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难

字数:12086

【题解】

塞难,回答别人的责难和质疑。塞,堵塞,抵御。这里引申为回答、辩解。难,责难,质疑。本篇的主要内容有以下两点。

一是用星气的差异来说明人们能否成仙的原因,这也是本篇的重点内容。当有人询问:“皇穹至神,赋命宜均,何为使乔、松凡人受不死之寿,而周、孔大圣无久视之祚哉?”对此,葛洪回答说:“命之修短,实由所值,受气结胎,各有星宿。……命属生星,则其人必好仙道。好仙道者,求之亦必得也。命属死星,则其人亦不信仙道。不信仙道,则亦不自修其事也。”也就是说,一个人是否能够成仙,在他怀胎受气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这种命定论思想源远流长,《论语·颜渊》:“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汉代的王充也认为,在一个人生命形成的一瞬间(即受孕的一瞬间),就是接受天之气的关键时刻。此时,一个人接受的天之气是坚强的,那么这个人的身体就会健康,身体健康就不会夭折,就能长寿;反之,如果一个人接受的天之气是软弱的,那么这个人的身体就会羸弱,身体羸弱就不能长寿,严重的还会夭折。很显然,葛洪是把这种命定论嫁接到了修道成仙上来了。葛洪的这一主张虽然能够“圆满”地回答为什么有人可以成仙而有人难以成仙的问题,但同儒家的“人人皆可成圣”和佛教的“人人皆可成佛”的观念相比,不仅宗教气量显得狭小,而且也不利于道教的发展壮大,因为既然命运已经决定了一个人能否成仙,个人努力只是白费,那么就会把一大批人关在道教的门外。

二是讨论了儒、道的差异。在本篇中,葛洪在承认孔子是儒家圣人、老子是得道圣人的前提下,谈到了儒、道两家的两点差异:第一,道是本,儒是末。他说:“儒教近而易见,故宗之者众焉;道意远而难识,故达之者寡焉。道者,万殊之源也;儒者,大淳之流也。”儒、道是源与流、也即本与末的关系。因此他反问世人:“三皇以往,道治也;帝王以来,儒教也。谈者咸知高世之敦朴,而薄季俗之浇散,何独重仲尼而轻老氏乎?”第二,儒家和道家的思想施行起来,各有自己的难处,也各有自己的易处,但归根结底学道要比学儒容易。他说:“笃论二者,儒业多难,道家约易,吾以患其难矣,将舍而从其易焉。”正是因为学道容易一些,所以葛洪最终选择了道家道教。

除此之外,葛洪在本篇中还谈到儒道互补、不可过分自我相信、道不同不相为谋等问题,同时也抒发了自己曲高和寡、缺乏知音的苦闷。

或曰:“皇穹至神(1),赋命宜均,何为使乔、松凡人受不死之寿,而周、孔大圣无久视之祚哉(2)?”抱朴子曰:“命之修短(3),实由所值(4),受气结胎,各有星宿(5)。天道无为(6),任物自然,无亲无疏,无彼无此也。命属生星(7),则其人必好仙道。好仙道者,求之亦必得也。命属死星,则其人亦不信仙道。不信仙道,则亦不自修其事也。所乐善否,判于所禀(8),移易予夺,非天所能。譬犹金、石之消于炉冶,瓦器之甄于陶灶(9),虽由之以成形,而铜、铁之利钝,瓮、罂之邪正(10),适遇所遭,非复炉灶之事也。”

【注释】

(1) 皇穹:皇天,苍天。

(2) 周、孔:周公姬旦和孔子,儒家心目中的圣人。祚:福。

(3) 修:长。

(4) 所值:所遇的机会。值,遇。

(5) 星宿:星星。古代有一种观点认为,天上的星宿,有的主生,有的主死,有的主贵,有的主贱。一个人的命运好坏,是在受孕的那一刻就决定了,如果受孕时刚好遇到的是主生的星宿,那就能够长寿;如果遇到的是主死的星宿,那就只能短命了。

(6) 无为:清静无为。即没有主观好恶、顺其自然地去行事。

(7) 属(zhǔ):适逢。生星:主生的星宿。

(8) 判:区别,不同。

(9) 甄:制造陶器。陶灶:烧制陶器的窑炉。

(10) 瓮、罂:两种盛水或酒的陶器名。

【译文】

有人说:“皇天最为神明,赋予人的生命应该是均等公平的,可为什么让王子乔、赤松子这些平凡的人获得了不死的寿命,而周公、孔子这样的大圣人却没有得到长生的福分呢?”抱朴子回答说:“寿命的长短,实在是由于个人所遇到的机会形成的,人们在禀受阴阳二气、结为胚胎的时候,都各自有星宿在值守。上天的原则是清静无为的,一任万物的自然发展,无论对谁都无亲无疏,没有彼此之分。命运刚好遇上主生的星宿,那么这个人一定会爱好神仙之道。而爱好神仙之道的人,追求仙道也一定能够成功。命运刚好遇到主死的星宿,那么这个人也就不会相信神仙之道。而不相信神仙之道,自己也就不会去修炼仙道了。人们的爱好是对是错,其差别就来自所禀持的天性,某种天性的改变和有无,并非上天所能决定的。譬如金属、石头在炉中冶炼,各种陶器在窑中制成,虽然都是由于炉和窑制成的,但铜器、铁器是锋利还是厚钝,瓮、罂的式样是周正还是歪斜,则是由于偶然遇到的各种情况造成的,而与窑炉没有关系了。”

或人难曰:“良工所作,皆由其手,天之神明,何所不为?而云人生各有所值,非彼昊苍所能匠成(1),愚甚惑焉,未之敢许也。”抱朴子答曰:“浑茫剖判(2),清浊以陈(3),或升而动(4),或降而静(5),彼天地犹不知所以然也。万物感气(6),并亦自然,与彼天地,各为一物,但成有先后,体有巨细耳。有天地之大,故觉万物之小;有万物之小,故觉天地之大。且夫腹背虽包围五脏,而五脏非腹背之所作也;肌肤虽缠裹血气,而血气非肌肤之所造也。天地虽含囊万物,而万物非天地之所为也。譬犹草木之因山林以萌秀,而山林非有事焉(7);鱼鳖之托水泽以产育,而水泽非有为焉。俗人见天地之大也,以万物之小也,因曰天地为万物之父母,万物为天地之子孙。夫虱生于我,岂我之所作?故虱非我不生,而我非虱之父母,虱非我之子孙。蠛蠓之育于醯醋(8),芝檽之产于木石(9),蛣之滋于污淤(10),翠萝之秀于松枝(11),非彼四物所创匠也(12),万物盈乎天地之间,岂有异乎斯哉(13)?天有日月寒暑,人有瞻视呼吸,况远况近(14),以此推彼,人不能自知其体老少痛痒之何故,则彼天亦不能自知其体盈缩灾祥之所以;人不能使耳目常聪明,荣卫不辍阂(15),则天亦不能使日月不薄蚀(16),四时不失序。由兹论之,夭寿之事,果不在天地,仙与不仙,决在所值也。夫生我者,父也;娠我者,母也。犹不能令我形器必中适,姿容必妖丽,性理必平和,智慧必高远,多致我气力,延我年命;而或矬陋尪弱(17),或且黑且丑,或聋盲顽嚚(18),或枝离劬蹇(19),所得非所欲也,所欲非所得也,况乎天地辽阔者哉!父母犹复其远者也,我自有身,不能使之永壮而不老,常健而不疾,喜怒不失宜,谋虑无悔吝(20)。故授气流形者,父母也,受而有之者,我身也,其余则莫有亲密乎此者也,莫有制御乎此者也。二者已不能有损益于我矣,天地亦安得与知之乎?必若人物皆天地所作,则宜皆好而无恶,悉成而无败,众生无不遂之类(21),而项、杨无春彫之悲矣(22)!子以天不能使孔、孟有度世之祚(23),益知所禀之有自然,非天地所剖分也(24)。圣之为德,德之至也。天若能以至德与之,而使之所知不全,功业不建,位不霸王,寿不盈百,此非天有为之验也。圣人之死,非天所杀;则圣人之生,非天所挺也(25)。贤不必寿,愚不必夭;善无近福,恶无近祸;生无定年,死无常分;盛德哲人,秀而不实(26);窦公庸夫(27),年几二百。伯牛废疾(28),子夏丧明(29);盗跖穷凶而白首(30),庄极恶而黄发(31)。天之无为,于此明矣。”

【注释】

(1) 昊苍:上天。昊,广大。苍,深青色。两者均为天空的特征,这里用来指代天。匠成:做成,创造。

(2) 浑茫剖判:由混沌状态分开为天地。浑茫,指宇宙间还没有天地万物时的混沌状态。剖判,分开。指分开为天地。

(3) 清浊以陈:天地各居其位。清,指天。浊,指地。陈,陈列。各居其位。

(4) 或升而动:有的升在上面而运动。指天。

(5) 或降而静:有的降在下面而安静。指地。

(6) 感气:接受阴阳二气。感,感染,接受。

(7) 有事:有所作为。

(8) 蠛蠓(miè měng):一种小飞虫,醯(xī):醋。

(9) 檽(nòu):树名。

(10) 蛣(jié qū):应作“蛣蟩”。即孑孓,水中的一种小赤虫。而“蛣”则是木中的蠹虫。

(11) 翠萝:一种经常缠绕在松树等植物上生长的藤蔓。

(12) 创匠:创造。

(13) 斯:此。代指上述几句话谈到的情况。

(14) 况近况远:当依宋浙本《抱朴子》作“以近况远”。况,比拟,说明。

(15) 荣卫:泛指气血。荣,荣气。又叫营气。指人体营养机能和血液循环状况。卫气,指人体保护自我的功能和状况。辍阂(chuò hé):阻碍不通。辍,中止。阂,阻隔。

(16) 薄蚀:日月相掩食。《吕氏春秋·明理》:“其月有薄蚀。”注:“薄,迫也。日月激会相掩,名为薄食。”

(17) 矬(cuó):矮小。尪(wāng):孱弱。

(18) 顽嚚(yín):顽固而愚昧。嚚,愚蠢。

(19) 枝离:又作“支离”。形体不全、支离破碎的样子。劬(qú):劳累。这里引申为软弱无力。蹇:跛行。

(20) 悔吝:后悔受辱。吝,羞辱。

(21) 遂:顺利,遂意。

(22) 项、杨:项托和扬乌。相传项托为孔子老师,十岁早夭。杨乌,“杨”应作“扬”。为西汉著名思想家扬雄之子,据说他七岁时就能够与父亲讨论文章,九岁夭折。春彫:春季就凋零了。比喻人夭折。彫,通“凋”。

(23) 度世:超越人世而成仙。

(24) 剖分:安排,决定。

(25) 挺:宽待,照顾。

(26) 秀而不实:只开花而不结果。比喻显露出才华而没能成就功业。秀,植物抽穗开花。

(27) 窦公:战国时魏文侯的乐师,活了一百八十岁,双目失明。

(28) 伯牛:孔子弟子。后患上恶疾。

(29) 子夏:孔子弟子。儿子死后,子夏因哭泣而失明。

(30) 盗跖:先秦时期的一个强盗头子。《史记·伯夷列传》说盗跖长寿而殁,所以说“白首”。

(31) 庄:先秦时期的一个强盗头目。另有一位叫庄的,为楚庄王的苗裔,曾任楚国将军。黄发:老年。老人发白,白久则黄,因此黄发是高寿的象征。

【译文】

有人责难说:“能工巧匠所制作的器物,都是经过了他们的双手,上天如此神明,有什么做不到的?而你却说人的生命长短是由各自遭遇的机会形成的,不是苍天所能决定,我这个愚笨之人深感疑惑,不敢苟同你的看法。”抱朴子回答说:“当混沌世界一分为二时,清明的苍天和浊重的大地各居其位,苍天升到上面而不停运行,大地降到下面而安静不动,就连那天地尚且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如此啊。万物接受阴阳二气,也是自然而然的,与那天地,各自成为一种独立事物,只是成形的时间有先有后,形体有大有小而已。因为有了天地的巨大,才感到万物的渺小;因为有了万物的渺小,才感到天地的巨大。再说人的前腹后背虽然包围着五脏,但五脏并非腹背所制作的;肌肤虽然包裹着血气,但血气并非肌肤所创造的。天地虽然包含囊括了万物,但万物却不是天地所创制的。譬如草木是因为山林而出生繁荣,但山林却没有对草木有所作为;鱼鳖依靠水泽来孕育生活,但水泽并非对鱼鳖有意帮助。世俗的人们看见天地是那样的巨大,认为万物是那样的渺小,于是就说天地是万物的父母,万物是天地的子孙。那么虱子生在我的身上,难道这些虱子就是我创造出来的?虱子如果没有我就不能生长,然而我并非虱子的父母,虱子也不是我的子孙。蠛蠓出生在酸醋里,灵芝、檽树生长于木头和石头之间,孑孓繁殖在浊水之中,翠萝繁荣于松枝之上,然而这些都并不是那四种事物所创造出来的。万物充斥于天地之间,难道与这个道理会有什么不同吗?上天有日月寒暑,人们有观望呼吸,用身边的事情去推知遥远的事情,用此处的道理去推论彼处的道理,人们自己无法知道自己的身体衰老、幼小、痛痒的原因,那么上天自然也不能知道自己盈满、亏损、祸灾、吉祥的起因;人们不能保证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永远保持着良好的听力和视力,血气不会被阻碍不通,那么上天自然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使得日月不相互掩食,四季不偶而失去秩序。由此而论,长寿与夭折的事情,确实不是由天地决定的,能成仙与不能成仙,取决于人们所遇到的星宿。生养我的,是我的父亲;孕育我的,是我的母亲。连父母尚且不能使我的形体一定适中,姿貌一定英俊美丽,性格一定平和,智慧一定高超,送给我更多的力气,延长我的寿命;有的人矮小瘦弱,有的人又黑又丑,有的人又聋又瞎,愚笨而顽固,有的人形体不全而体弱跛行,人们所获得的天资并不是他们所希望得到的,所希望得到的天资又不是他们所获得的,更何况天地是那样的辽阔遥远!父母也还算是距离我们较远的,我们自己拥有自己的身体,尚且还不能使自身永远健壮而不衰老,经常健康而不生病,喜怒不要失去准则,考虑事情不会后悔受辱。授予我们生气、形成我们形体的人,是父母,接受这些而拥有它们的人,是我们自己,其余的就没有比这些更加亲密的人了,然而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够控制驾驭自己的一切。父母和自身都已经不能对自己的身体容貌有所损益了,那么天地又怎么能够参与并决定我们的命运呢?如果人类都是由天地创造出来的,那么人人都应该非常美好而无邪恶,都应该是成功者而没有失败者,众生也就没有不顺心遂意的,而项托、扬乌也就不会有幼年夭折的悲哀了!您认为上天不能使孔、孟获得离世成仙的福分,就更应该知道人们所禀受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并非是天地所能决定的。圣明作为一种道德,是道德中的最高境界。上天如果能够把最好的品德赋予他们,却又使他们的知识不全面,事业不成功,地位也不能称霸做王,寿命不满百岁,这些都是上天并非有意作为的证据啊!圣人的死亡,并非由于上天的杀害;那么圣人的生存,也不是因为上天的照顾。圣贤不必长寿,愚人不必夭折;善人没有眼前的福佑,恶人没有近期的灾祸;生存没有一定的年寿,死亡没有一定的规矩;具备盛大德行的哲人,却只开花而未能结果;而像窦公那样的凡夫俗子,年龄却接近两百。伯牛患上了痼疾,子夏丧失了视力;盗跖极为凶劣却活到白头,庄极其邪恶却长寿而终。上天的行为是自然而无意识的,从这些事情中就可以看得出清清楚楚了。”

或曰:“仲尼称自古皆有死(1),老子曰神仙之可学(2)。夫圣人之言,信而有征,道家所说,诞而难用。”抱朴子曰:“仲尼,儒者之圣也;老子,得道之圣也。儒教近而易见,故宗之者众焉;道意远而难识,故达之者寡焉。道者,万殊之源也;儒者,大淳之流也(3)。三皇以往(4),道治也;帝王以来(5),儒教也。谈者咸知高世之敦朴(6),而薄季俗之浇散(7),何独重仲尼而轻老氏乎!是玩华藻于木末(8),而不识所生之有本也。何异乎贵明珠而贱渊潭,爱和璧而恶荆山(9)?不知渊潭者,明珠之所自出;荆山者,和璧之所由生也。且夫养性者,道之余也;礼乐者,儒之末也。所以贵儒者,以其移风易俗,不唯揖让与盘旋也(10);所以尊道者,以其不言而化行,匪独养生之一事也。若儒、道果有先后,则仲尼未可专信,而老氏未可孤用。仲尼既敬问伯阳(11),愿比老、彭(12)。又自以知鱼鸟而不识龙,喻老氏于龙(13)。盖其心服之辞,非空言也。与颜回所言‘瞻之在前(14),忽然在后;钻之弥坚(15),仰之弥高(16)’,无以异也。”

【注释】

(1) 仲尼称自古皆有死:孔子说自古以来人人都会死亡。《论语·颜渊》:“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2) 老子曰神仙之可学:老子说可以学道成仙。这一思想不见于《老子》,应是老子被神化以后,后人假托于他的言论。

(3) 大淳:最淳厚的品德。

(4) 三皇:传说中的帝王。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指天皇、地皇、人皇,一种说法指伏羲、神农、黄帝。

(5) 帝王:指夏商周以后家天下的时代。

(6) 高世:远古时代。

(7) 季俗:末世的风俗。浇散:浮华浇薄。

(8) 华藻:华美。这里指华美的鲜花。木末:树梢。

(9) 和璧:即和氏璧。荆山:在湖北境内。《韩非子·和氏》:“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

(10) 盘旋:回旋辗转。形容行礼的样子。

(11) 伯阳:即老子。《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正义”引《朱韬玉札》及《神仙传》说:“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一名重耳,外字聃。”

(12) 愿比老、彭:希望把自己比作老子、彭祖。也即向老、彭学习。老、彭,关于老彭是谁,有不同看法,一说指商代的贤人老彭,一说指老子和彭祖两人,彭祖是传说时代的长寿之人。语见《论语·述而》:“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13) 喻老氏于龙:把老子比作飞龙。《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我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14) 颜回:孔子弟子。瞻之:看到他。瞻,看。《论语·子罕》:“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两句是描写孔子思想微妙玄通,无处不在,难以捉摸。

(15) 钻之弥坚:越去钻研他越发觉得他思想的坚实深厚。

(16) 仰之弥高:抬头仰望,觉得他越发的崇高。之,代之孔子。弥,更加。这句话形容孔子高不可攀。

【译文】

有人说:“孔子说自古以来人人都有一死,老子讲成仙不死是可以学到的。可见圣人的言论,是真实而有证据的;道家的言论,是荒诞而难以实践的。”抱朴子说:“孔子,是儒家的圣人;老子,是得道的圣人。儒家的学说浅近而容易明白,所以学习的人就很多;道家的思想高远而难以认识,所以理解的人就很少。大道,是万事万物的根源;儒学,是最淳朴品德的末流。三皇以前,是用道家思想来治理的;家天下以后,则是用儒家学说来教化的。讨论历史的人们都知道赞美远古时代的敦厚淳朴,看不起末世风俗的浮华浇薄,可为什么偏偏要看重孔子而轻视老子呢!这就好比只知道观赏大树末梢的鲜花,而不知道产生这些鲜花的根本所在。这与看重明珠却轻视深渊、热爱和氏璧而厌恶荆山有什么区别呢?人们不知道深渊这个地方,就是明珠生长的环境;荆山这座山峰,正是和氏璧出产的地方。再说养生修身,只是道家思想的末流;礼乐制度,只是儒家学说的末节。人们之所以看重儒家,是因为他们能够移风易俗,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打躬作揖与周旋行礼啊;之所以尊重道家,是因为他们能够沉默无语而使教化流行,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能够修身养生这一件事啊。如果说儒家与道家果真有先后的区别的话,那么孔子的学说也不能一味地相信,老子的思想也不可单独地使用。孔子尊敬地向老子请教,自称愿意将自己比作老子、彭祖。他还认为自己了解鱼鸟而无法认识飞龙,因此把老子比喻为飞龙。想来这都是孔子心中敬佩的表白,而不是虚情假意的谎言啊。这与颜回赞美孔子时所说的‘看见他本来就在前面,却忽然又到了后面去了;越去钻研越发觉得老师思想的坚实深厚,越是仰望越发觉得老师的崇高’,没有任何区别啊。”

或曰:“仲尼亲见老氏而不从学道,何也?”抱朴子曰:“以此观之,益明所禀有自然之命,所尚有不易之性也(1)。仲尼知老氏玄妙贵异,而不能挹酌清虚(2),本源大宗(3),出乎无形之外(4),入乎至道之内,其所咨受,止于民间之事而已,安能请求仙法耶?忖其用心汲汲(5),专于教化,不存乎方术也。仲尼虽圣于世事,而非能沉静玄默、自守无为者也。故老子戒之曰:‘良贾深藏若虚(6),君子盛德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7),是无益于子之身。’此足以知仲尼不免于俗情,非学仙之人也。夫栖栖遑遑(8),务在匡时(9),仰悲凤鸣(10),俯叹匏瓜(11),沽之恐不售(12),慷慨思执鞭(13),亦何肯舍经世之功业,而修长生之迂阔哉!”

【注释】

(1) 所尚:所崇尚的事情。不易:不可改变。易,改变。

(2) 挹酌:舀取,汲取。清虚:清静的境界。

(3) 本源:用作动词。探索根本源头。大宗:最为根本的思想。

(4) 无形:指无形的精神境界。

(5) 忖:思想,推测。汲汲:急急忙忙的样子。

(6) 良贾(gǔ):优秀的商人。贾,商人。以下几句话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7) 态色:容貌。这里指傲慢的容貌。淫志:过分的志向。淫,过分。

(8) 栖栖(xī)遑遑:到处奔波、忙碌不安的样子。

(9) 匡时:拯救社会。匡,拯救,帮助。

(10) 仰悲凤鸣:仰天长叹凤鸟不来。古人认为凤凰出现是天下太平的征兆。《论语·子罕》:“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11) 俯叹瓠(hù)瓜:低头悲叹自己像个瓠瓜一样无人食用。也即叹息无人重用自己。瓠瓜,植物名。果实嫩时可以食用。《论语·阳货》:“吾岂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12) 沽之恐不售:想卖又怕卖不出去。沽,卖。《论语·子罕》:“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13) 慷慨思执鞭:感慨万分地想去当一个拿着鞭子管理市场秩序的人。执鞭,执鞭之人。拿着鞭子管理市场秩序的人。一说指为人执鞭赶车。《论语·述而》:“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译文】

有人说:“孔子亲自见到老子而不向他学习道术,这是为什么呢?”抱朴子说:“从这一点来看,更加说明了人们禀受的是自然而然的命运,所崇尚的事情反映出各自不可改变的天性。孔子知道老子思想是那样的玄妙、高贵和奇异,却不能汲取他的清静虚无主张,探索他的主要思想本源,超越于无形的精神境界之上,深入到高妙的大道之内,他所请教和学习到的,只不过是一些人世间的事情而已,又怎么能够请教那些修仙的法术呢?推测孔子最为急切的目的,全部在于教化民众,而不在于求仙方术。孔子虽然在人间世务上是个圣人,却不能做到安静沉默,自我持守着清静无为。因此老子告诫他说:‘优秀的商人深深地隐藏着自己的财富货物,表面看起来好像一无所有,君子品德高尚,表面看起来却似乎很愚笨。您应该除去您的傲慢之气和众多欲念、骄矜的神姿和过分的志向,这些对您的自身没有任何好处。’由此也足以知道孔子不能免除世俗的情感,不是一位能够修习仙道的人。孔子整天忙忙碌碌,一心要拯救社会,他仰天长叹凤鸟不再飞来,低头悲叹自己像个瓠瓜一样无人食用,想兜售自己又怕兜售不出去,感慨万分地竟然想去当一个拿着鞭子管理市场秩序的人,他又怎么肯舍弃治理天下的功业,而去修炼看似迂阔的长生不死之术呢?”

或曰:“儒、道之业,孰为难易?”抱朴子答曰:“儒者,易中之难也;道者,难中之易也。夫弃交游,委妻子(1),谢荣名,损利禄,割粲烂于其目(2),抑铿锵于其耳(3),恬愉静退,独善守己,谤来不戚,誉至不喜,睹贵不欲,居贱不耻,此道家之难也。出无庆吊之望(4),入无瞻视之责(5),不劳神于七经(6),不运思于律历(7),意不为推步之苦(8),心不为艺文之役(9),众烦既损,和气自益,无为无虑,不怵不惕(10),此道家之易也。所谓‘难中之易’矣。夫儒者所修,皆宪章成事(11),出处有则(12),语默随时,师则循比屋而可求(13),书则因解注以释疑,此儒者之易也。钩深致远(14),错综典、坟(15),该《河》、《洛》之籍籍(16),博百氏之云云(17),德行积于衡巷(18),忠贞尽于事君,仰驰神于垂象(19),俯运思于风云(20),一事不知,则所为不通,片言不正,则褒贬不分,举趾为世人之所则(21),动唇为天下之所传,此儒家之难也。所谓‘易中之难’矣。笃论二者(22),儒业多难,道家约易,吾以患其难矣,将舍而从其易焉。世之讥吾者,则比肩皆是也;可与得意者(23),则未见其人也。若同志之人,必存乎将来,则吾亦未谓之为希矣(24)。”

【注释】

(1) 委:抛弃。

(2) 粲烂:灿烂。这里指灿烂美丽的色彩。

(3) 铿锵:象声词。形容动听的音乐。

(4) 庆吊:庆祝和吊唁。这里泛指世俗中各种人事交往。

(5) 瞻视:看望。这里指照看家人。道士出家修行,因此无须照看家人。

(6) 七经:儒家的七部经典。历代所指不一,东汉时指《诗经》、《尚书》、《易经》、《仪礼》、《春秋》、《公羊传》、《论语》。

(7) 律历:乐律和历法。

(8) 推步:推求天文历法。

(9) 艺文:文章经典。

(10) 怵:恐惧,害怕。惕:提心吊胆。

(11) 宪章:遵循,效法。

(12) 出处:出仕和隐居。

(13) 比屋:一家挨着一家。形容很多。比,紧密排列。

(14) 钩深致远:物在深处,能钩取之;物在远处,能招致之。这里用来比喻治学的广博精深。

(15) 错综:交错综合。典、坟:“三坟、五典”的略称。据说是我国最古的书籍,这里泛指古代文献。

(16) 该:全面懂得,兼通。《河》、《洛》:《河图》和《洛书》的简称。《河图》,据说就是八卦。《洛书》,据说即《尚书·洪范》中的“九畴”,传说是大禹治国的九类大法。籍籍:纷繁的样子。

(17) 百氏:诸子百家。云云:通“芸芸”,众多的样子。

(18) 衡巷:平民居住的里巷。泛指民间。

(19) 驰神:使用自己的心神。垂象:天文,天象。

(20) 风云:人间的政治风云。

(21) 举趾:抬脚。代指一举一动。

(22) 笃论:深入讨论、评价。

(23) 得意:深得其中意味。

(24) “若同志”三句:是说即使在未来才能够找到志同道合之人,自己也认为不算是太少。极言知音难觅。希,通“稀”,稀少。

【译文】

有人问:“儒家和道家的事业,哪一个困难哪一个容易呢?”抱朴子回答说:“儒家的事业,是容易事业中的困难者;道家的事业,是困难事业中的容易者。抛弃朋友,离开妻儿,谢绝荣誉功名,不要利益俸禄,眼睛要割舍灿烂美丽的色彩,耳朵要排除优美动听的音乐,恬淡谦退,独守善德,诽谤来了而不必悲伤,荣誉到了也不会欢喜,看到显贵不会羡慕,位居低贱不以为耻,这是学习道家思想时的困难之处。然而出门没有庆贺与吊唁的要求,进门没有照顾家人的责任,不必劳神于儒家七经,不必用心于乐律历法,思虑不必为推算天文历法而吃苦,心思不必为读书做文而受劳,众多的烦恼既已减少,中和的元气自然增益,无所施为无所忧虑,不必害怕不必恐惧,这是学习道家思想的容易之处。这就是我所说的‘道家事业是困难事业中的容易者’的意思。儒家所修养的,就是效法已有成规的事情,出仕和隐退都有一定的原则,言谈和沉默可以随机应变,寻找老师时可以说到处都有,读书时遵循着注解就可以消除疑惑,这是学习儒家思想时的容易之处。领悟深奥的道理,综合运用三坟、五典,完全精通《河图》、《洛书》中纷繁复杂的思想,博采百家学说,积恩德于民众,尽忠心于君主,抬起头来观察天象的吉凶,低下头去思考人间的风云,一件事不明白,那么所做的事情就不顺利,一句话不恰当,那么褒贬的言论就不明确,举手投足都应成为世人的法则,只言片语都将被天下人广泛流传,这是学习儒家思想的困难之处。这就是我所说的‘儒家的事业是容易事业中的困难者’的意思。如果深入地评价儒、道两家,儒家的事业困难更多,道家的思想简约容易,我正是因为害怕学习儒家的困难,于是将舍弃儒家而追随容易学习的道家。世上讥讽我的人,比比皆是;可以与他一起理解其中深意的人,却还没有见到。如果有志同道合的人,那也肯定只能出现于未来,即使如此我也不会认为是很稀少的了。”

或曰:“余阅见知名之高人、洽闻之硕儒、果以穷理尽性、研核有无者多矣(1),未有言年之可延、仙之可得者也。先生明不能并日月,思不能出万夫,而据长生之道(2),未之敢信也。”抱朴子曰:“吾庸夫近才,见浅闻寡,岂敢自许以拔群独识,皆胜世人乎?顾曾以显而求诸乎隐(3),以易而得之乎难;校其小验,则知其大效;睹其已然,则明其未试耳。且夫世之不信天地之有仙者,又未肯规也(4)。率有经俗之才、当途之伎(5),涉览篇籍助教之书(6),以料人理之近易,辨凡猥之所惑(7),则谓:‘众之所疑,我能独断之;机兆之未朕(8),我能先觉之。是我与万物之情,无不尽矣;幽翳冥昧(9),无不得也。我谓无仙,仙必无矣。’自来如此其坚固也。吾每见俗儒碌碌,守株之不信至事者(10),皆病于颇有聪明,而偏枯拘系(11),以小黠自累(12),不肯为纯(13),在乎极暗,而了不别菽麦者也(14)。夫以管窥之狭见(15),而孤塞其聪明之所不及,是何异以一寻之绠(16),汲百仞之深(17),不觉所用之短,而云井之无水也。俗有闻猛风烈火之声,而谓天之冬雷;见游云西行,而谓月之东驰。人或告之,而终不悟信,此信己之多者也。夫听声者,莫不信我之耳焉;视形者,莫不信我之目焉。而或者所闻见,言是而非,然则我之耳目,果不足信也。况乎心之所度(18),无形无声,其难察尤甚于视听,而以己心之所得,必固世间至远之事,谓神仙为虚言,不亦蔽哉(19)!”

【注释】

(1) 洽:广博。硕儒:大儒。果:确实。宋浙本《抱朴子》作“足”。穷理尽性:能够完全明白天理物性。研核:研究考核。

(2) 据:依据,坚持。

(3) 顾:只不过。

(4) 规:谋划,谋求。

(5) 经世:经营社会,治理国家。当途:当仕途。指执掌大权。伎:技艺,本领。

(6) 助教:有助于教化。

(7) 凡猥:平庸。猥,平庸。

(8) 机兆之未朕:征兆还没有显现。朕,迹象。用作动词。显现迹象。

(9) 幽翳冥昧:幽深昏暗。这里指不容易明白的道理和事情。

(10) 守株:守株待兔,墨守成规。至事:最高妙的事情。指修仙的事情。

(11) 偏枯:偏颇,固执于一端。这里指偏于某一方面的才能。拘系:拘束。

(12) 小黠:小聪明。

(13) 纯:纯正,美好。这里指修仙之事。

(14) 菽(shū):豆类的总称。

(15) 管窥:通过竹管来观察上天。比喻见识狭窄。

(16) 寻: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绠(gěng):井绳。

(17) 仞:长度单位。七尺或八尺为一仞。

(18) 度(duó):推测,思考。

(19) 蔽:遮蔽,愚昧。

【译文】

有人说:“我见过的知名高士、博学大儒、能够穷尽天理物性、知道万物有无的人已经够多的了,他们都没有谈到寿命可以延长、求仙可以成功。先生您的才华无法与日月相比,智慧不能超出众人,却坚持相信长生之道,我还是不太敢相信您啊。”抱朴子说:“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才能平平而见识浅薄,哪里敢自以为是出类拔萃而见解独到、各方面都能够超过世人呢?只不过我曾经从明显的事物中去追寻隐秘的问题,从容易理解的现象中去获取难以明白的道理;通过小的试验,去了解它的大效用;通过观察已经发生的事情,去推知还没有经过验证的事情而已。而世上不相信天地间有神仙的人,又不肯去探求。大率人们有了治理国家的才能,有了掌权执政的能力,他们阅读的书籍就多是有助于世俗教化的书,以此来研究人间那些浅显的事理,辨析平庸之辈的疑惑,他们说:‘众人所疑惑的问题,我能够予以解答;征兆还没有显现,我能够预先发觉。这说明我自己和万事万物的真实情况,我都能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些不容易理解的道理,我也都研究得明明白白。我说没有神仙,神仙肯定就是没有。’他们从来就是如此的顽固不化。我常常发现那些碌碌无为的世俗儒生,墨守成规而拒不相信神仙学说,他们的共同毛病就是有点小聪明,却被自己的一些偏才所约束,因为这点小聪明而拖累了自己,不肯去探索更为纯真美好的事物,他们处于极其昏暗无知的境地之中,完全不能区分豆子与小麦的不同。凭借着以管窥天得来的一点狭隘见解,而自己堵塞遮蔽住了自己的聪明才智还没有能够达到的地方,这与用七尺长的绳子去百仞深的井中汲水,不知道自己的绳子太短,反而说井中无水又有什么区别呢?俗人中有听到狂风烈火的声音,就认为上天冬季也会打雷;看见游动的云彩向西飘动,就认为月亮是在向东飞驰。有人告诉了他们真相,但他们却始终不觉悟不相信,这种人太过分地相信自己了。凡是听声音的人,没有不相信自己耳朵的;看物体的人,没有不相信自己眼睛的。然而有时的所见所闻,也会似是而非,那么这就说明连自己的耳朵眼睛,也确实还不能完全相信。更何况是我们的心所思考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既没有形体也没有声音,要想思考清楚比看东西、听声音更难,那么凭着自己的一点心得,就去判定世间那些极为深远的事理,认为有关神仙的事情都是谎言,岂不是很愚昧吗?”

抱朴子曰:“妍媸有定矣(1),而憎爱异情,故两目不相为视焉(2);雅、郑有素矣(3),而好恶不同,故两耳不相为听焉;真伪有质矣,而趋舍舛忤(4),故两心不相为谋焉。以丑为美者有矣,以浊为清者有矣,以失为得者有矣。此三者乖殊,炳然可知(5),如此其易也,而彼此终不可得而一焉,又况乎神仙之事,事之妙者,而欲令人皆信之,未有可得之理也。凡人悉使之知,又何贵乎达者哉?若待俗人之息妄言,则俟河之清(6),未为久也。吾所以不能默者,冀夫可上可下者(7),可引致耳。其不移者(8),古人已末如之何矣。”

【注释】

(1) 妍媸(yán chī):美与丑。

(2) 两目:两个人的眼睛。相为:共同。

(3) 雅、郑:雅乐与郑声。雅,《诗经》中的一类,包括“小雅”和“大雅”。古人认为是高雅的音乐。郑,指《诗经》中的“郑风”,即郑国音乐。古人认为郑国的音乐淫荡。素:本质。

(4) 趋舍:取舍。舛忤(chuǎn wǔ):背离,抵触。

(5) 炳然:明明白白的样子。

(6) 俟河之清:等待黄河水变清。俟,等待。河,黄河。古人认为黄河水千年才能变清一次。

(7) 冀:希望。可上可下者:指对神仙信仰处于半信半疑状态的人。

(8) 不移:无法改变的最愚蠢的人。指坚决不相信神仙的人。

【译文】

抱朴子说:“美丽与丑陋的不同是肯定的,然而由于人们的爱憎情感的差异,所以两个人的眼睛无法获得同样的感受;雅乐和郑声具有不同的性质,然而由于人们的好恶标准有别,所以两个人的耳朵无法获得同样的听觉享受;真实和虚假是不同的品质,然而由于人们的取舍兴趣不同,所以两个人的心很难得出同样的结论。把丑陋看作美丽的人是有的,把混浊当成清澈的人是有的,把失误视为成功的人也是有的。丑美、浊清、得失这三种情况差别很大,清清楚楚很容易辨别,但就像这些如此容易辨别的事情,人们彼此之间尚且始终不可能有统一的看法,更何况神仙的事情,乃是事物中最为奇妙的,要想让每个人都相信,按道理自然也是不可能的。如果连平庸之人都能够明白求仙之事,那么又有什么必要去看重通达之士呢?如果要等待俗人不再讲胡言乱语,那恐怕要等到黄河变得清澈的时候了,而且这还不算长久。我之所以不能保持沉默,是希望那些对神仙信仰处于半信半疑状态的人,可以被我引导到正道上来。至于那些无法改变的愚昧之人,古人也已经拿他们没有办法了。”

抱朴子曰:“至理之未易明,神仙之不见信(1),其来久矣,岂独今哉?太上(2),自然知之;其次,告而后悟;若夫闻而大笑者,则悠悠皆是矣(3)。吾之论此也,将有多败之悔、失言之咎乎!夫物莫之与(4),则伤之者至焉。盖盛阳不能荣枯朽之木(5),神明不能变沉溺之性,子贡不能悦录马之野人(6),古公不能释欲地之戎狄(7),实理有所不通,善言有所不行。章甫不售于蛮越(8),赤舃不用于跣夷(9),何可强哉?夫见玉而指之曰石,非玉之不真也,待和氏而后识焉;见龙而命之曰蛇,非龙之不神也,须蔡墨而后辨焉(10)。所以贵道者,以其加之不可益,而损之不可减也。所以贵德者,以其闻毁而不惨,见誉而不悦也。彼诚以天下之必无仙,而我独以实有而与之诤(11),诤之弥久,而彼执之弥固,是虚长此纷纭(12),而无救于不解,果当从连环之义乎(13)?”

【注释】

(1) 见:被。

(2) 太上:素质最好的人。

(3) 悠悠:很多的样子。

(4) 物莫之与:即“物莫与之”。对于别人,如果不去赞成他的话。物,事物。这里主要指人。与,赞成。

(5) 盛阳:阳气极盛之时。这里指春夏季节。荣:茂盛。

(6) 子贡不能悦录马之野人:子贡不能够取悦于扣马的农夫。子贡,孔子弟子。善于言辞。录,扣押。野人,农夫。《吕氏春秋·必己》:“孔子行道而息,马逸,食人之稼,野人取其马。子贡请往说之,毕辞,野人不听。”

(7) 古公不能释欲地之戎狄:周先祖古公亶父不能劝解想要土地的西方戎狄民族。古公,即大王亶父,周民族的祖先。戎狄,西方的少数民族。《庄子·让王》:“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因杖策而去之。”

(8) 章甫不售于蛮越:章甫不能在蛮越一带卖出。章甫,古代的一种礼帽。售,卖出。蛮,南方的少数民族。越,地名。在今江浙一带。《庄子·逍遥游》:“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9) 赤舄(xì)不用于跣夷:赤舄不被赤脚的东夷民族所用。赤舄,古代君王和贵族穿的一种礼鞋。跣,赤脚。夷,东方的少数民族。

(10) 蔡墨:春秋时人,善于辨识龙。《左传·昭公二十九年》:“龙见于绛郊。魏献子问于蔡墨曰:‘吾闻之,虫莫知于龙,以其不生得也。谓之知,信乎?’对曰:‘人实不知,非龙实知。古者畜龙,故国有豢龙氏,有御龙氏。’”

(11) 诤:通“争”,争辩。

(12) 长(zhǎng):增加,加重。

(13) 从连环之义:顺从连环无法解开的本性而不再去费心解开它。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既然愚昧之人对神仙的疑惑是不可以解决的,那就顺应着他们的愚昧天性,不要再去费心解决他们的疑惑。

【译文】

抱朴子说:“最高的道理不容易理解,神仙的学说不被人相信,由来已久了,哪里只是今天如此呢?素质最高的人,自然而然就懂得神仙之道;稍次的人,告诉他们之后就会醒悟;至于听到神仙之道后就大声嘲笑的人,可以说就比比皆是了。我这样讲,大概会造成多次失败的后悔,会招致失言带来的灾祸吧?如果不去赞同别人的话,中伤自己的人就会到来了。阳气强盛的春夏也不能使枯朽的树木繁茂,神奇的智慧也不能改变沉溺于世俗的品性,子贡不能取悦扣留马匹的农夫,古公不能解劝想要地盘的戎狄民族,真实的道理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善良的言论也有不能施行的时候。章甫不能在蛮族居住的越地出售,赤舄不被赤脚的东夷民族使用,这怎么能够勉强呢?见到美玉却指着说是石头,这并非美玉不是真的,只是要等到和氏来才能够认识;看到龙却说是蛇,这并非龙没有神灵,只是要等到蔡墨来才可能辨别。人们之所以看重大道,是因为想给大道增加点什么也增加不了,想给大道减少点什么也减少不了。人们之所以看重美德,是因为具有美德的人听到诋毁不会悲哀,看见荣誉不会欢喜。别人确实认为天下肯定没有神仙,而唯独我认为确实存在而同他争辩,争辩得越久,而别人坚持己见越固执,这是白白地助长了矛盾、混乱,而对他的不理解仙道没有任何补益,我是否真的应当顺从连环不可解开的本性而别再去费心解开它呢?”


微旨释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