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我能知道什么?——康德为理性划界
康德的理论使命:既反对独断论又反对怀疑论
上一讲我们结束在蒙田的那句名言上,我相信它是对康德毕生事业的最佳总结,因为康德明确地指出,他做哲学的全部旨趣都可以归结为以下三个问题:
1.我能知道什么?
2.我应该做什么?
3.我可以希望什么?
后来康德又补充说道,这三个问题还可以进一步归结为“人是什么”这个最为根本的大问题。
单单看着这几个问题,就足以让我们心驰神往,可是,如果仅仅停留在这里,那就只是充满了浪漫情怀的口号,它引人遐思,却没有任何的可操作性,更谈不上有任何的学术性。过去这些年我常常会收到一些民间哲学家的鸿篇巨制,他们对哲学事业充满了激情,但是往往思而不学,热衷于另起炉灶,就好像此前两千多年的哲学史根本不存在,虽然不乏奇思妙想,但归根结底却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如果想要避免天马行空、神游九霄的民哲风格,就必须把哲学思考放置在具体的历史脉络和学术传统之中。
康德当然不是民哲,当他追问“我能够知道什么”的时候,是在非常自觉地立足在近代哲学的传统中,接着经验论和唯理论的争论往下说。我希望大家都还记得,唯理论的基本观点是知识源于并且基于理性,经验论的基本观点是知识源于并且基于经验。从笛卡尔开始,一直到休谟,这两派观点争论了一百多年,可惜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制造出更多的问题。
当唯理论发展到极致的时候,就会导致独断论的问题。所谓独断,日常的含义是未经商量,独自做出决定。在近代哲学的语境里,独断论指的是在没有考察理性的能力和边界之前,就对于那些我们不理解的事物,或者根本不存在的事物随意联想,信口胡言,做出一些似是而非却又斩钉截铁的武断结论。莱布尼茨的“前定和谐说”就是独断论的典型例子,莱布尼茨其实在僭越人类理性的边界,站在上帝的视角,对这个世界的本质做出论断。
另一方面,当经验论发展到极致,就会导致怀疑论的问题。比如说休谟指出因果关系并没有必然性,只是我们心灵的习惯性联想,这不仅让自然科学的基础变得不再可靠,也把康德从独断论的迷梦中惊醒过来。康德承认,某种程度上,《纯粹理性批判》的写作目的就是要回应休谟的挑战,把休谟问题尽可能地铺展开来,也正因为这样,康德一度被朋友戏称为“德国的休谟”。但是我认为这个绰号并不合适,因为康德虽然正视休谟的问题,但并不接受休谟的立场。
康德的理论使命是左右开弓,既反对独断论又反对怀疑论。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康德就需要一方面为理性划界,对于理性力所不能及的领域,保持沉默,否则就会掉进独断论的陷阱;另一方面康德要正面回应休谟问题的挑战,论证科学知识的确定性和普遍必然性,否则就会陷入怀疑论的泥沼。
不纯粹的《纯粹理性批判》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正式来探讨《纯粹理性批判》这本大书了。如果要在西方哲学史中评选出三本最具影响力的著作,我敢打赌这本书一定会入选。康德自称只花了四到五个月就完成了这部震古烁今的巨著,但是我们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一本灵光乍现的著作,事实上为了写作它,康德整整酝酿了十二年的时间。这本书的界面非常没有亲和力,康德曾经感慨说,如果要把它写得更通俗易懂,那就还需要再花几年的时间,可是因为年事已高,康德担心来不及完成这个工作,所以只用了短短四五个月的时间就整理出来了。
让我们先来破个题,《纯粹理性批判》共有三个关键词:纯粹,理性,以及批判。
“纯粹”的意思很明了,就是“不掺杂质”。叶秀山先生指出,在近代哲学传统里,当说到“纯粹”二字时,特指的是“不杂经验”,“与经验无关”,或者“不由经验总结、概括出来”的意思。为什么要特别强调与经验无关呢?这是因为从古希腊以降的西方哲学一直认为感觉经验是变动不居的,最经典的说法莫过于赫拉克利特的那句名言:“一切皆流,无物常驻”。既然感觉经验是不可靠的,那么建立在经验基础之上的科学知识也是不可靠的。
这个时候,“理性”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为了重建科学知识的可靠基础,就必须向理性求助。可是在这里我要特别强调的是,康德并不打算完全抛弃感觉经验,这是因为,如果只有理性,没有感觉经验,那么我们就只能拥有纯形式的知识。比方说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这样的逻辑命题,或者“所有的单身汉都是未结婚的男子”这样的分析命题,它们的优点是具有普遍必然性,缺点则是无法给我们增加新的知识,这样一来,科学知识的增长就成了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康德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指出,所有的知识都“开始于”(begins with)感觉经验,但并非所有的知识都“源自于”(arises out of)感觉经验。“开始于”的意思是说,从事实上说,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从接受感官的刺激开始的,并非“源自于”的意思是说,如果要想形成普遍必然的知识,就不能仅仅诉诸感官经验,必须要引入理性来保证普遍必然性。
说到这里,你或许已经意识到了,康德哲学其实并不那么的“纯粹”,因为他并不认为存在着与经验无关的知识,而恰恰是在强调感性直观与知性范畴的相互依赖性。康德有句名言是这样说的:“如果没有感性,则对象不能被给予我们,如果没有知性,则对象无法被思维。没有内容的思想是空洞的,没有概念的直观是盲目的。”所以说,康德的基本宗旨是综合经验论和唯理论,认为只有知性就无法直观到任何东西,只有感官则不能思维任何东西,唯有结合知性和感性才能产生出知识。以上表述中出现了很多复杂的概念,比如说感性直观、知性范畴,我们会在下一讲细细解释它们。
为理性划界
现在来解释“批判”二字。正如我们反复强调的那样,理性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果不对理性划界,就会产生独断论的问题。所以康德还需要对“纯粹理性”进行“批判”性考察。要注意的是,这里的“批判”不是批评、批斗的意思,而是研究、考察、区分、辨别的意思。因为极其看重批判的意义和价值,康德甚至把他的哲学称为“批判哲学”。
如果你去读康德的著作,就会发现他特别喜欢使用“王国”这个词,比如目的王国、人的王国,等等。什么是王国?你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任何王国要想长治久安,在最低的层面上,就需要对外确保边境安全和领土完整,对内确保法律和秩序。按照这个思路往下想,理性王国不仅需要对外明确自己的疆域,防止出现越界执法的问题,而且对内也要给理性王国的内部成员分配适当的“权限”,让它们各得其所,防止各个“职能部门”之间的“越权”或者“僭越”。(叶秀山语)
说到僭越,我们在讲古希腊哲学的时候,反复探讨的就是“僭越”这个概念,德尔菲神庙上的箴言“凡事勿过度”、俄狄浦斯王的悲剧、柏拉图的《理想国》,都在强调人类要克服本性上的僭越冲动,要各司其职、各归其位,始终恪守在永恒固定的界限之内。如果说古希腊哲学重在为人的欲望划界,那么在康德这里,就是在为理性划界。
在《纯粹理性批判》的序言中,康德指出,这本书的写作目的就是为了警告人们:“永远不要冒险凭借思辨理性去超越经验的界限”。
“为理性划界”的重要性我们已经说了很多,现在要问的是,康德为什么特别强调“经验”是理性的边界?为什么一旦超越经验的界限,理性就会跌入“黑暗与矛盾”之中?
冤有头,债有主,归根结底,这个问题要追溯到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简单说,心物二元论的意思就是,在心灵和外物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笛卡尔的这个坑挖得太大,以至于他之后、康德之前的所有哲学家,包括莱布尼茨、洛克、贝克莱,都只能求助上帝来解决心物关系。这个时期的上帝对于哲学家来说,主要扮演救火队员的角色,但凡哲学思考陷入绝境,这个“救急神”就会随时亮相,解救哲学于危难之中。
康德认为,这些哲学家犯了两个根本性的错误:第一,他们原本想要追问“人能知道什么”的问题,结果却给出了“神能知道什么”的答案,建立起“以神为中心”的知识模型;第二,他们看似接受了心物二元论,但在实际思考的过程中,又不自觉地把“现象”和“物自身”混为一谈。
所以说,只有纠正了这两个错误,才能真正回答康德的这个问题——“我能知道什么?”那么康德到底是怎么纠正这两个错误的?不以神为中心的知识模型会是什么样子?什么是现象,什么是物自身?康德的工作又会造成哪些进一步的难题?关于这些问题,我们下一讲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