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
《逻辑哲学论》的写作风格
关于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流传最广的一句话莫过于:“凡是可说的都可以说清楚,不能说的则必须付诸沉默。”中国人听在耳里,会觉得特别亲切,因为会忍不住想起庄子的名言:“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更有意思的是,维特根斯坦做过一个“登楼撤梯”的比喻,梯子的作用是帮助我们登到高处,一旦爬上去了,就可以把梯子给撤掉了,是不是跟得鱼忘筌、得意忘言的说法非常类似?
但是,我认为这种联想是危险的,因为我们在讲得鱼忘筌和得意忘言时,几乎是一步到位的,我们甚至都不用费力爬楼梯,而是借助直觉和顿悟就可以直接飞升上楼,然后就徜徉在恍兮惚兮、窈兮冥兮的玄妙境界了。但是《逻辑哲学论》全然不是这样的,在登楼撤梯之前,你必须付出非常艰苦的努力才有可能爬完梯子。
维特根斯坦的梯子到底有多难爬?让我们先来看看《逻辑哲学论》的整体写作风格,全书共分七章,每一章都有一个总标题,用十进位计数法来标记每一段论述,比方说,“1”下面分为“1.1”、“1.2”、“1.3”,在“1.1”下面又会继续分为“1.1.1”、“1.1.2”,诸如此类。我们通过全书开头几句话,就可以直观感受到它的基本面貌:
1 世界是一切实际情况。
1.1 世界是事实的总和,不是物的总和。
1.1.1 世界由全部事实所确定,由它们即是全部事实所确定。
1.1.2 因为事实的总和既确定了实际情况,也确定了所有非实际情况。
1.1.3 在逻辑空间中的全部事实是世界。
1.2 世界分解为诸事实。
从以上表述我们能直观地感受到,至少在外观上,这本书极具逻辑性。然而这只是表象而已,事实上,整本书很少进行论证,大多是一些高度浓缩性的论断,这为理解这本书增添了巨大的难度。据说罗素曾经告诫维特根斯坦,不应该只是简单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应该为之提供论证,维特根斯坦回答说:论证将会玷污思想的美丽。他会感觉好像用一只脏手脏了一朵花。
那么维特根斯坦为什么要给这本书取名为“逻辑哲学论”?它的逻辑性到底体现在哪里呢?为了说明以上问题,我会先来介绍罗素的“特称描述语”理论,由此引出语言哲学转向的根本宗旨,然后,再给你们介绍著名的“图像理论”,点明维特根斯坦的核心观点——语言与世界具有逻辑同构性。
特称描述语理论与语言哲学转向
先来看罗素的特称描述语理论。请问各位,“当今的法国国王是个秃子”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猜想多数读者的回答都是:假的!因为当今法国就没有国王。可是进一步思考,你会发现,正因为当今法国没有国王,所以当你说“当今法国国王是个秃子”这句话是假的之时,你已经预设了“当今法国是有国王的”。因此,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陷阱。因为对于一个压根就不存在的人,我们既无法说他是个秃子,也无法说他不是个秃子。
那么,怎么才能避免发生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的尴尬呢?罗素告诉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个句子进一步分析为三个命题:
命题1,有或者说存在一个法国国王;
命题2,只有一个法国国王;
命题3,不管谁是法国国王,他都是秃子。
需要强调说明的是,在具体分析的时候,罗素并不是像我这样使用日常语言,而是用了看起来非常吓唬人的逻辑符号。不管怎么样,经过这样的分析,当有人再说“当今法国国王是个秃子”时,我们就可以回答说:因为这个命题可以被分析为相互合取的三个小命题,又因为命题1是错误的——不存在一个法国国王,所以整个命题也是错误的。
这就是罗素“特称描述语”理论的经典案例。这时,你是否在暗想:这就是一个脑筋急转弯,罗素的想法的确有那么点意思,可是意思也不是那么大,从这个理论出发,到底可以引申出什么样的哲学道理呢?
简单说,“特称描述语理论”在哲学上的最大贡献在于,它告诉我们,日常语言、日常表达是意义不明、逻辑不清的,通过逻辑分析可以帮助我们澄清日常语言背后的深层逻辑结构。维特根斯坦高度赞扬罗素的工作,他在《逻辑哲学论》中指出:“全部哲学都是‘语言批判’——正是罗素完成了表明一个命题的表面逻辑形式未必就是它的真正逻辑形式这项任务。”这里的关键词是“表面逻辑”与“真正逻辑”的对立,或者说是“表面语法”与“深层语法”之间的对立。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暂时做个小结:
第一,西方哲学史可以被划分为三个阶段:古希腊哲人开启的本体论阶段,笛卡尔导致的认识论转向,以及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语言哲学转向。维特根斯坦无疑是语言哲学转向的重要代表人物,但是奠基者并不是他,而是德国哲学家戈特洛布·弗雷格和英国哲学家罗素。“特称描述语”理论可以说是语言哲学转向的典范之作,它有助于我们“通过分析找出深层语法从而消解表层语法造成的迷惑”(陈嘉映语)。
第二,语言哲学的转向意味着哲学不再关注真理问题,而是关注意义问题。借用逻辑实证主义的领军人物莫里茨·石里克的观点:“哲学阐释命题,科学证实它们。在科学中我们关注命题的真,在哲学中我们关注它们实际上意味着什么。”
你一定意识到了,这里涉及“哲学是什么”这个根本性的问题。
在《逻辑哲学论》“4.11”节中,维特根斯坦说:“真命题的总和是全部自然科学(或各门自然科学的总和)。”“4.111”补充说明:“哲学不是自然科学之一。”从这两句话中可以很自然地推论得出,哲学的命题不是真命题。什么是真命题?地球是圆的,这就是真命题。什么是假命题?地球是方的,这就是假命题。真命题的总和就是全部自然科学,假命题虽然不属于自然科学,但假命题依然是有意义的命题,因为可以判断它的真和假。
那么什么是哲学命题呢?请看一段黑格尔的话就都明白了:
可是精神是什么呢?它便是“一”,是自身均一的无限,是纯粹的同一性,这同一性其次把自己同自己分离开,作为自己的另一个东西,作为和共相对立的“向自有”及“内自有”。
是不是有些不知所云?对于绝大多数普通读者来说,这就是哲学命题的典型例子,深奥难懂,让人望而却步。如果维特根斯坦读到这段话,一定会说,这个命题无所谓真也无所谓假,而是毫无意义(nonsense)。维特根斯坦语带嘲讽地说:“哲学家们的大多数命题和问题,都植根于我们不理解我们的语言逻辑。无怪乎最深刻的问题实际上根本不是问题。”
在《逻辑哲学论》中,维特根斯坦明确指出:“哲学的目的是从逻辑上澄清思想。哲学不是一门学问,而是一项活动。……哲学的成果不是‘哲学命题’,而是命题的澄清。”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维特根斯坦喊出了“全部哲学都是语言批判”这句革命性的口号。
图像理论:语言与世界具有相同的逻辑形式
接下来我们介绍一下著名的“图像理论”,这是理解《逻辑哲学论》的关键所在。“一战”期间,维特根斯坦偶然读到一篇文章,报道了巴黎交通法院的判案过程,在裁决汽车事故时,法官经常用玩具模型来模拟现场发生的一切。读到这里,维特根斯坦灵光一现,意识到模型发挥的作用与命题是一样的,都是在刻画和表现现实世界里的事实。也就是说,语言和世界存在着对应关系。打个比方,当我们说“一辆轿车在左转时与迎面而来的卡车相撞”,这句话与现场发生的车祸具备逻辑上的同构性,用维特根斯坦的原话说就是:“语言与世界具有通过图像映示关系相联系的平行结构。”
在“4.014”节中,维特根斯坦说:“唱片、音乐主题、乐谱和音波之间的关系正同语言与世界之间的内在描绘关系一样。它们都是按照一个共同的逻辑图样构造出来的。”
这个比喻非常妙。最近我正好带布谷上乐理课,音乐老师经常让学生一边用手指着乐谱,一边听老师弹的钢琴。按照维特根斯坦的说法,这么做的深层原因正是在于,乐谱和琴声之间存在着逻辑的同构性。
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与世界之间同样存在着逻辑同构性——复合语句对应着复合事态,原子语句对应着原子事实,名称对应着简单对象。而复合语句、原子语句与名称彼此之间则是一个充分分析直到最终无法分析的关系。同样,复合事态、原子事实和简单对象之间也是这样的关系。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再做一个小结:
首先,乍看上去,维特根斯坦是在主张某种符合论的观点,也就是语言反映事实,就像镜子反映世界。但实际上他的观点要比符合论更神秘,他认为语言和事实具有某种逻辑的同构性,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说就是具有相同的“逻辑形式”。
其次,维特根斯坦在这里体现出一种充分分析的态度。我刚才说了,任何复合的语句都可以充分分析成最小单位也即名称,同样,任何复合的事态都可以充分分析成最小单位也即简单对象。
可是,什么叫逻辑形式?什么叫充分分析?为什么要进行充分分析?
我们先来看对于“充分分析”的质疑。后期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举过一个例子,“我的扫帚在墙角那里”——这句话的意思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你一听到就直接理解了。可是如果有人进一步分析说,这是一个关于扫帚把和扫帚头的命题,并且说道:“给我把扫帚把和插在扫帚把上的扫帚头拿来!”你会作何反应?你一定会说:“你是要扫帚吗?你干吗把话说得这么别扭?”这是维特根斯坦反对维特根斯坦的典型案例,正如陈嘉映所指出的,隐藏其后的基本道理是自然理解与充分分析之间的对立。
语言的功能是交流和理解,“我的扫帚在墙角那里”这句话,任何有常识的人听到就自然理解了。相反,当我们开始分析,并且是所谓的充分分析时,反而会让人不知所谓。
此外,在这个例子中,到底谁是简单对象?扫帚把还是扫帚头?如果都不是,那么就需要再做进一步分析,是不是可以把扫帚把进一步分析成分子和原子呢?事实上,早在1914-1916年的战时笔记中,维特根斯坦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说:“我们的困难是,我们总说到简单对象,却举不出一个实例来。”思来想去,他的结论是:“简单对象的存在是一种先天的逻辑的必然性。”这话实在有些让人费解,这么说吧,简单对象在维特根斯坦这里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不可还原之点,也就是说,它不是分子、原子这样的物理的点,而是逻辑分析意义上的不可还原之点。
那么究竟什么叫作逻辑形式?这又是一个非常难以理解的概念,虽然就乐谱和琴声的例子而言,我们可以体会到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共同的逻辑形式,但是这种逻辑形式到底是什么,似乎依旧无法给出进一步的说明。事实上,维特根斯坦就是这样认为的,在他看来,逻辑形式只能显现,无法说出。后来他批评罗素犯下的错误就是相信自己能描述和说出逻辑形式。
《逻辑哲学论》中不可说的神秘之物
在《逻辑哲学论》这本书中,存在着很多只能显现但不能说出的神秘之物。借助陈嘉映的总结,这些不可说的东西包括:逻辑形式,哲学问题,伦理学、美学等学科,以及包括以上三类在内的所有神秘的东西。
为什么这些东西是不可说的?不可说的东西就是不重要的吗?对此最简单的回答就是,它们之所以不可说,是因为它们不是实证科学,它们谈论的是事实之外的东西。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不可说的东西是不重要的,恰恰相反,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过,那些在《逻辑哲学论》中没有正面处理的内容,比方说美、生活的意义、死亡,等等,恰恰是最重要的。
为什么不可说的是最重要的?上一讲中我曾经引用战时笔记中的一句话:“伦理学不处理世界。正如逻辑一样,伦理学必定是世界的一个条件。”所谓条件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它,世界将不成其为世界,你说它重要不重要?
维特根斯坦身在分析哲学阵营,内心却无限向往神圣乃至神秘的东西;他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但却禁不住从宗教的角度看待每一个问题。也正因如此,虽然他与20世纪另外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海德格尔从无交道,但是他自认为能够想象海德格尔为什么要用“畏”和“存在”这些概念,自认为知道他在用这些概念说些什么。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逻辑哲学论》并非一本关于逻辑的著作,而是一本关于罪及与之相关的伦理、美、生活的意义的著作。虽然维特根斯坦谈论最多的是逻辑,但逻辑只是梯子,真正重要的东西在楼上,一旦登上了楼,就可以撤掉梯子了。
在“6.52”这一节中,维特根斯坦说:“我们觉得,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学问题都已得到解答,人生问题也还完全未被触及。”
全书第七章只有一句话:“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
这一讲就到这里。关于《逻辑哲学论》在哲学史中的地位,它与逻辑实证主义的异同,维特根斯坦后来为什么要推翻《逻辑哲学论》的观点,我们留到下一讲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