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过度考察的人生是没法过的人生:休谟哲学(上)

字数:3483

在开始这一讲之前,我想问大家一个很私人的问题,请问你们大概经过多久的时间才走出失恋的阴影?为什么当年那么椎心刺痛的情感创伤,在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回想起来,会如此的云淡风轻?如果从知识论的角度出发,应该如何解释这个现象?

关于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一讲的主角,英国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能够提供很好的解释。不过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先让我们了解一下休谟的生平。

业余的天才,快乐的胖子

1711年休谟出生于英国北部的爱丁堡,他天资聪慧,12岁就入读了爱丁堡大学,但并没有拿到学位,据说这在当时是很常见的现象。事实上,休谟一辈子都没有在大学里任过教职,他做过军官、外交官,当过家庭教师、图书管理员,这些工作都是他赖以谋生的职业,只有哲学思考和写作才是他毕生追求的事业。休谟曾经说过,除了研究哲学和一般学问,他对于任何其他学科都会产生一种厌恶感。

休谟是一个早慧的天才,他在18岁的时候就开始构思自己的哲学体系,这当然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给他带来了沉重的精神负担,甚至因此患上了抑郁症,这迫使休谟暂时放弃研究,过一种更接地气的生活。这段经历让休谟充分意识到,在哲学与生活之间保持恰当的平衡是多么重要。他曾经说过:“做一个哲学家,但在你所有的哲学中,你仍然是一个人。”

休谟不仅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年轻的时候是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但是随着社交生活的拓展,特别是刻意补充营养和加强锻炼,休谟成了一个胖子,而且是一个快乐的胖子。他亲切和蔼,与人为善,在晚年的自述中,他这样评价自己的性格:“和平而能自制,坦白而又和蔼,愉快而善与人亲昵,最不易发生仇恨,而且一切感情都是十分中和的。”这样的人格特征最擅长自我治愈,而且很快就见到了效果。

1739年到1740年,休谟陆续出版了三卷本的《人性论》,第一卷“论理解”,第二卷“论情感”,第三卷“论道德”。在今天看来,这本书无疑是休谟最重要的哲学著作,可在当时却波澜不惊,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休谟后来悲伤地说:“它从机器中一生出来就死了,它无声无臭的,甚至在热狂者中也不曾刺激起一次怨言来。”这让休谟备受打击,不过他的自愈型人格此时发挥了作用,很快就走出了阴影。他意识到《人性论》之所以卖得如此惨淡,是因为界面不够友善,于是他用更加流畅浅白的语言改写了这本书的第一卷和第三卷,分别以《人类理解研究》和《道德原理研究》出版,果然获得了成功。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休谟又陆续出版了《英国史》等一系列著作。1763年,当休谟以英国驻法国大使秘书的身份再次来到巴黎的时候,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哲学家了。有人这样形容说:“王公贵族们奉承他,风雅的女士们崇拜他,哲学家们把他奉若神明。”这句话一点都不夸张,当时法国著名的哲学家,如狄德罗、达朗贝尔、霍尔巴赫和卢梭都跟他过从甚密。尤其是卢梭,他们两人曾经一度亲密无间,在休谟返回英国的时候,还把卢梭也带到了伦敦,只是后来卢梭的疑心病发作,导致二人最后翻脸。

休谟身上有很多凡人的特性,说他庸俗也不为过。比如休谟热爱名声,经常在心里盘算哪本著作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声誉。由于从小丧父,经济状况不佳,休谟年轻的时候不得不四处求职,甚至还遭遇过农民工的待遇——被雇主恶意拖欠薪水,直到15年后才付清。1747年,也就是他36岁的时候,休谟终于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他在晚年的自传里这样写道:“虽然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大多数朋友们多爱笑我。总而言之,我在此时差不多拥有了1000镑。”仔细揣摩休谟的语气,就能体会出他发自内心的得意和微笑。但是奇怪的是,这些凡人的爱好并不会让休谟显得猥琐,反而让人会心一笑,产生出“他跟我们是一样的人”的亲切感。休谟跟我们当然不是一样的人,休谟之成为休谟,不是因为他好名或者好利,而是因为他在哲学上拥有的天纵奇才。

休谟被学界公认为英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哲学家,他不仅是经验论的集大成者,也启发了康德的批判哲学,与此同时,休谟还是一个极具独创性的哲学家:他质疑因果关系的必然性,强调事实和价值的两分,主张理性是情感的奴隶,反对社会契约论,对宗教信仰展开温和但致命的攻击,几乎每一个主张都对后世的哲学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个在日常生活中“人畜无害”的胖子,其实是哲学领域里勇猛精进的斗士。

跟笛卡尔和洛克一样,休谟对于哲学问题无休无止的争论感到厌烦,于是把求助的眼光投向自然科学,希望能够借助自然科学的方法来确立“人的科学”,像牛顿那样一统江湖。更有意思的是,跟笛卡尔和洛克一样,休谟也怀抱着没落贵族的骄傲,认为一旦确立起“人的科学”,就能反过来为自然科学奠定“唯一牢固的基础”。哲学家的这种理想和抱负真的非常可爱,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好像是一个穷亲戚来找富亲戚借钱,而且大言不惭地拍着胸脯说:我向你借钱可不只是为了我自己好,同样也是为了你好,归根结底,我是为了让你基业长青、千秋万代。

可惜,休谟是个在智识上过于诚实的人,经过一番研究,他发现人类理性的有限性远超出他的想象,结果,他不仅没能为自然科学奠基,反而做出了釜底抽薪的动作——他彻底地质疑了因果关系的必然性。

把经验论原则贯彻到底

这个出乎意料的故事要从休谟的知识理论说起。休谟把心灵所感知到的一切对象都叫作知觉(perceptions),而知觉呢,又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印象(impressions)和观念(ideas)。有时候休谟也把观念称为思想(thoughts)。

那么究竟什么是印象呢?休谟认为,印象是最原始的知觉素材,包括“听见、看见、触到、爱好、厌恶或欲求时的知觉”,印象的基本特点是生动活泼。跟印象相比,观念的生动活泼性就要大打折扣,它是我们在思考和回忆印象时所产生的东西,你可以把观念看成印象的翻版或者摹本。

对于印象和观念之间的区分,请允许我打个比方:我现在正坐在办公室里,当我回想起蛋挞的滋味时,仍然有香甜软糯、芳香四溢的感觉。在这一刹那,我口中的每一颗味蕾似乎都被激活了,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开始流哈喇子了。但是我毕竟只是在回忆吃蛋挞的印象,哪怕我已经垂涎欲滴,但是比起真的把蛋挞包裹在嘴里的感觉,我现在的这种观念依旧是暗淡无光的。

回到这一讲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当年那么椎心刺痛的情感创伤,在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回想起来,会变得云淡风轻?其实,休谟早就给出了答案,因为“最生动的思想仍然比不上最迟钝的感觉”。

说到这里,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休谟和洛克使用的哲学术语并不一样。洛克把心灵中的所有对象都称为观念,而休谟呢,则把心灵的一切对象称为知觉,所谓观念,只是一种知觉。这个差别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休谟主张一切知觉都来源于印象,观念归根结底也是来源于印象,这个思路跟洛克的“双重经验论”非常不同。洛克把感觉(sensation)看成观念的外在来源,把反省(reflection)作为观念的内在来源,这就意味着知识的来源除了感觉,还包括心灵自身拥有的“内部感官”,也就是反省,这么一来,洛克就违背了经验论的基本原则,对唯理论做出了让步。而休谟则是彻底地贯彻了经验论的基本原则,一切知识都是源于并且基于经验。所以说,休谟是把经验论原则推到极致的那个人。

按照休谟的观点,所有的观念都可以还原为最初的印象。那就意味着像飞马、金山这些稀奇古怪的观念,都是可以还原成为“翅膀和马”、“金子和山”这样的印象;上帝的观念也是一样的,所谓的全善和全知,不过就是把人类经验到的“善良”和“智慧”无限放大的一个结果。休谟的这个思路,其实已经蕴含了后来的“逻辑实证论”的观点。休谟说,当我们怀疑某个哲学术语到底有没有意义的时候,只需要去考察它到底来自什么印象,如果找不到任何印象的来源,那就可以说明它是毫无意义的胡说八道。

有人也许会接着问,就算我们承认一切知识来源于印象,那么请问,印象又是来自哪里呢?人类的理性能不能搞清楚印象的来源到底是什么呢?

如果让洛克来回答这个问题,他会说,感觉经验的来源当然就是外部的事物啊;如果让另一个经验论者贝克莱来回答这个问题,他会说,感觉经验的来源就是上帝。可是,从经验论的角度来看,这两个回答都没有将经验论的原则贯彻到底,如果贯彻到底,就只能像休谟这样回答:对不起,我不知道感觉印象的来源到底是什么,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人类理性理解的范围,我们永远都不能断定,印象是由外部事物刺激产生的,还是被心灵创造出来的,或者是从上帝那里得来的。

这是一种典型的不可知论的态度,我们能够闻到扑鼻而来的怀疑主义气息。但是,休谟并不是一个彻底的怀疑主义者,相反,他自称是温和的怀疑主义者。什么叫作温和的怀疑主义者?简单说,他的温和性体现在他对常识的捍卫上,也就是坚持外部事物是客观存在的这种“自然信念”,他相信这种自然信念是高于我们的理性推理的。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对这一讲的内容做一个小结。休谟是一个哲学领域中的大杀器,通过彻底地贯彻经验论的原则,他对一切形而上学和神学的呓语展开了最凶猛的攻击。他曾经这样说道:“当我们巡视图书馆时,我们可以拿起一本书,例如神学或经院哲学的书,我们就可以问:其中包含着量或数方面的任何抽象论证吗?其中包含着有关事实与存在的任何经验论证吗?没有,那我们就可以将它投到烈火中去,因为它所包含的,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诡辩和幻想。”

但是另一方面,休谟又是一个常识论者和温和的怀疑主义者,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休谟始终是日常生活中那个人畜无害的胖子,懂得“过度考察的人生是没法过的人生”这个道理,所以休谟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就餐,我玩双六,我谈话,并和我的朋友们谈笑;在经过三四个钟头的娱乐以后,我再返回来看这一类思辨时,就觉得这些思辨那样冷酷、牵强、可笑,因而发现自己无心再继续进行这类思辨了。”

说到这里,我们还没有触及休谟最重要的一个哲学贡献——对因果关系的质疑。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下一讲接着谈。


057 这个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里最好的吗?——莱布尼茨哲学(下)059 太阳照常升起?——休谟哲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