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7 人生在世,无非一烦: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中)
烦与操心
很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影评,题目叫作《状态里的人》,评的是香港导演杜琪峰的《暗花》。什么是状态?状态就是你拿捏自己身体和目光的分寸与姿态。梁朝伟扮演的腐败警察,他的状态只有一个字——“烦”。澳门回归前一天,黑帮火拼,“几十年没回澳门”的幕后老大洪先生决定回归清场,梁朝伟的任务是在午夜12点之前找出杀手。午夜12点,这是一个死线(deadline),找到杀手就有生路,然而事实证明,找到杀手他也没有生路,因为这个腐败警察根本就是一枚弃子。让我印象最深的镜头是梁朝伟每抓到一个嫌犯,就拿酒瓶砸疑犯的手,一下,两下,三下,但是在观看的时候,分明感到他砸的不是疑犯的手,而是他自己的状态和情绪。情绪并不指向特定的外在对象,而是指向作为整体的世界,并且折射回自身,最终会实质性地影响我们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回头看这篇影评,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动用了很多海德格尔的元素。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对于此在的生存论分析就是从“情绪”展开的。海德格尔用两个德语词来表达“情绪”,一是Befindlichkeit,大致的意思是“怎样找到自我”,“怎样被找到”或者“近况怎么样”,另一个词是Stimmung,有给乐器“调音”或“校音”的意思。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说“调整情绪”、“调整状态”,可是“调音”的过程并不容易。情绪绵延不断,笼罩生活的整体,你可以通过严肃的反省、积极的行动短暂地提振情绪、调整情绪,但却很难一下子就雨过天晴。
海德格尔把此在的一般存在规定为Sorge,陈嘉映把它译成“操心”,与此相关的活动包括“操劳”和“操持”。其实最初的译法不是这样的,操心原本被陈嘉映译成“烦”,与此相应的是“烦忙”和“烦神”。我觉得还是最初的译法更传神。当梁朝伟在澳门街头毫无头绪地寻找杀手时,当他用酒瓶一下、两下、三下地砸嫌犯的手的时候,他的基本情绪不是操心,而就是烦。相比之下,“操心”的译法太正能量了。比方说,我妈妈喜欢操心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可是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却是——“做人就是很烦啊”。我觉得我妈是天生的海德格尔主义者,她说得非常对,烦比操心更面向事实本身。
同济大学的孙周兴教授在评论这个改译的时候,说过一句非常逗的话,他说:“‘人生在世,无非一烦’。这个意思就很好。现在如果改说成‘人生在世,无非一操(心)’,就没有什么味儿了。”要我说,岂止没什么味儿了,简直就是变了味儿了。我读大学的时候,流行一款T恤,上面写着“烦着呢,别理我”,看到这六个字你会会心一笑,可是如果改成“操心着呢,别理我”,是不是觉得全都变了味儿?
常人、沉沦、闲谈、好奇
我们要牢记于心的是,此在不是笛卡尔式的反思主体,它没有被局限于唯我论的界线之内。此在不去追问外部世界是否存在的问题,因为它已然在世界之中;此在也不去探讨他人心灵是否可知的问题,因为它在日常的烦忙和烦神中,已经消融在与他人的共在里。
元代书画大家赵孟頫想纳小妾,结发妻子管道升得知后写下一曲《我侬词》,其中几句是这样写的:“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此在与他人的共在状态虽然没有这么腻乎,但的确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成一片的。
海德格尔用“常人”(das man)来指称日常生活中的此在,他说:“常人怎样享乐,我们就怎样享乐;常人对文学艺术怎样阅读怎样判断,我们就怎样阅读怎样判断;竟至常人怎样从‘大众’中抽身,我们也就怎样抽身;常人对什么东西愤怒,我们也就对什么东西愤怒。”
不仅如此,海德格尔还用“沉沦”一词概括常人的生存状态,其基本形态包括闲谈、好奇和两可。海德格尔说,在闲谈中,“人们对所谈及的存在者不甚了了……人们的意思总是同样的,那是因为人们共同地在同样的平均状态中领会所说的事情。……关键的只是:言谈了一番。只要是说过了,只要是名言警句,现在都可以为言谈的真实性和合乎事理担保。……谁都可以振振闲谈。……对这种无差别的理解力来说,再没有任何东西是深深锁闭的”。
再来看海德格尔对“好奇”的描述:“好奇不是为了领会所见的东西,就是说,不是为了进入一种向着所见之事的存在,而仅只为了看。它贪新骛奇……好奇同叹为观止地考察存在者不是一回事……好奇到处都在而无一处在。”
常人、沉沦、闲谈,这些词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词,好奇初看起来是个好词,我们不是经常说要保持对知识的好奇心吗?可是读过海德格尔的描述,你是不是觉得他笔下的好奇更像是猎奇和八卦?有意思的是,虽然这些词看起来都是贬义词,但是海德格尔坚持认为自己只是在做中性的描述,没有做任何的价值判断。这话不可真信。如果有人说你沉沦,然后告诉你,他只是在做客观描述,不是在做道德评价,你会作何感想?是不是觉得这比直接骂人还要阴损?
启蒙运动之后,面对民主制度不可避免的到来,无论是民主的支持者(比如托克维尔和约翰·密尔)还是反对者都对“多数的暴政”和“庸众的胜利”感到忧心忡忡,海德格尔自然也不例外。他说常人把公众世界保持在“平均状态”中,“平均状态看守着可能冒出头来的异品奇才,不声不响地压住一切特立独行。一切远见卓识都在一夜之间抹平为早已众所周知,一切奋斗赢来的成就都变成唾手可得之事,一切秘密都失去了它的力量”。这样的字句,如果不是告诉你出自海德格尔之手,你一定会以为这是哪个忧伤的年轻人写下的激愤之词。
回头再看“沉沦”,这两个字隐含着从高处坠落的意思,我们很自然要问,高处是何处?此在因何会沉沦?答案是此在的沉沦源于“不立足于自己本身而以众人的身份存在”(陈嘉映语),这话说得隐晦,但道理并不难以理解。只要此在混迹于常人之中,人云亦云、亦步亦趋,此在就不是本真的自己,而是非本真的自己。所以理解此在的本真性的关键点在于此在的个体性,我们再一次看到启蒙运动以来的那个核心主题,同时也是尼采的“超人”想要回应的那个问题:一个人应该如何成其所是。
说到这里,我要稍微做一个修正,我们不可被“沉沦”的字面意思迷惑,以为此在一开始站在高处,只是后来才不幸沉沦的。此在不是方仲永,他没有经历过从“木秀于林”到“泯然众人”的沉沦过程,作为被抛的存在者,此在从一开始就与常人一起,在“非本真的漩涡”中沉浮,常人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常人。因此,对此在而言,成为本真的自我倒是一个特异的状态,它需要极特殊的机缘。
畏与烦
这个机缘就是“畏”(Angst)突如其来之际。畏不是怕,怕针对具体的事物,有人怕狗,有人怕猫,有人怕指甲划过墙的声音,但是畏不同,畏不针对任何具体的存在者,海德格尔说:“畏之所畏就是世界本身。”
究竟该如何理解这句话呢?当莱布尼茨惊叹“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无却不存在”时,我认为他体会到的就是畏而不是怕。因为,在那个时刻,世间的所有存在者如潮水般退去,此在不再烦神于任何具体的事物,而是与“存在”直接照面,同时也与“无”直接照面。
这么说太玄乎,为了帮助理解,让我举两个大家相对熟悉的例子。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为他演奏十二支曲子,听到最后是那句著名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繁华落尽终成空,只剩下眼前空无一物的白茫茫大地,此时凸显出来的既是“存在”也是“空无”。说它空无,是因为人世间所有烦心、烦神的存在者全都消失无踪,说它存在,是因为存在者消失之后世界仍旧存在,存在仍然突兀,所以海德格尔说“无在畏中和存在者整体一道照面”。
那么当畏降临之时,此在又会呈现什么样的状态呢?《红楼梦》里还有一句唱词叫作“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句话原本用来形容鲁智深,其实无论贾宝玉还是鲁智深,最后都是斩断三千烦恼丝,不再与红尘打交道。所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说的不就是此在不再烦神于任何具体的存在者,从常人的沉沦状态中超拔出来之后的样子吗?海德格尔说畏使此在个别化,而个别化和独立性正是此在赢得本真的存在的根本前提。
当然,所有的例子都是有缺陷的,不可责备求全。贾宝玉和鲁智深因为各自的机缘,最终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海德格尔的此在不同,它没有一直停留在对存在和无的惊异中,畏的情绪其来也突兀,其去也杳忽,当畏消散之后,此在重回常人的生存状态。海德格尔说:“本真生存并不是任何漂浮在沉沦着的日常生活上空的东西,它在生存论上只是掌握沉沦着的日常生活的某种变式。”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虽然我们可以区分常人和本真的存在,但是二者的关系不是割裂的而是连续的。
让我再次冒险举一个例子。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按照我的理解,海德格尔如果读到这段禅语,他也许会说,彻悟的境界不是一朝拥有、永久拥有的,相反,它总是处于反复争夺的过程,在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之后,依旧会不断地跌回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即使是本真的此在,也仍旧深陷于日常的烦神和烦心之中。
因此,我不认为海德格尔会认同王维的“劈柴担水,无非妙道,行住坐卧,皆在道场”。海德格尔虽然喜读老子和禅宗,但是按照他的基本思路,劈柴担水,行住坐卧,纵有妙道,该烦还是会烦,因为烦是此在在世的基本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