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姚明的本质属性是什么?——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

字数:3486

第一哲学:对于“存在本身”的研究

本讲我们来探讨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这一讲同样不轻松,但是过了这一讲,就会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因为我们将会进入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和政治学,那里会有很多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但是形而上学的问题却更像是一个思维的黑洞,长期浸润在如此高度抽象的问题中,会让人的大脑出现死机甚至自焚的倾向。我尽我所能把它讲得浅显易懂一些。

《形而上学》的英文标题为Metaphysics,直译是“物理学之后”。其实这个书名不是亚里士多德取的,而是后来的编者在编完《物理学》之后,发现还有一些探讨更普遍也更抽象的原理的文字无处安放,于是一偷懒就把它们统统搁在了《物理学》的后面,因为无以名之,于是又一偷懒,索性称之为“物理学之后”。日本学者井上哲次郎讲究翻译的信、达、雅,根据《易经·系辞》中的“形而上学谓之道”把metaphysics译为“形而上学”,立刻就变得高大上起来。

严格说来,把《形而上学》放在《物理学》的后面是有深意的,这个安排告诉我们,在研究完《物理学》之后应该紧接着探讨《形而上学》的主题。《物理学》都探讨了哪些主题?我希望大家都记得“四因说”,特别是里面提到的质料与形式、潜能与实现的观点。我也希望大家都还记得上一讲探讨的《范畴篇》,其中我们重点讨论了实体问题。那么《形而上学》研究的又是什么主题呢?说得简单点,就是对实体做进一步的考察。说得复杂一点,就是对“作为存在的存在”(beings as being)的研究。亚里士多德认为,其他任何具体的分支科学都是对“作为复数的存在者”也就是beings的研究,而形而上学则是对作为单数的being,也就是“存在本身”的研究。这里的“存在”也可以用系词“是”来代替理解。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先来复习一下第9讲中关于巴门尼德的内容。

在所有的判断句“S is P”中,比方说,天是蓝的,花是红的,水是纯净的,女孩是可爱的,或者女孩是老虎,你会发现,不管主词S和谓词P怎么变化,有一个词是不变的,那就是“is”——“是”。一切东西首先要“是”,然后才“是什么”。这句话很关键,这个“是”是使“什么成为什么”的根据和前提。在各种各样的判断句中,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个“是”。对各种类型的“是什么”进行研究的学科是具体科学,比如动物学、植物学,等等。不去研究“是什么”而专门研究“是”本身的学科则是形而上学,亚里士多德又称之为第一哲学,因为它是所有其他学问的基础。从《范畴篇》中可以知道,这个“作为存在的存在”就是实体,所以《形而上学》是对实体的原因做进一步考察,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它将《物理学》中关于质料和形式的讨论引入对实体问题的思考当中。

严格意义上的实体:形式还是质料?

我们先来回答上一讲结尾处的两个问题,这可以帮助我们进入《形而上学》的思路中。

第一个问题是,你能想象一个剥离了所有偶然属性的实体吗?

仍旧以姚明为例,如果我们把口才很好、身高2.26米、在NBA打了9年球、叶莉的丈夫等等这些属性统统剥离掉之后,姚明还剩下什么呢?也许有人会说,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范畴篇》,还剩下作为载体的实体啊。可是这个光秃秃、赤裸裸的载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你是不是脑子里空空如也,完全想不出它是什么样子?如果此时引入亚里士多德的形式/质料说,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这个赤裸裸的载体也即这个实体就是纯质料本身。当然,我要强调的是,这只是一个逻辑分析的结果,因为你甚至无法想象纯质料是什么样的。初生的婴儿虽然是个肉团一样的质料,但他也还是有五官和四肢的,换句话说,他也有形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纯质料;同理,采石场的大理石也不是纯质料,它也有一定的形式。所谓的纯质料,就是要剥离掉包括长、宽、高在内的所有属性,可是这样一来,就什么都不剩了。

就像W.D.罗斯教授所指出的,赤裸裸的质料既无法独立存在,也没有个体性,它不是“这一个”,而这些特征都是《范畴篇》中的实体定义。所以,如果将所有的属性都剥离掉,分析到最后,你会发现,这个实体只可能是一个没有任何形式性的、作为纯质料的载体。但恰恰因为赤裸裸的纯质料不具备任何的规定性,所以它不符合实体的标准。这样一来,关于实体的思考就一头扎进了死胡同。

分析到这里,我们是不是应该彻底地放弃“质料是实体”的观点呢?初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情况远比这更为复杂。我想要提醒你们注意一个问题,《范畴篇》中提到实体的特性时,除了强调它是独立存在的“这一个”也即个体性之外,还强调了作为实体的另一种特性,那就是它能够“在变化中持续存在”。

还是以姚明为例,他有时皮肤白,有时皮肤黑,少年时曾身高1.8米,长大了身高2.26米,老了以后变成2.22米,他可以是火箭队的成员,也可以不是火箭队的成员,他口才很好,但没准哪天患上了失语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是姚明作为实体却仍旧持续存在着,也就是说,实体有一个特性,它是那个“在变化中持续存在”的东西。

说到“在变化中持续存在”这个特性,你有没有发现,这不正是在指四因说中的质料因吗?因为质料因回答的正是“事物为什么在运动中继续存在”这个问题。所以,按照这个思路,如果仅仅根据“在变化中持续存在”这个标准,那么我们就必须要硬着头皮承认“质料即实体”这个结论。

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在变化中持续存在”这个标准,那么质料就是实体;如果按照“独立存在的‘这一个’”也即个体性的标准,质料不是实体。亚里士多德现在面临一个两难的选择,要么继续主张质料就是实体,要么放弃质料就是实体的结论,转而主张形式是实体或者形式和质料的复合物是实体。长话短说,在《形而上学》中,亚里士多德最终明确认为只有形式才是严格意义上的实体。这意味着他放弃了《范畴篇》的结论,而且进一步意味着亚里士多德向柏拉图主义做了更大的让步,因为“形式”更接近于柏拉图所说的“理念”。

个体事物的本质属性

现在我们来探讨上一讲的第二个问题:个体事物——比如说姚明——的本质属性是什么?本质属性的英文为essence,它和实体substance,都是对古希腊文ousia的翻译。译法不同,问题的指向也有所不同;substance这个译法引导我们朝“载体”的方向去思考问题,而essence则引导我们寻找与偶然属性相对立的本质属性。本质属性事关定义问题,比如,人的本质属性是什么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在问“人的定义是什么”。我们可以回答说“人是有理性的动物”,或者说“人是会言说的动物”。可是当我们问姚明的定义是什么,姚明的本质属性是什么,似乎就有些让人茫然不知所措。

在《范畴篇》中,我们列举了关于姚明的九大范畴,初看起来都属于姚明的偶然属性。但请仔细想一想:如果姚明没去NBA打球,姚明还是姚明吗?如果姚明哪天患了失语症,再也不能口吐莲花了,姚明还是姚明吗?在一个意义上,姚明当然还是姚明,不会说话的姚明并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但在另一个意义上,此姚明已经不是彼姚明了。难道不是这样吗?结合我们自己的人生经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是经常说类似的话吗?比如,如果高考那年失败了,我就会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可是另一方面,我们也说:我本来可以过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当你这么说的时候,你假定了即使你的人生完全不同,但你仍旧是你,这个说法暗示出你有一个“本质属性”,可是它究竟是什么呢?

我曾经看到一则报道,意大利神经外科专家赛吉尔·卡纳维罗(Sergio Canavero)称,他和中国医学团队合作,成功利用人类尸体完成换头的手术实验。评论区里有人说:“马云从此不死了。”可是,看完这个评论,我的第一反应是:那个把头嫁接到别人身上的人还会是马云吗?这与我们刚才的疑问直接相关:姚明要改变到什么程度,他才不是他自己了呢?

再举一个很极端却很现实的例子——英国的理论物理学家霍金。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作为肉身的霍金已接近死亡,但是作为精神的霍金还活着,何止是活着,简直是活蹦乱跳,他甚至还开通了新浪微博的账号。事实上,只要霍金还能思考,就没有人会认为那个瘫坐在轮椅上,只能用眼神指挥电脑与人交流的肉身不是霍金,为什么?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虽然霍金的肉身瘫痪了,但是霍金并没有浪费他的天赋,而是很好地实现了他的潜能,成为当代最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黑洞理论、大爆炸学说的创立者。所以个体事物的本质就是个体事物“在其自然生成的变化运动中所实现出来的自然本性”。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霍金的本质属性是理论物理学家,这是他的潜能的实现状态,也是他最终的“形式”。这个解释比较符合我们的日常思维,比如姚明,我相信很多人都会这样认为:姚明可以被剥离掉很多属性,但是唯一不能剥夺的就是篮球运动员这个属性,因为没有了这个属性,姚明就真的不再是姚明了,因为正是这一点定义了姚明的一生。反观我们自己,每个人要问的问题不也是我该如何定义我的一生吗?

让我们来为本讲做个总结。因为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引入质料和形式来理解实体,导致他不得不部分地放弃《范畴篇》关于个体事物是第一实体的结论,转而主张形式是实体。因为引入潜能与现实,所以亚里士多德认为个体事物的本质属性就是在现实的生成变化过程中实现出来的潜能。

必须强调的是,这一讲所介绍的内容只是一个高度简化的版本。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的分析要复杂得多,他曾经感慨说:“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永远,那永远被追寻而永远令人困惑的都是‘什么是存在’,也就是‘什么是实体’。”综合亚里士多德的思考,关于实体是什么,他先后提出过五种设想:(1)个别物体(或个体);(2)质料;(3)形式;(4)种和属;(5)本质。这五种设想存在着一望而知的内在矛盾,给后来的研究者留下了许多的难题,直到今天仍旧众说纷纭,没有定论。有趣的是,柏拉图在《智者篇》中借他人之口说过类似的一段话:当你们说“是”的时候,你们明白它指的是什么,我们以前也认为自己知道,但现在却感到非常的困惑。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是伟大的提问者,他们站在时代的思想最高峰,借助于当时所能借助的所有手段,将问题的边界拓展到了极限处,给后人留下了很多的问题和困惑。他们不是问题的解决者,而是问题的制造者,这在哲学上不是耻辱,反而是美德和荣耀。


034 让我们一起来“指控”姚明: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论036 幸福像花儿一样: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