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谬

字数:9348

【原文】

抱朴子曰:世故继有,礼教渐颓。敬让莫崇,傲慢成俗。俦类饮会,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体。盛务唯在摴草捕弹棋,所论极于声色之间,举足不离绮繻纨袴之侧,游步不去势利酒客之门。不闻清谈讲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以如此者为高远,以不尔者为騃野。

【译文】

抱朴子说:世事接连不断,礼仪教化逐渐衰颓,谦让的精神无人崇尚,而傲慢无礼成了风气。同类的人聚会饮酒,有的人蹲着,有的人伸腿坐着,暑热的夏月,光着脑袋袒露着身体。热切的追求只在于弹棋博戏,谈话的中心在于淫声女色之间;抬脚不离开绫罗绸缎旁边,走动不外乎富贵酒友的家门。听不到清雅的谈话和讲道的言论,专门把用丑话嘲弄他人放在前边。把这样做的人看成是才高志远,把不如此的人当作呆傻粗鄙。

【原文】

于是驰逐之庸民,偶俗之近人,慕之者犹宵虫之赴明烛,学之者犹轻毛之应飚风。嘲戏之谈,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妇女。往者务其必深焉,报者恐其不重焉。倡之者不虑见答之後患,和之者耻于言轻之不塞。周禾之芟,温麦之刈,实由报恨,不能已也。利口者扶强而党势,辩给者借鍒以刺瞂。以不应者为拙劣,以先止者为负败。如此,交恶之辞,焉能默哉!

【译文】

于是奔走追逐的平庸之辈,与俗人为伍的浅近之徒,羡慕这些就像黑夜里的飞虫扑向明亮的火把,学习这些就像轻轻的羽毛被大风吹起。嘲弄嘻戏的言谈,有的向上涉及祖父、父亲,有的向下涉及到女人。问话人问得务求深细,答话人回答唯恐不重。首先谈起的人不顾虑答话的后患,随后说话的则以话不深不能堵住对方的嘴为耻。正如成周的谷子被抢,温地的麦子被割,实际都由于要报仇,弄得没完没了。口齿伶俐的人攀扶强枝并依靠团伙的势力,能言善辩的人借用他人的矛来刺盾牌。把不应对的人当作拙劣者,认为先退让的人是失败了。这样一来,相互仇视的言词怎么能够沉默下来呢?

【原文】

其有才思者之为之也,犹善于依因机会,准拟体例,引古喻今,言微理举,雅而可笑,中而不伤,不枨人之所讳,不犯人之所惜。若夫拙者之为之也,则枉曲直凑,使人愕愕然,妍之与媸,其于宜绝,岂唯无益而已哉!

【译文】

那些由有文才有思想的人说出来的,还善于寻找恰当的机会,仿照文章体例,引用古典来说明今天,言语含蓄理由完备,文雅而可笑,言中但不伤害,不触动人家所避讳的东西,不侵犯人家所珍惜的东西。至于那些笨拙的人干这件事,就不论曲直都一律信口中伤,令人惊讶。但无论言词美丑,都应彻底断绝,岂只是没有好处而已呢!

【原文】

乃有使酒之客,及于难侵之性,不能堪之,拂衣拔棘,而手足相及,丑言相加于所尊,欢心变而成雠,绝交坏身,构隙致祸,以杯螺相掷者有矣,以阴私相讦者有矣。昔陈灵之被矢,灌氏之泯族,匪降自天,口实为之。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三缄之戒,岂欺我哉!

【译文】

还有喝酒使性的人,遇上性格难惹的人,不能忍受,撩起衣襟拔出剑戟,手脚并用相斗。难听的话辱骂所尊敬的人,欢娱之心变成仇恨,断绝了交情损伤了身体,造成了嫌隙导致了灾祸。用酒杯相互抛掷的,有之;以阴私相攻击的,有之。当初陈灵公被射死,灌夫被灭族,都不是自天而降,实际上都是由于嘴招致的。口如弩机,发言则将导致荣辱。铜铸人像口上贴三道封条的鉴戒,难道是欺骗我们吗?

【原文】

激雷不能追既往之失辞,班轮不能磨斯言之既玷。虽不能三思而吐清谈,犹可息谑调以防祸萌也。尊其辞令,敬其威仪,使言无口过,体无倨容,可法可观,可畏可爱,盖远辱之良术,全交之要道也。

【译文】

迅疾的闪电不能追回已经说出去的失误的言辞,公输班不能磨掉这种话语上既有的斑点。即使不能反复思考之后吐出清雅的言谈,还可以停止戏谑调笑来防止祸患萌生。尊重别人的言谈,恭敬别人的仪表,让自己说话没有不恰当的语言,外表没有傲慢无礼的样子,值得效法值得观看,值得敬畏值得喜爱。这大约是脱离耻辱的好办法,保全友谊的重要途径。

【原文】

且夫慢人者,不爱其亲者也;轻斗者,不重遗体者也。皆陷不孝,可不详乎!然而迷谬者无自见之明;触情者讳逆耳之规。疾美而无直亮之针艾,群惑而无指南以自反。谄媚小人,欢笑以赞善;面从之徒,拊节以称功。益使惑者不觉其非,自谓有端晏之捷过人之辩,而不悟斯乃招患之旌召害之符传非之驿倾身之车也。岂徒减其方策之令闻,亏其没世之德音而已哉!

【译文】

况且对人傲慢的人,是不会热爱自己的亲人的;轻易殴斗的人,是不重视父母给予的躯体的。都陷于不孝顺,能够不谨慎吗!但是迷惑于谬误之言的人没有自见之明,触动了感情的人听不进逆耳的劝告。得了面孔红润的热病,但没有正直的针刺艾灸来救治;很多人迷惑,而没人指明方向让他们返回。谄媚的小人,欢笑着赞许称好;当面顺从的家伙,击节来称烦有功,就更使得迷惑的人感觉不出他的错误,自认为有子贡、晏婴一样的敏捷,超过常人的辩才,而没悟出这是招致灾祸的旌旗,召唤戕害的符节,传送是非的驿马,使人倾覆的车辆。难道仅仅是减少他们在史册中的美名,损伤他们身后的好声望吗!

【原文】

盖虽有偕老之慎瓦砾,不能救一朝之过,虽有陶朱之富,不能赎片言之谬。故毫厘之失,有千里之差;伤人之语,有剑戟之痛。积微致著,累浅成深,鸿羽所以沈龙舟,群轻所以折劲轴,寸飚所以燔百寻之室,蠹蝎所以仆连抱之木也。古贤何独口止局口止脊恂恂之如彼,今人何其愦慢傲放之如此乎!

【译文】

看来就是有伴随到老的谨慎,也不能挽救一时的过失;就是有陶朱公一样的富有,也不能赎回几句话的谬误。所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伤人的话语,能够像剑戟一样刺痛人。小的积聚起来就成为大的,浅的累加起来就成为深的,这就是鸿雁的羽毛之所以能够使龙船沉没,众多的轻物之所以能折断强劲的车轴,小风之所以能使百寻高的房子焚毁,蠢虫之所以能使几人合抱的大树仆倒的原因所在。古代的贤者为什么单单小心戒惧恭敬谨慎成那样,现在的人们为什么昏愦懈怠据傲狂放成这样呢?

【原文】

是以高世之士,望尘而旋迹;轻薄之徒,响赴而影集。谋事无智者之助,居危无切磋之益。良史悬笔,无可书之善;谈者含音,无足传之美。令闻不著,丑声宣流,没有余败,贻讥将来,始无可法,终无可纪,斯亦志士之耻也。

【译文】

因此高于凡世的士人们望见尘俗就转身退缩,而轻浮浅薄的家伙,则像回声一样趋赴像影子一样追随。谋划事情没有有智谋的人帮助,处于危险之中没有可以商量的好朋友。出色的史官停了笔,因为没有值得书写的好事,谈话的人闭上了嘴,因为没有值得传诵的美谈。美好的声誉并不显著,丑恶的名声到处传扬。死了以后败坏还在继续,直至将来仍然招人讥刺。开始就没有可以效法的东西。最后更不存值得记载的事迹。这也是有志之士的耻辱。

【原文】

安忍为之!过而不改,斯诚委夷路而陷丛棘,舍嘉旨而咽钩吻者也,岂所谓以小善为无益而不为,以小恶为无损而不止,以至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者邪!余愿世人改其无检之行,除其骄吝之失,遣其夸矜尚人之疾,绝息嘲刑不典之言,则赵胜之门无去客,黄祖之棓无所用矣。

【译文】

忍心去这样做了,有了过错而不改正,这实在是抛开平坦的道路而陷入荆棘丛中,扔掉美味的食物而去吞咽毒草。难道这就是所说认为小的善事没有什么好处而不去做,因为小的坏事没有什么损害就不停止,以至于坏事累积多了不能掩盖,罪过大了不能化解吗?我希望世上的人们改正他们的不加检点的行为,去除他们高傲而吝啬的毛病,丢弃他们自负并盛气凌人的缺点,禁绝嘲弄而不合准则的言谈。这样的话,那么赵胜的家中就没有离去的门客,黄祖的棍棒也就没有用处了。

【原文】

抱朴子曰:或有不治清德以取敬,而仗气力以求畏。其入众也,则亭立不坐,争处端上,作色谐声,逐人自安,其不得意,恚怼不退。其行出也,则逼狭之地,耻于作途,振策长驱,推人于险,有不即避,更加摅顿。鸣呼,非哉!此云古之卑而不可逾,推荫让路,劳谦下士,无竞于物,立若不胜衣,行若不容身者,何其缅然之不肖哉!

【译文】

抱朴子说:有的人不修治高洁的德行来获取尊敬,而是依仗强力求得畏惧。他们进到众人之中,就站立着不坐下,争要正位上座,板起面孔提高音调,赶开别人自安其位;如果不能称心,则愤愤然不肯退居下位。他们走在路上,在非常狭窄的地方,耻于与人分路而行,挥动马鞭长驱直入,把别人推到危险的地方;有人不及避开,反而更加跃马狂奔。唉呀,可悲呀!这与古人的谦卑到极点,推让树荫和道路,勤劳谦恭地屈身待士,不与人争抢外物,站着像承架不住衣服,走路像无处容身的人,差得是多么远哪!

【原文】

夫德盛操清,则虽深自挹降,而人犹贵之。若履蹈不高,则虽行凌暴,而人犹不敬。假令外服人体,内失人心,所谓见憎恶,非为见尊重也。昔庄生未食,赵王侧立;驺衍入疆,燕君拥彗;康成之里,逆虏望拜;林宗之庭,莫不卑肃。非力之所服也。

【译文】

假如品德美好操行高洁,那么即使自己深深地抑制谦退,而人们还是尊重他;如果德行不高,那么即使施行强暴,而人们还是不尊重。假如表面上制服了人的形骸,内里失去了人心,正所谓是被人憎恶,而不是被人尊重了。当初庄子没吃饭,赵王侧身站立一旁;邹衍进入疆界,燕王抱着扫帚相迎。郑玄的宅里,造反的贼人望见而下拜;郭泰家的院子中,没有人不谦卑而严肃。这些都不是靠武力制服的。

【原文】

夫以抄盗致财,虽巨富不足嘉,凶德胁人,虽见惮不足荣也,然而庸民为之不恶。故闻其言者,犹鸱枭之来鸣也;睹其面者,若鬼魅之见形也。其所至诣,则如妖怪之集也;其在道途,则甚逢虎之群也。愚夫行之,自矜为豪;小人徵之,以为横阶。乱靡有定,实此之由也。

【译文】

用劫掠偷窃的方法弄来财物,即使是巨富也不值得嘉许;以无德的恶行胁迫他人,即使是被人畏惧也不值得荣耀。但是平庸的百姓做来并不忌讳,所以人们听到他们的说话,就像听到猫头鹰的鸣叫;看到他们的样子,就像见到了鬼魅现形。他们所到的地方,人们觉得就像妖怪聚集到一起;他们走在路上,人们遇见超过遇上虎群。愚蠢的人这样做,自负地认为是有豪气;小人们向他们学习,以为是有力的进身之阶。混乱不能制止,实在是由于这个原因。

【原文】

然敢为此者,非必笃顽也。率多冠盖之後,势援之门,素颇力行善事,以窃虚名,名既粗立,本情便放。或假财色以交权豪,或因时运以佻荣位,或以婚姻而连贵戚,或弄毁誉以合威柄。器盈志溢,态发病出,党成交广,道通步高。清论所不能复制,绳墨所不能复弹,遂成鹰头之绳,庙垣之鼠。

【译文】

但是敢于这样做的人,不一定是很愚顽的人,多数是仕宦人家的后代,有势力后盾的家庭,平素很是努力地去做了些好事,来窃取虚假的名声;名声刚刚建立,本性就露出来了:有的借助钱财女色来交往权贵豪门,有的依靠时机运气以窃取荣耀地位,有的用联姻的手段和显贵者结为亲戚,有的玩弄诋毁和赞扬来掌握威权。一旦胸怀志向获得满足,就真象显现病态露出,团伙结成交际广阔,仕途通畅步步高升。清雅的空谈不再能限制他们,道德的准绳不再能约束他们,于是变成了老鹰头上的苍蝇,宗庙墙中的老鼠。

【原文】

所未及者,则低眉埽地以奉望之。居其下者,作威作福以控御之。故胜己者则不得闻,闻亦阳不知也;减己者则不敢言,言亦不能禁也。夫灾虫害谷,至降霜则殄矣。佞雄乱群,值严时则败矣。独善其身者,唯可以不肯事之,不行效之而已耳。有斧无柯,其如之何哉?

【译文】

对他们所不如的人,他们低眉顺眼地扫地来侍奉仰望;对处于自己下位的人,就擅用威权独断专横来控制。所以,德才超过自己的人他们不能得知,听说了也假装不知道;而不如自己的人不敢说话,说了也不能制止。造成灾害的害虫损伤庄稼,到降霜时就会殄灭;巧言窃取高位的人惑乱众人,遇到法律严厉的时候就要失败。注重自身修养保持节操的人,也只能够不肯为他们做事,不去效法他们罢了。有斧头但不握有柄,又能怎么办呢?

【原文】

抱朴子曰:《诗》美睢鸠,贵其有别。在礼,男女无行媒,不相见,不杂坐,不通问,不同衣物,不得亲授,姊妹出适而反,兄弟不共席而坐,外言不入,内言不出,妇人送迎不出门,行必拥蔽其面,道路男由左,女由右,此圣人重别杜渐之明制也。

【译文】

抱朴子说:《诗经》赞美雎鸿,是看中它们雌雄有别。从《礼记》来说:男女不经过媒人不能相见,不错杂而坐,不相互问侯,不用共同的衣物,不能亲手交给对方东西。姐妹出嫁后回娘家,兄弟不能和她们同坐一张席。男子的有关公务的话不到闺房去说,妇女有关闺房的事不到外面去说。妇女迎送客人不出大门,走路必须遮挡住面孔。道路是男子在右边走,女子在左边走。这是圣人注重男女之别,防微杜渐的高明的制度。

【原文】

且夫妇之间,可谓昵矣,而犹男子非疾病不昼居于内,将终不死妇人之手,况于他乎!昔鲁女不幽居深处,以致他扈荦之变;孔妻不密潜户庭,以起华督之祸;史激无防,有汗种之悔;王孙不严,有杜门之辱。而今俗妇女,休其蚕织之业,废其玄紞之务,不绩其麻,市也婆娑。舍中馈之事,修周施之好。更相从诣之适亲戚,承星举火,不已于行,多将侍从,玮晔盈路,婢使吏卒,错杂如市,寻道亵谑,可憎可恶。

【译文】

另外,夫妇之间可以说很亲密了,尚且男子不是生病不白天居于内室,临终时不死在妇人手里,更何况其它呢?当初鲁女不深居家中,以至引发扈荦的变乱;孔父嘉的妻子不严密地藏在家里,因而引起华督杀孔父嘉夺其妻子的祸事。太史敫未加防范,故有玷污其族类的悔恨;卓王孙家规不严,才生出闭门不出的羞辱。而现在的庸俗女人,停止了她们的养蚕纺织的本业,荒废了她们女红的活计。不去搓麻线,而在街市上盘桓逗留。丢开在家里做饭的事情,致力于与他人周旋。还相互跟随着到亲戚家去,披着星星举着火把,不断于道,多带侍从,满路招摇,像婶女一样地使唤官吏兵卒,错乱混杂像市场一样,想办法开轻慢的玩笑,可憎可恶。

【原文】

或宿于他门,或冒夜而反,游戏佛寺,观视渔畋,登高临水,出境庆吊,开车褰帏,周章城邑。杯觞路酌,弦歌行奏,转相高尚,习非成俗。生致因缘,无所不肯。诲淫之源,不急之甚,刑于寡妻,家邦乃正。愿诸君子,少可禁绝。妇无外事,所以防微矣。

【译文】

有时住宿在别人的家中,有时不顾黑夜返回。到佛寺中去游玩,观看捕鱼打猎,登高山游水滨,出州郡疆界去贺喜吊丧。敞开车子撩起帷帐周游城市,走在路上碰杯饮酒,演奏音乐。还辗转相互攀比,习惯了的坏事成了风气,活活送上门去的机会,没有人不肯干,这是教诲淫乱的根源,是社会最不需要的。以礼法要求自己的妻子,家庭和国家才能走正路。希望诸位君子,应该稍加禁绝。女人没有家庭以外的事情,以便防微杜渐。

【原文】

抱朴子曰:轻薄之人,迹厕高深,交成财赡,名位粗会,便背礼判教,托云率任,才不逸伦,强为放达,以傲兀无检者为大度,以惜护节操者为涩少。于是腊鼓垂无赖之子,白醉耳热之後,结党合群,游不择类,奇士硕儒,或隔篱而不授,妄行所在,虽远而必至,携手连袂,以遨以集,入他堂室,观人妇女,指玷修短,评论美丑,不解此等何为者哉?

【译文】

抱朴子说:轻浮浅薄的人,置身于修养高深的人中,与财产富足的人交往,名誉地位刚刚得到,就背弃礼义脱离教化,借口说是直率任性,但才能并不出众,勉强做出开展豁达的样子,把据傲不加检点作为大度,把珍惜爱护节操作为生涩幼稚。于是伏祭腊祭时候鼓缶的刁顽之徒,喝过了头酒醉耳朵发热之后,结为朋党合为一群,交往不选择合适的人,德才出众的人和儒学大师,也许仅隔一道篱笆而不与交接;而行为不端者所在的地方,即使远也一定要去。手拉手袖连袖,或游玩或聚会,进到他人的房子里,看人家的妇女,指点长短,评论美丑。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原文】

或有不通主人,便共突前,严饰未办,不复窥听,犯门折关,逾垝穿隙,有似抄劫之至也。其或妾媵藏避不及,至搜索隐僻,就而引曳,亦怪事也。夫君子之居室,犹不掩家人之不备,故入门则扬声,升堂则下视,而唐突他家,将何理乎?

【译文】

有的人不通报主人,就一起冲撞向前,衣裳不整,不再偷看偷听,而是强行打开门撞断门栓,翻墙豁钻墙洞,就像劫掠的强盗来了一样。有时人家侍妾来不及躲避,甚至搜索隐蔽偏僻处,到跟前把人拉出来,这也是怪事情。君子人居家过日子,也不在家中人不防备时突然袭击。所以升堂门就要高声说话,进门就要目光下视。在别人家横冲直撞,又是什么道理呢!

【原文】

然落拓之子,无骨鲠而好随俗者,以通此者为亲密,距此者为不恭,诚为当世不可以不尔。于是要呼愦杂,入室视妻,促膝之狭坐,交杯觞于咫尺,弦歌淫冶之音曲,以言兆文君之动心,载号载呶,谑戏丑亵,穷鄙极黩,尔乃笑乱男女之大节,蹈《相鼠》之无仪。

【译文】

但是放荡不羁的人,缺乏主见喜好追随世俗的人,把通此道称为亲密,把拒绝这样的人叫做不顺服,真诚地认为现今不能不这样。于是邀呼些糊涂的乱七八糟的人,进到内室看妻子,双膝相近地坐在一起,咫尺之间交杯而饮,弹琴歌唱淫佚妖冶的音乐,以挑逗卓文君一样的春心。又是号叫又是喧闹,调笑戏弄丑恶而轻慢,极尽鄙陋污浊。这是嘲笑扰乱男女之间的基本礼法,重蹈《相鼠》讽刺的没有威仪。夏桀、商纣的倾覆,西周和陈国的灭亡,都源于无礼,更何况一般平民百姓呢!

【原文】

盖信不由中,则屡盟无益;意得神至,则形器可忘。君子之交也,以道义合,以志契亲,故淡而成焉;小人之接也,以势利结,以狎慢密,故甘而败焉①。何必房集内䜩,尔乃款诚;著妻妾饮会,然后分好昵哉!

【译文】

假如诺言不是发自内心,那么反复多次发誓也没有用;人在得意之时,是会忘形的。君子之间的交往,是靠道德正义相结合,以志趣投合相亲密的,所以简淡而成功;小人之间的交往,是凭权势利益相勾结,借戏笑轻慢相密切的,所以甘甜而失败。为什么一定要在房中会聚在内室宴饮,这才是真诚;让妻妾来参与饮酒会聚,然后才情义亲昵呢!

【原文】

古人鉴淫败之曲防,杜倾邪之端渐,可谓至矣。修之者为君子,背之者为罪人。然禁疏则上宫有穿窬之男,网漏则桑中有奔随之女。纵而肆之,其犹烈猛火于云梦,开积水乎万仞,其可扑以帚彗,过以撮壤哉!然而俗习行惯,皆曰:此乃京城上国,公子王孙贵人所共为也。

【译文】

古人鉴于淫佚败国而遍设堤防,防止邪僻于开端萌芽,可说是到达极点。这样做的是君子,违背它的是罪人。但是禁查疏松美人居所就有翻墙的男子;礼网有漏洞桑林之中就有私奔的女人。如果放纵不加约束,那就会像在云梦泽中燃起烈火,在万仞高山上打开了积水,怎么能用扫帚去扑灭,用一把土去阻挡呢?但是这已经成了习惯风气,都说这是京城当中中原地方,公子王孙有地位的人都这样做。

【原文】

余每折之曰:夫中州,礼之所自出也。礼岂然乎!盖衰乱之所兴,非治世之旧风也。夫老聃,清虚之至者也,犹不敢见乎所欲,以防心乱,若使柳下惠洁(疑脱一字)高行,屡接亵宴,将不能不使情生于中,而色形于表,况乎情淡者万未一,而抑情者难多得。如斯之事,何足长乎?

【译文】

我常常驳斥说:中原地方,是礼产生的地方,礼怎么会是这样呢?这恐怕是社会衰败混乱时代所兴起的,不是安定繁荣的时代旧有的风习。老子,是清静虚无到极点的人,尚且不敢看引人欲望的东西,以防止内心被扰乱。至于说柳下惠虽然志行高洁,但屡次接触亲密快乐的事,也将不能不让内心生出情感,色欲显露于外。更何况情欲寡淡的人万人中不一定有一个,而压抑感情的难于多得。像这样的事,怎么能让它滋长呢!

【原文】

穷士虽知此风俗不足引进,而名势并乏,何以整之!每以为慨,故常获憎于斯党,而见谓为野朴之人,不能随时之宜,余期于信己而已,亦安以我之不可,从人之可乎!可叹非一,率如此也。已矣夫,吾未如之何也!彼之染入邪俗,沦胥以败者,曷肯纳逆耳之谠言,而反其东走之远迹哉!

【译文】

困顿的士人虽然知道这种风俗不能让它发展,但是名声权势都缺少,用什么来整治它呢?常常因此而感慨叹息。所以总是被这些人憎恨,而被说成是粗鲁朴野的人,不能追随时宜。我所企求的只在于相信自己,又怎么会以我认为不可以的事,去追随别人认可的事呢!值得感叹的并非一件事,全都是这样。算了吧,我不知道对这怎么办。那些人被邪恶的风习所浸染,将沦落于败亡,怎么肯听进逆耳的忠言劝告,从已经走得很远的迷途上返回呢?

【原文】

抱朴子曰:俗间有戏妇之法,于稠众之中,亲属之前,问以丑言,责以慢对,其为鄙黩,不可忍论。或蹙以楚挞,或系脚倒悬。酒客酗醟,不知限齐,至使有伤于流血,口止委折支体者,可叹者也。古人感离别而不灭烛,悲代亲而不举乐礼,论礼,娶者羞而不贺。今既不能动蹈旧典,至于德为乡闾之所敬,言为人士之所信,诚宜正色矫而呵之,何谓同其波流,长此弊俗哉!然民间行之日久,莫觉其非,或清谈所不能禁,非峻刑不能止也。(有脱文)遂诎周而疵孔,谓傲放为邈世矣。

【译文】

抱朴子说:民间有戏弄新娘的作法,在众人当中,在亲属面前,对新娘用丑恶的言语发问,用轻慢的问话求答,它的粗野污浊,不忍心再去谈起。有的逼以鞭打,有的捆住脚倒挂起来。酒客酗酒,不知道检点约束,以至于有受伤流血、折断四肢的。值得叹息呀!古人伤感女儿出嫁离别而不灭掉火把,悲伤于娶妻意味着亲人的代谢而不奏乐。按礼:对娶亲之家进献礼物但不表示祝贺。现在既然不能按照古老的典籍去实践,以达到德操为乡邻所尊敬,言谈为士人们所信服,也实在应该严肃地纠正斥责那些行为,为什么随波逐流,助长这种败坏的风气呢!但是平民之中这样行事时间已经长了,没人觉得不对,也许是空谈不能禁绝,不用严厉的刑罚不能制止。(有脱文)于是歪曲周公挑剔孔子,把傲慢狂放称为超越世俗。

【原文】

或因变故,佻窃荣贵,或赖高援,翻飞拔萃,于是便骄矜夸骜,气凌云物,步高视远,眇然自足,顾瞻否滞失群之士,虽实英异,忽焉若草。或倾枕而延宾,或称疾以距客,欲令人士立门以成林,军骑填噎于闾巷,呼谓尊贵,不可不尔。

【译文】

有的借变故之机,窃取了荣耀地位;有的依靠有力的后援,腾达超群。于是就骄傲自负狂妄自大,神气上了云头,脚往高抬眼向远望,眯起眼睛显出自足的样子。而看一看那些运气不济困顿失群的士人,虽然实际上才能超群,但像草一样被人忽视,有时倾斜了枕头来延请宾客,有时谎称疾病把宾客拒之门外。想要让士人们像树林一样站在门口,车马塞满街巷,而且说身分高不,不能不那祥。

【原文】

夫以势位言之,则周公勤于吐握;以闻望校之,则仲尼恂恂善诱。咸以劳谦为务,不以骄慢为高。汉之末世,则异于兹。蓬发乱鬓,横挟不带。或亵衣以接,或裸袒而箕踞。朋友之集,类味之游,莫切切进德,门言门言修业,攻过弼违,讲道精义。

【译文】

如果以权势地位来说,那么周公勤于吐哺握发;以名气声望来比较,孔子善于有步骤地引导人。全都以勤劳谦恭为紧要事情,而不以骄横傲慢为高尚。汉朝末叶就和这不一样了,人们蓬乱着鬓发,横掖着衣服不系大带,有的穿着内衣接待客人,有的袒露着身体叉腿而坐。朋友的聚会,同类人的交往,没有人诚恳地切磋以增进品德,和悦恭敬地修治学业,相互批评错误纠正过失,谈论道理精研经义。

【原文】

其相见也,不复叙离阔,问安否。宾则入门而呼奴,主则望客而唤狗。其或不尔,不成亲至,而弃之不与为党,及好会,则狐蹲牛饮,争食竞割。掣拨淼摺,无复廉耻,以同此者为泰,以不尔者为劣。终日无及义之言,彻夜无箴规之益。诬引老庄,贵于率任,大行不顾细礼,至人不拘检括,啸傲纵逸,谓之体道。呜呼,惜乎,岂不哀哉!

【译文】

他们相见的时候,不再叙说阔别的情况,问候平安与否。客人进门就呼叫奴仆,主人看见客人就喝骂狗。如果其中有的人不这样,就不再成亲好至爱,而离弃他不与他为同伙。等到盛会时,就像狐狸一样蹲踞像牛一样豪饮,争着吞吃抢着切割,互相拽拉、互相碰撞、过量倒酒、糟踏食品,不再有廉耻之心。以同样这么做的为好,以不这样做的人为差。整天没有涉及品德根本的话,整夜没有有益的规劝言语。虚妄地援引老子和庄子的学说,重视放纵任性,所谓行大事不能顾及小的礼节,道德修养境界最高的人不受礼的约束,放歌长啸而傲视细行检点,把放纵无度称为体会了真道。唉呀可惜呀!难道不值得哀痛吗!

【原文】

于是嘲族以叙欢交,极黩以结情款。以倾倚申脚者为妖妍标秀,以风格端严者为田舍朴马矣;以蚩镇抗指者为巢力令鲜倚,以出言有章者为摺答猝突。凡彼轻薄之徒,虽便辟偶俗,广结伴流,更相推扬,取达速易,然率皆皮肤狡泽,而怀空抱虚。有似蜀人瓠壶之喻,胸中无一纸之诵,所识不过酒炙之事。所谓傲很明德,即聋从昧,冒于货财,贪于饮食,左生所载,不才之子也。

【译文】

于是调笑会聚叙谈欢悦之交,极尽污浊而结下友情。歪斜倚靠伸腿而坐的人被认为是艳丽美好标致漂亮,而风度格调端庄严肃的人被看作出自农家粗陋愚鲁,把庸劣呆笨违抗上意的人当作敏捷美好卓立不群,把说出话来有法度有文采的人当作拉杂啰嗦仑猝唐突。凡是那些轻浮浅薄的家伙,虽然诌媚逢迎迎合世俗,广泛勾结朋辈同流,相互推崇赞扬,获取显达迅速而简单,但全都是外表佼美鲜泽,而内心空洞无物,就像蜀人用瓠壶作的比喻。胸中没有一张纸那么多的记诵,所知道的不过是喝酒吃肉的事情。就是所谓对人据傲狠决,跟随着聋子瞎子,贪于财物,馋于饮食,是左丘明所记载的没有才能的人。

【原文】

若问以《坟》《索》之微言,鬼神之情状,万物之变化,殊方之奇怪,朝廷宗庙之大礼,郊祀禘祫之仪品,三正四始之原本,阴阳律历之道度,军国社稷之殿式,古今因革之异同,则怳悸自失,喑鸣俯仰,蒙蒙焉,莫莫焉。虽心觉面墙之困,而外护其短乏之病,不肯谧己,强张大谈,曰:杂碎故事,盖是穷巷诸生章句之士,吟咏而向枯简,匍匐以守黄卷者所宜识,不足以问吾徒也。

【译文】

如果问他们三坟、八索中的隐微语言,鬼神的情形状态,世间万物的变化,异域他方稀奇特异的事物,朝廷上和宗庙中的大礼,郊祭天地和祭祀祖先的仪式用品,夏商周三代的月建和一年四始的起源,居阴的乐律和居阳的历法的制定方法和尺度,有关军务、国政的土神谷神祭祀的典礼仪式,从古至今的沿袭和变革的异同,就惊慌而茫然失措,闭口无言陷于沉默,蒙蒙然无所知,默默然无所语。虽然心中感觉到不学无术带来的困惑,但在外表上还要遮护自己的知识贫乏,不肯闭上嘴,勉强张口大谈说:‘繁杂琐碎的旧事,全是陋巷当中的众儒生,辨析章节句读的士人,面向干枯的竹简吟咏诗句,在古籍中爬行的人所应该知道的,不值得向我这样的人发问。’

【原文】

诚知不学之弊,硕儒之贵,所祖习之非,所轻易之谬,然终于迷而不返者,由乎放诞者无损于进趋故也。若高人以格言弹而呵之,有不畏大人而长恶不悛者,下其名品,则宜必惧然冰泮而革面,旋而东走之迹矣。

【译文】

确实了解不学习的弊端,儒学大师的可贵,所尊崇东西的错误,轻视学习的荒谬;但最终迷途未能知返,是由于认为放纵荒诞不会妨碍仕途进步。如果高人用格言来抨击呵责他们,有不畏惧在位者而长久作恶不知悔改的,降低他们名位品级,就必然会害怕,像冰冻融解一样改过,从迷走的路途上转身返回。


酒诫讥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