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失
【原文】
抱朴子曰:吴之杪季,殊代同疾,知前疾之失于彼,不能改弦于此。鉴乱亡之未远,而蹑倾车之前轨,睹枳首之争草母,而忘同身之祸,笑虮虱之宴安,不觉事异而患等。见竞济之舟沈,而不知殊途而溺均也。余生于晋世所不见,余师郑君,具所亲悉,每诲之云:吴之晚世,尤剧之病,贤者不用,滓秽弃序,纪纲驰紊,吞舟多漏。贡举以厚货者在前,官人以党强者为右,匪富匪势,穷年无冀。德清行高者,怀英逸而抑沦;有才有力者,蹑云物以官跻。主昏于上,臣欺于下,不党不得,不竞不进,背公之俗弥剧,正直之道遂坏。于是斥鷃因惊风以凌霄,朽舟托迅波而电迈,鸳凤卷六翮于丛棘,鹢首滞潢污而不擢矣。
【译文】
抱朴子说:吴国的末叶,与汉为不同的时代而有相同的毛病。前边失误了,后代仍不能改弦更张。看到不久之前混乱败亡,却仍然重蹈前车之覆辙;看到两头蛇争抢莓子,而忘记了身体是共有的。嘲笑蚊子虱子安逸求乐,没感觉到虽自身情况与之不同但忧患是一样的;看到争抢渡河的船翻沉,而不知道不同的途径而溺水是共同的。我生在晋朝,所看不见的东西,却是我的老师郑先生所亲历详知,他经常教诲说:‘吴国的末世尤其厉害的毛病一一贤德的士人不被任用,渣滓污秽充斥官位,法纪纲常松弛紊乱,吞舟之鱼常常漏网。贡举士人把多送贿赂的人排在前边,任命官员则是党徒强盛的在先。无财无势,终老也没有一点希望。道德高洁操行卓越的人,胸怀出众的才华而被压抑沉沦;有钱财有势力的人,登云踏雾而列身于高位。君主昏庸,群臣相骗。不结党不得官,不竞争不进职。背弃公德的风习愈演愈烈,正直之道因此而败坏。于是斥鷃凭借疾风而飞上云霄,朽烂的船只依靠急流而迅速前进;鸳凤在荆棘丛中收起翅膀,画舫被滞留在池塘当中不能脱身。
【原文】
秉维之佐,牧民之吏,非母後之亲,则阿谄之人也。进无补过拾遗之忠,退无听讼之干,虚谈则口吐冰霜,行己则浊于泥潦。莫愧尸禄之刺,莫畏致戎之祸,以毁誉为蚕织,以威福代稼穑。车服则光可以鉴,丰屋则群鸟爰止。叱吒疾于雷霆,祸福速于鬼神,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出饰翟黄之卫从,入游玉根之藻棁。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有鱼沧濯裘之俭,以窃赵宣平仲之名。内崇陶侃文信之訾,实有安昌董邓之污。虽造宾不沐嘉旨之俟,饥士不蒙升合之救,而金玉满堂,妓妾溢房,商贩千艘,腐谷万庾,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梁肉余于犬马,积珍陷于帑藏。
【译文】
掌管法度的辅佐之臣,治理百姓的官员,不是太后的亲戚,就是阿谀谄媚之徒。在朝廷上没有补查过失纠正缺漏的忠诚,外放也没有听取诉讼审理案件的才干。空谈的时候口中的言词坚贞清白,立身行事则比泥潭还要污浊。没有人因为空食俸禄的讽刺而惭愧,没有人害怕招致征讨的祸患。把诋毁赞誉来当作养蚕织帛,把滥施威权当作耕种收割。车辆服装光亮可以照人,高大的房屋上可供成群的乌鸦止息。喝叫比雷霆还要迅疾,祸福的到来比鬼神还要快速;权势利益超过国君,财富的积累在王公之上。出门有翟黄那样的侍从护后,家中有王根家那样的雕画花纹的梁柱。奴仆多得可以编成军队,关起门来就像集市一样。牛羊掩盖了原野,田地池塘分布上千里。虽然有时也吃鱼羹,穿洗过的皮裘,但为的是窃取赵盾、晏婴那样的名誉。在内崇尚陶侃、文翁、召信臣那样的资质,实际却有着张禹、董贤、邓通那样污秽的德行。虽然来客人得不到美食的招待,挨饿的士人得不到一升一合粮食的救济,但是金玉满堂、妓妾满屋,经着上千艘船的买卖,腐朽的粮食有上万仓,园林苑囿可与上林苑相比,客馆宅第超过了太极宫,美味的饮食多余喂狗喂马,积存的珍宝要在仓库中收藏。
【原文】
其接士也,无葭莩之薄;其自奉也,有尽理之厚。或有不开律令之篇卷,而窃大理之位;不识几案之所置,而处机要之职;不知五经之名目,而飨儒官之禄;不闲尺纸之寒暑,而坐著作之地。笔不狂简,而受驳议之荣;低眉垂翼,而充奏劾之选;不辩人物之精粗,而委以品藻之政;不知三才之军势,而轩昂节盖之下;屡为奔北之辱将,而不失前锋之显号;不别菠麦之同异,而忝叨顾问之近任。夫鱼质龙文,似是而非,遭水而喜,见獭即悲,虽临之以斧铖之威,诱之以倾城之宝,犹不能夺铅锋于犀兕,聘驽蹇以追风,非不忌重诛也,非不悦美赏也,体不可力,无自奈何,而欲与之辑熙百揆,弘济大务,犹托万钧于尺舟之上,求千锺于升合之中,绁刍狗而责卢鹊之效,构鸡驽而崇鹰扬之功,其不可用,亦较然矣!
【译文】
他接待士人淡薄得还不如苇膜,对待自己却是丰厚得无微不至。有的人没打开过法律的书卷,但却窃居大理卿的官位;连文牍工作都不懂得,但却处于办理机密要政的职务;不知道“五经”的名目,却享有儒官的俸禄;不熟悉著书立说的甘苦,却坐在著书修史的位置上;没有高远而疏阔的笔法,却有善作驳议之奏的荣耀;低眉顺眼两臂下垂,却充任监察弹劾的官员;不能辨别人物是精良还是低劣:却委任为品评等级的中正之官;不知依据天时地利人和调动军力,但趾高气昂地在伞盖下持节指挥全军;多次当了失败奔逃的受辱之将,但并未失去先锋官的荣显称号;不能分别豆子和麦子的异同,却担任皇帝顾问这样的亲近重臣。鱼的本质而有龙的花纹,似是而非,遇到水很高兴,看到水獭就要悲伤了。即使用斧钺之威来督促,用价值连城的宝物来引诱,仍然不能让铅刀去对付犀牛野兕,让驽劣瘸腿的马像追风骏马一样驰骋。并不是不害怕沉重的惩罚,也不是不喜欢美好的奖赏,力不从心,无可奈何!而希望这种人使各项事务发扬光大,完成多种重大事情,就像把万钧重的东西放到一尺长的小船上,到升斗之中去寻找千钟那么多的东西;结草为狗,却要求它起韩卢宋鹊一样的作用;拴住鸡鸭,就想让它像鹰一样奋飞,其不合用,是非常明显的。
【原文】
吴主不此之思,不加夕惕,佞谄凡庸,委以重任,危机急于弓广弩,亡徵著于日月,而自谓安于峙岳,唐虞可仰也。目力疲于绮粲,而不以览庶事之得失;耳聪尽于淫音,而不以证献言之邪正;谷帛靡于不争,而不以赈战士之冻馁;心神悦于爱媚,而不以念存亡之弘理。盖轻乎崇替之源,而忽乎宗庙之重者也。
【译文】
吴国的君主不想这些,又不是终日勤勉谨慎。巧言谄媚的平庸的人,委以重任。危机比拉开的弓弩还要紧急,亡国的征兆比日月还要明显,但是他们自己认为比屹立的山岳还要稳固,可以企盼像唐尧虞舜那样了。目力由于色彩绮丽灿烂而疲劳,但不用来看各项政事的得失;听力完全用于淫靡之音,但不用于分辨进献之言的邪正;粮食布帛都浪费在并不需要的事情上,而不用来贩济受冻挨饿的战士;心神都用于所宠爱的人,而不用于考虑国家存亡的大道理。这是因为轻看兴废盛衰的根源,忽视祭祀宗庙承继祖业的重要。
【原文】
郑君又称,其师左先生隐居天柱,出不营禄利,不友诸侯,然心愿太平,窃忧桑梓,乃慨然永叹于蓬屋之下,告其门生曰:汉必被耀,黄精载起,缵枢纽于太微,回紫盖于鹑首。联天理物,光宅东夏,惠风被于区外,玄泽洽乎宇内。重译接武,贡楛盈庭,荡荡巍巍,格于上下,承平守文,因循甚易,而五弦谧响,南风不咏,上不获恭己之逸,下不闻康哉之歌。飞龙翔而不集,渊虬蟠而不跃,驺虞翳于冥昧,朱华牙而未秀,阴阳相沴,寒燠缪节,七政告凶,陵谷易所,殷雷车訇磕。于龙潜之月,凝霜肃杀乎朱明之运。玉烛不照,沈醴不涌,郊声多垒,嘉生不遂夫岂他哉?诚由四凶不去,元凯不举,用者不贤,贤者不用也。
【译文】
郑先生又称道他的老师左先生,隐居于天柱山,不追求俸禄利益,不与诸侯交友,但是内心希望天下太平,私下为家乡忧虑。于是在草屋之中慨然长叹,告诉他的学生们说:汉朝的火焰必将熄灭,具有坤土之德的政权要代之而起,在朝廷继承国家大政,汉代帝王的车辇将要调转方向了。联系天象分析事理,帝王之光在华夏的东部。德惠之风覆盖至域外,圣恩遍施于四海之内。需要辗转翻译的远方国家接踵而至,远方贡献来的物品堆满庭院。有如帝尧般的德业浩荡巍峨,充满天地之间;治平相承,遵循先王之法,沿袭而下很容易。但五弦这种乐器不再弹奏了,《南风》之诗也不再歌唱了,君主得不到恭谨律己的安逸,百姓也听不到歌颂升平的歌声。飞龙在天上飞但不降落,潜龙在水中蜷曲而不跃出。灵兽驺虞由于人们的蒙昧无知而被遮蔽,红花萌芽而不开放。阴阳混乱,寒冷温暖错了季节。日月五星显示了凶象,峰峦和山谷交换了地方。惊雷在蛟龙潜伏的月份轰鸣,冰霜在夏季里显示严酷。四时之气不和,深埋的甘泉也不会涌出。郊外的田界上多有军垒,茂盛的谷物不生长。难道有其他的原因吗?实是因为四凶一样的恶人没有除去,八元八凯一般的贤士不获荐举,任用的人不贤德,贤德的人不任用啊。
【原文】
然高概远量,被褐怀玉,守静洁志,无欲于物,藏路渊洿,得意遗世,非礼不动,非时不见,困而无闷,穷而不悔,乐天任命,混一荣辱,进无悦色,退无戚容者,固有伏死乎雍瓦牖,安肯沽炫以进趋,揭其不赀之宝,以竞燕石之售哉!孔墨之道,昔曾不行,孟轲扬雄,亦居困否,有德无时,有自来耳。世无离朱,皂白混焉。时乏管青,骐蹇糅焉。砾积于金匮,瑾瑶委乎沟洫,匠石缅而遐沦,梓豫忽而莫识,已矣,悲夫!我生不辰,弗先弗後,将见吴土之化为晋哉,南民之变成北隶也。言犹在耳,而孙氏舆榇。
【译文】
然而气概高尚器量远大的人,身穿褐衣,胸怀仁德,保持清静无求的高洁志向,对外物无所追求。在深渊中隐居不仕,避开尘世自得其乐,不合于礼不起步,不是恰当的时代不出任,困厄并不苦恼,不得志也并不后悔,乐从天意任凭命运的安排,把荣耀与羞辱看作同样的东西,地位升高没有愉悦之色,地位下降也没有忧愁的表情,这样的人当然有的在贫困之中埋没至死,但怎么肯求售炫耀来获取地位,高举他的不可估价的宝贝,争着按燕石的价钱出售呢!孔子、墨子的学说,当初也曾不能通行;孟轲、扬雄也曾处于困顿不走运之中。有好的品德但没有好的时运,是古已有之的。世上如果没有离朱,黑白就会混淆;时代如果缺少管青,骏马与瘸驴就会杂糅。沙石被装在金匣之内,美玉却被抛弃在沟渠里;巧匠被远远地抛开,梓木樟木被忽视而无人认识。算了吧!可悲呀!我生得不是时候,不早不晚,将要看到吴国土地变为晋的疆域,南方的百姓变成北方的奴隶。话还在耳边,孙氏政权就归降了晋朝。
【原文】
抱朴子闻之曰:二君之言,可为来戒。故录于篇,欲後代知有吴失国,匪降自天也。若苟讳国恶,纤芥不贬,则董狐无贵于直笔,贾谊将受讥于过秦乎!
【译文】
抱朴子听到以后说:两位先生的话,可以作为将来的戒鉴,因此把它记录在书中,希望后代知道吴国丧失国家政权不是自天而降的。如果苟且地避讳国家的丑恶方面,一丝一毫不许批评,那么董狐也就不会因秉笔直书而可贵,贾谊也将因批评秦的过失而受到讥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