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我思故我在: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集》
钵中之脑与《第一哲学沉思集》
请你设想这样一种可能:想象你没有四肢和躯干,只是一块脑组织,被浸泡在科学实验室的一个容器里,你的神经末梢与一台极为复杂的机器相连接。有一群邪恶的科学家通过输入各种信号来刺激这块大脑,由此产生童年的记忆,比如门前的老树、儿时的玩伴、池塘里的蛙鸣,还有爱情的甜蜜、信仰的虔诚、各种复杂的思维,以及你现在正在阅读这本书,所有这一切,全都是科学家不断刺激下产生的幻象。请问,你如何证明这个设想是错的?
这个思想实验的名字叫作“钵中之脑”,发明者是当代著名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W.Putnam),它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重申“外部世界是否存在”这个经典的怀疑论问题。
如果追本溯源,我们可以在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集》中找到“钵中之脑”的原型。这本书是以日记的方式写成的,主人公是一位沉思者,他一共进行了六天的沉思,然后逐一记录下来,写成了六个沉思。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是一个漫长的思想实验,里面虽然有不少逻辑推论,但更多的却是类似于宗教静修般的冥思,所以这本书对于读者提出了不同寻常的要求,它要求你不是作为旁观者,而是作为沉思者,与主人公一起去进行这场思想的冒险之旅。
第一个沉思:感官的可错性
我在这里将重点介绍前三个沉思,第一个沉思的题目是“论可以引起怀疑的事物”。我要再次强调的是,笛卡尔不是为了怀疑而怀疑,而是通过怀疑去寻找确定无疑之物,这就好比是在盖新楼房之前,摧毁原有的老楼房,彻底地清理地基,从根本上重新开始。
沉思者告诉我们,当我们怀疑的时候,不需要找到确凿的证据才开始怀疑,相反,只要我们发现哪怕有一丁点儿的可疑之处,就可以把这些对象统统抛弃掉,因为既然它们是可疑的,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可疑,那就不足以成为“坚实可靠、经久不变的东西”了。
也许会有人说,谁会在日常生活中这么胡乱怀疑呢,那不是成了疑心病患者了吗?对于这个质疑,我们要牢牢记住笛卡尔的警告:“这种怀疑是形而上层面的,是夸张的,绝不可以应用于现实生活的。”
也许还会有人说,天底下有那么多的事情,我们哪有时间去一一加以怀疑呢?对此笛卡尔告诉我们,我们的确没有必要逐一去怀疑每一件事情,因为那会是一件没完没了的工作。所以,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从我的全部旧见解所根据的那些基本原则下手”。
比方说:“直至现在,凡是我当作最真实而接受过来的东西,都是从感官或通过感官得来的。”拿这条原则开刀,意味着笛卡尔要破除感官的神话,证明感官的可错性。为了做到这一点,他提出了著名的“梦的论证”。我记得几年前在微博上曾经读到一个帖子,据说是某高校的哲学考题:“如果有人跟你说,你现在不是在教室里参加考试,而是在睡梦中梦见自己正在考试,你可以从哪些方面证明他是错的?试论证。”这个考题就是笛卡尔“梦的论证”以及“钵中之脑”的变形。笛卡尔的沉思者断言:“没有任何可靠的迹象,使人能够将清醒与睡梦加以区别。”
接下来的怀疑就更刺激了,不仅感官是可错的,连数学、几何学这些“最简单、最普遍的东西”也可能是错的,比方说2+3=5,正方形有四条边,也完全可能是骗人的上帝偷偷塞到我们观念里的东西。说到这里,你是不是觉得这个“骗人的上帝”特别像钵中之脑的邪恶科学家?
进行到这一步,这个近似疯狂的怀疑之旅已经有点山穷水尽的意思了。当我们把一切可以怀疑的东西全都拆除之后,到底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还是能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呢?
第二个沉思:我思故我在
在第二个沉思的一开篇处,沉思者提出了阿基米德点的设想。他说,阿基米德只要找到一个靠得住的固定支点,就可以撬动整个地球。我们目前正在做的事情同样如此,如果我们可以找到哪怕是一件确定无疑的事,那我们就可以怀抱远大的希望了。什么希望?当然是重建知识之树的希望。
这个阿基米德点不是别的,正是“我在思想”。比方说,当我在怀疑外部世界是否存在的时候,我是在怀疑;当我在怀疑有一个邪恶的上帝给我灌输数学观念的时候,我也在怀疑;甚至,我怀疑我正在怀疑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仍旧在怀疑……如此不断地倒推下去,我怀疑我怀疑我正在怀疑,我也仍旧是在怀疑,所以最终你会发现,我在怀疑这件事情是不可怀疑的。
当然,笛卡尔的原话不是这样说的,他沉思的结论是:
如果他(妖怪)骗我,那么我毫无疑问我是存在的;而且他想怎么骗我就怎么骗我,只要我想到我是一个什么东西,他就总不会使我成为什么都不是。……即有我,我存在这个命题,每次当我说出它来,或者在我心里想到它的时候,这个命题必然是真的。
这个结论在笛卡尔的《谈谈方法》中被总结为“我思故我在”这个著名的命题。要注意的是,虽然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展现了最完整的思路,但是“我思故我在”这个精确的表述其实是出现在《谈谈方法》里的。而且,这个基本的构想在更早之前的奥古斯丁那里就已经有了比较完整的陈述。当然,让“我思故我在”成为哲学史上最著名的命题,这要归功于笛卡尔。
现在的问题是,我思故我在是一个逻辑论证吗?初看起来它符合三段论的推理形式:
大前提:凡思想的东西必存在;
小前提:我是一个在思想的东西;
结论:所以,我存在。
可是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我们并不知道大前提,也即“凡思想的东西必存在”这个判断是否成立。所以笛卡尔认为,我们就是直接从“我在思想”推论出“我存在”,这是一个“心灵的单纯直观”,我们把它作为“自明的事情”,我们知道它,是因为我们体验到:我不存在便不可能思维。
我相信,对于很多读者来说,这里存在着理解的障碍。就像我在前面所说的那样,我们万万不可作为旁观者,而是要成为书中那个正在沉思的主人公,用心灵去感受这些语句,进入它给你设定的那个场域,唯当如此,你才能借助心灵的直观得出“我思故我在”这个结论。
你一定会问:这个“我”到底是什么呢?用笛卡尔的原话回答就是:“……我只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也就是说,一个精神,一个理智,或者一个理性……”总而言之,“思维是属于我的一个属性,只有它不能跟我分开。……假如我停止思维,也许很可能我就同时停止了存在”。
在准备这一讲的时候,很不幸地传来了英国物理学家霍金的死讯,我在朋友圈里向霍金致敬的时候,评论他为“‘我思故我在’的完美案例”。自从霍金21岁患上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他的肉身就已失去意义,霍金是以一种纯粹的“我思”状态存在着的,或者用笛卡尔的话说,只要他还在思想,他就存在着。
再给大家举一个例子,约翰尼·德普在2014年出演过一部名叫《超验骇客》的科幻片,在肉身死亡之前,他把自己的意识储存到了电脑里,请问他还存在吗?如果笛卡尔来回答这个问题,肯定会说,当然存在,因为人本质上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
在确立起“我思故我在”这个阿基米德点之后,按照笛卡尔的方法,就要返身重构整个世界,重构整个知识的体系和大厦了。否则的话,“我思”就仍旧被孤独地幽闭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可是这一步是怎么迈出去的呢?这就带领我们来到了第三个沉思。
第三个沉思:论证上帝的存在
好,现在我想请各位读者暂时闭上眼睛,搜索一下脑海里都会出现哪些观念(ideas)。
是不是会冒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观念和想法?比如说,红花绿树、蓝天白云、蜘蛛侠、钢铁侠、哈尔的移动城堡、隔壁班的女生、讨厌的舍友、柏拉图的哲学、基督教的原罪说、上帝和天使……
沉思者指出,所有这些观念都可以根据不同的来源被分为三类:一类是天赋的(innate idea),也就是与生俱来的;一类是非天赋的,也就是外来的;还有一类是自身虚构的。这三类观念又可以合并为两类:思想自己制造的(虚构的),和由外部原因造成的(天赋的与外来的)。有人可能会问,天赋的不是与生俱来的吗?那它怎么可能是外来的?笛卡尔说,像上帝这种天赋观念就是由上帝放到我们的观念里的,所以虽然它是与生俱来的,但也是外来的。
你一定好奇,沉思者做这些区分到底是为了什么?归根结底,他是想借助上帝这个独特的观念来完成最关键的突破。现在沉思者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改变,他不再认为上帝是个骗子,而是把上帝观念解释成完满的观念。他从无限的、完满的上帝观念,得出上帝“没有任何缺陷”。由此推论,“它不可能是骗子,因为自然之光清楚地告诉我们,欺骗在于有某种缺陷”。
读到这里,也许意识到了,这个沉思者是在仿照安瑟尔谟的本体论证明,从上帝是一个完满的观念推论出上帝必然存在这个结论。我要再次强调的是,上帝的观念虽然是天赋的,但也是外来的,笛卡尔的理由是“我是一个有限的东西”,有限的东西自身无法创造出一个无限的实体观念,它一定是由那个真正无限的实体,也就是上帝把这个观念放在我心里的。
必须承认,笛卡尔的很多思路不容易被现代人所理解,而且他的上帝论证也充满了各种槽点,即使在当时也引发了很多的争议。但是我不打算过多地介绍这方面的情况。我想重点强调的是两个问题。
首先,表面上看,笛卡尔是在附会正统的神学,论证上帝的存在。但其实笛卡尔的上帝完全不同于《圣经》中的上帝,因为上帝在这里的功能非常单一——他是为了保证物质世界的存在而被引入的。借用英国学者索雷尔的观点:“这是一位物理学家的上帝,或者准确地说,是一种反怀疑主义的物理哲学所要求的上帝,他将竭力保护物理学的基本定律不受怀疑的侵扰。”正是因为有了上帝作为中介和保证,笛卡尔才有可能突破我思,确保物质的存在,也就是外部世界的真实性。
其次,笛卡尔特别强调了感官的可错性,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反对亚里士多德的体系,因为后者的哲学思考就是从感觉经验出发的,而笛卡尔通过强调感觉的可错性,提出了认识外界事物不可依靠感官,而必须凭借理性和精神,这显然是理性主义和唯理论的思路,与亚里士多德的经验主义思路是大相径庭的。
重新创建崭新的哲学体系
最后我想做一个小结,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集》完美地体现出他的方法论原则,先从怀疑出发,得出“我思想(怀疑)”这个不可怀疑之物,然后从“我思”中的上帝观念推论出上帝存在,再由上帝作为担保,确保了物质的存在。这是一个先分解再综合的过程,一个先破再立的过程,其中的关键之处就是寻找到了“我思”这个阿基米德点。
笛卡尔的哲学有着深远的历史意义,在他的墓志铭上写着这样的字句:“笛卡尔,欧洲文艺复兴以来,第一个为人类争取并保证理性权利的人。”我们还可以补充这样一句话:笛卡尔是在此之前一千年来第一个像古希腊哲人那样创建自己哲学体系的人。中世纪的哲人匍匐在《圣经》和信仰之下,文艺复兴的哲人满足于重新发现和解释古代智慧,只有笛卡尔在跨越了千年的沉寂之后,重新开始凭借自己的理性去创建崭新的哲学体系。在笛卡尔的激励下,洛克、休谟、康德纷纷提出了各自的体系,从此之后,“读我的著作、抛弃我的前辈”成为17和18世纪思想家的主旋律。
具体说来,笛卡尔哲学的影响体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它虽然号称研究的是“第一哲学”,也即“形而上学”,但其实却让知识论成为核心论题,导致了哲学史上所谓的“知识论的转向”。
第二,笛卡尔的“我思”也就是“主体”被认为是封闭的,此后的哲学家往往以此作为一无可争议的出发点。
第三,虽然有上帝作为中介和保障,心灵和物质之间仍然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由此,心物二元论被凸现出来。罗素评价说:笛卡尔哲学完成了由柏拉图开端的、经基督教哲学发展起来的精神、物质二元论,“精神界和物质界是两个平行而彼此独立的世界,研究其中之一能够不牵涉另一个。精神不推动肉体,这是个新颖想法”。
第四,笛卡尔主张知识起源于天赋的观念,从此开启唯理论也就是理性主义的先河,他与以洛克、休谟为代表的经验论者,也就是主张知识起源于经验的哲学家,一起构成了近代哲学的主流。
最后,为了纪念霍金,请允许我用霍金的一句话来结束这一讲,虽然它跟本讲似乎没有太大关联:“若不是因为你所爱之人居住其中,这个宇宙没什么大不了的。”
052 为了“有所不疑”必先“有所怀疑”:笛卡尔的《谈谈方法》054 上帝给了我眼睛看世界,我却用它来看自己:洛克的《人类理解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