设——灵魂不朽和上帝存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意志自由”的公设。有一本畅销书叫《未来简史》,作者是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分析介绍完当代脑神经科学的一系列研究成果后,赫拉利非常沮丧地指出:“我们越理解大脑,心灵反而越显得多余。”因为“科学家并不知道,大脑中电子信号的集合究竟是怎么创造出主观体验的”。赫拉利说:“虽然灵魂是个很有趣且让人轻松的说法,我也很乐意相信,但我就是无法直接证明它的真实性。”赫拉利不无疑惑地反问:“或许,‘心灵’的概念也会像灵魂、神和以太一样,被丢进科学的垃圾堆?毕竟,没有人曾经用显微镜看到过所谓痛苦和爱情的体验……”
如果康德读到这些话,他一定会说:没错,灵魂、上帝、自由意志,这些东西就是发现不了啊,我早就告诉你们,它们是超验领域中的存在,无法成为知识的对象,人类理性的认识功能无法把它们作为研究的对象。但是在道德实践领域,我们却必须要假设它们是存在的,因为如果没有意志自由,善恶将不复存在,如果没有灵魂不朽,人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至善,如果没有上帝存在,德性与幸福将无法确保一致。
也许有人会对这样的答案表示不满,认为这是对宗教和神学的让步,但是我要再次强调刚才谈到的那个观点——这或许正是人类作为有限的理性存在者的必然宿命!既然人类的理性是有限的,那就意味着存在理性够不着的地方,否则,人类就成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上帝。
康德哲学最典型的特征就是二元论:现象与物自身,自然法则与道德法则,自由与必然,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这种二元论的思维模式最早源自笛卡尔,但是我认为康德与笛卡尔的区别在于,笛卡尔是因为无可奈何才接受二元论,而康德则是自觉主动地接受了二元论。他是自己主动跳进这个大坑的,而不是一不小心跌进去的,并且在这个绝境中,康德通过哥白尼式的革命,实现了“知性为自然立法”,以及“理性为自身立法”的壮举,令人惊异地确立起了人的尊严,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哲学成就。
讲到这里,我们终于可以结束康德哲学的环节了,最后我想用康德的两句话来做总结。
第一句是:“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批判的时代,一切事物都必须接受审判。”
第二句是:“有两种东西,我们越是经常、持续地对它们反复思考,它们就总是以时时翻新、有增无减的赞叹和敬畏充满我们的心灵:这就是在我头顶之上的星空和在我心中的道德法则。”
我认为,这里的“敬畏”是在告诫我们时时意识到人之为人的“有限性”,而这里的“赞叹”则不仅是对宇宙之浩瀚无垠和道德法则之神圣庄严的咏叹,同时也是对虽然有限但依旧能够运用理性并且善用理性的人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