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言
【原文】
抱朴子曰:余友人玄泊先生者,齿在志学,固已穷览六略,旁综河洛,昼竞羲和之末景,夕照望舒之余辉,道靡远而不究,言无微而不测,以儒墨为城池,以机神为干戈,故谈者莫不望尘而衔璧,文士寅目而格笔。俄而寤智者之不言,觉寸一之无咎,意得则齐荃蹄之可弃,道乖则觉唱高而和寡,于是奉老氏多败之戒,思金人三缄之义,括锋颖而如讷韬,修翰于彤管,含金怀玉,抑谧华辩,终日弥夕,或无一言。
【译文】
抱朴子说:我的朋友玄泊先生,对有志于学问很重视。虽然已经遍览各类典籍,旁涉河图洛书,仍然白天抓住最末一缕阳光,晚上还用月亮的余辉照明来学习。没有哪些深奥的道理没探究过,没有哪些隐微的学问没涉猎过。以儒家和墨家的思想为防守的城池,以自己的机智敏锐作为进攻的干戈。因而对答者无不望尘而降,文人全都敬视而搁笔。不久省悟到聪明人是不多说话的,感觉到专一于内在修养才不会有祸患,因为目的达到了就会和鱼网兔笼一样被丢弃,根本思想相左就会感到唱的曲调高雅而随唱的人少。于是遵奉老子有为则多败的告诫,想到金人三缄其口的意义,收敛锋芒就像笨嘴拙舌,把长羽纳入笔管,把金玉般的学识藏入胸中,压抑住雄辩的锋芒,有时从早到晚,一言不发。
【原文】
门人进曰:先生默然,小子胡述?且与庸夫无殊焉。窃谓锺不鸣,则不异于积铜;浮磬息音,则未别乎聚石也。
【译文】
学生进言道:先生沉默不语,晚生遵循什么呢?再说与平庸之辈也没有区别呀。我自己觉得号钟如果不鸣响,就和堆积的铜块无异;浮磬如果不出声,则与累聚的石块不分。
【原文】
玄泊先生答曰:吾特收远名于万代,求知己于将来,岂能竞见知于今日,标格于一时乎?陶甄以盛酒,虽美不见酣;身卑而言高,虽是不见信。徒卷舌而竭声,将何救于流遁?古人六十笑五十九,不远迷复,乃觉有以也。夫玉之坚也,金之刚也,冰之冷也,火之热也,岂须自言,然後明哉!且八音九奏,不能无长短之病,养由百发不能止,将有一失之疏,玩凭河者,数溺于水;好剧谈者,多漏于口。伯牙谨于操弦,故终无烦手之累;儒者敬其辞令,故终无枢机之辱。浅近之徒,则不然焉。辩虚无之不急,争细事以费言,论广修坚白无用之说,诵诸子非圣过正之书,损教益惑,谓之深远,委弃正经,竞治邪学。或与暗见者较唇吻之胜负,为不识者吐清商之谈对,非敌力之人,旁无赏解之客,何异奏雅乐于木梗之侧,陈玄黄于土偶之前哉!徒口枯气乏,椎杭抵掌,斤斧缺坏而盘节不破,勃然战色而乖忤愈远,致令恚容表颜,丑言自口,偷薄之变,生乎其间,既玷之谬,不可救磨。未若希声不全大音,约说以俟识者矣。
【译文】
玄泊先生回答说:我就是要万代之后的长远名声,在未来求得知己者,哪能够争着在今天被人理解,只在一时之间作出色的楷模呢!用陶罐盛酒,即使味美也不被认为很醇厚;身份卑微而言谈高深,即使正确也不被人信任,白白在那里卷动舌头声嘶力竭,对流荡衰败的世风会有什么补救呢!古人六十岁时嘲笑自己五十九岁时的幼稚,迷途不远即返,现在感觉他们是有道理的。玉石的坚硬,金属的刚强,冰的寒冷,火的炽热,难道还要自己言明别人才熊知道吗!况且八种乐器演奏九支曲子,不可能没有长长短短的不整齐;养由基射箭不止,终将会有一次疏失。喜好䠀河的人,多有溺水的;喜好畅谈的人,多有失言的。伯牙严肃谨慎地对待抚琴,所以最终没有变换复杂手法的牵累;儒者慎重地把握自己的言谈,所以最终没有因言语而带来的羞辱。浅薄卑俗的人就不是这样了,辩论那些虚无不切急的事情,为一些细枝末节而浪费口舌;议论什么“广修”、“坚白”等无用的题目,诵读诸子中否定圣人攻击正道的书籍;损害教化增加迷惑,还称此为深刻远大,丢弃正统的经典,竞相修治邪辟的学问。有的与暗昧无知者在口舌上较量胜负,为不懂行的人谈论凄清高雅的内容。面对的不是水平相当的人,旁边也没有欣赏理解的听众。这和在木人旁边演奏高雅的音乐,在泥偶面前陈列玄黄色彩有什么区别呢!白白地口干舌燥浪费气力,白白地捶打几案拍击手掌;就是把斧刃砍得有了缺口,盘根错节的地方也不能破解;激动得勃然变色,而乖戾违忤却更加严重。致使愤怒之情形之于色,难听的言语自口而出,人情浇薄的变化,由此开始;谬误己然铸成污点,想要去掉也不可能。不如少出声音并且不追求巨大的声响,少说话以等待知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