诘鲍

字数:13202

【原文】

鲍生敬言,好老庄之书,治剧辩之言,以为古者无君,胜于今世,故其著论云:儒者曰:‘天生烝民而树之君。’岂其皇天谆谆然亦将欲之者为辞哉!夫强者凌弱,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则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则隶属役御,由乎争强弱而校愚智。彼苍天果无事也,夫混茫以无名为贵,群生以得意为欢。故剥桂刻漆,非木之愿;拔鹖裂翠,非鸟所欲;促辔衔镳,非马之性;荷车兀运重,非牛之乐。诈巧之萌,任力违真,伐生之根,以饰无用,捕飞禽以供华玩,穿本完之鼻,绊天放之脚,盖非万物并生之意。夫役彼黎烝,养此在官,贵者禄厚而民亦困矣。

【译文】

鲍先生鲍敬言,喜好老子、庄子的书,研究雄辩的语言。认为古时候没有国君,比现在要强。因此他在论著中写道:儒家人士说:‘上天造就了众多的百姓并为他们立了国君。’难道真的是上天反复告诫要这样?还是想作国君的人在制造借口呢?强者欺凌弱者,那么弱者只好服从他们了;聪明人欺骗愚笨的人,那么愚笨的人只好为他们服务了。服从强者,所以君臣的关系就产生了;奉事聪明人,所以能力低的人就受制于人了。这说明统属服从役使驾驭等,都是由于强弱的竞争和愚智的较量导致的,苍天最终是与此无关的。在混沌蒙昧之中,人们以声名不显于世为贵,大家以能任意行事为快乐。所以剥下桂皮割取漆汁不是树木的愿望;拔下野鸡的翎尾撕取翠鸟的羽毛,不是鸟所愿意的;勒上缰绳咬上嚼子,不合马的本性;套上车去运输重物,不是牛的乐事。奸诈巧伪的产生,是依靠暴力而违背天性。砍断天性的根本去装饰无用的东西,捕捉飞鸟以供浮华的观赏;穿透原本完整的牛鼻子,绊住天生开放的马蹄,全都不是各种生物同生在世的本意。役使那些众多的百姓,养活身在官位的人,有地位的人俸禄越是丰厚,那百姓就越走入困境。

【原文】

夫死而得生,欣喜无量,则不如向无死也;让爵辞禄,以钓虚名,则不如本无让也。天下逆乱焉而忠义显矣,六亲不和焉而孝慈彰矣。曩古之世,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系,恢尔自得,不竞不营,无荣无辱,山无蹊径,泽无舟梁。川谷不通,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是高巢不探,深渊不漉,凤鸾栖息于庭宇,龙鳞群游于园池,饥虎可履,虺蛇可执,涉泽而鸥鸟不入飞,入林而狐兔不惊。势利不萌,祸乱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设,万物玄同,相忘于道,疫疠不流,民获考终,纯白在胸,机心不生,含食甫而熙,鼓腹而游。其言不华,其行不饰,安得聚敛以夺民财,安得严刑以为坑穽!

【译文】

人死而能够复活,当然会高兴到极点,但不如当初就没死;辞掉爵位让出俸禄,以钓取虚名,那还不如当初爵禄没有不用辞让。天下发生叛乱忠义就显现出来了,六亲不和睦孝顺慈祥就显现出来了。上古时代,没有君没有臣,凿井饮水,种地吃饭,太阳出来就去劳动,太阳落下就去休息,无拘无束,悠然自得,没有竞争没有谋求,没有荣耀没有耻辱;山里没有路径,湖上没有舟桥。河流和山谷都不通,那就不能相互兼并;士卒不聚集在一起,那就不能相互攻打。这就会高处的鸟巢无人去掏,深渊的水没人去排放;莺凤就会在院中檐下栖息,龙和麒麟就会成群地在园子里和池塘中游动;饥饿的老虎可以踩踏,蛇也可以用手捉;渡过湖面水鸟不会飞离,进入树林狐狸兔子也不会受惊。权势利益的概念没有萌发,祸患混乱就不会发生;用不着武器,也不用设置城墙和护城河;万物混然一体,人们在路上相互忘却;瘟疫不流行,百姓能够长寿而终;内心纯洁坦荡,不萌生诡诈之心;口中吃着食物嬉戏,肚子饱饱地到处游逛;人们的言辞并不华美,人们的行为也不矫饰。这还怎么会搜刮抢夺百姓钱财呢!还怎么会施严刑作为陷井呢?

【原文】

降及杪季,智用巧生,道德既衰,尊卑有序,繁升降损益之礼,饰绂冕玄黄之服,起土木于凌霄,构丹绿于棼撩,倾峻搜宝,泳渊辨珠。聚玉如林,不足以极其变;积金成山,不足以赡其费。澶漫于淫荒之域,而叛其大始之本,去宗日远,背朴弥增,尚贤则民争名,贵货则盗贼起,见可欲则真正之心乱,势利陈则劫夺之途开。造剡锐之器,长侵割之患,弩恐不劲,甲恐不坚,矛恐不利,盾恐不厚。若无凌暴,此皆可弃也。故曰: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

【译文】

到了衰末之世,使用智谋生出诡诈,道德衰落以后,有了地位高低的次序。地位升降和制度兴革的礼仪日见繁琐,人们用祭服、礼冠和彩帛的衣服装饰起来。建起高入云霄的楼阁,在房梁屋椽上绘以彩饰。推倒大山来搜求宝贝,潜入深渊采收珍珠。聚集的玉石像树林一样多,也不够用来满足他们的需求变化;积攒的金子像山一样高,不足以供给他们的费用。在荒淫的领域里放纵无忌,完全违背了造物初始的本性。脱离古风日益遥远,违背朴厚更加厉害。尊崇贤者,百姓就要多争名誉;注重钱财、盗劫之风就要兴起。看见了可要的东西就迷乱了原本正直的内心,摆列着权势利益就开辟了争权夺利的道路。制造锋利的武器,就会使侵害人的祸患增加。弓弩唯恐不强劲,铠甲唯恐不坚实,枪矛唯恐不锐利,盾牌唯恐不厚实。如果根不没有欺凌和残暴,这些东西全都可以扔掉。因此庄子说:‘如果原来的白玉不毁掉,用什么做成珪璋呢!如果道德不废弃,从哪里去取得仁义呢!’

【原文】

使夫桀纣之徒,得燔人辜谏者,脯诸侯,菹方伯,剖人心,破人胫,穷骄淫之恶,用炮烙之虐。若令斯人并为匹夫,性虽凶奢,安得施之!使彼肆酷恣欲,屠割天下,由于为君,故得纵意也。君臣既立,众慝日滋,而欲攘臂乎桎梏之间,悉劳于涂炭之中。人主忧栗于庙堂之上,百姓煎扰乎困苦之中,闲之以礼度,整之以刑罚,是犹辟滔天之源,激不测之流,塞之以撮壤,障之以指掌也。

【译文】

让那些夏桀商纣之辈能够用火烧人,裂解进谏者,把诸侯做成肉干,把一方的诸侯之长制成肉酱,挖人心,剖开人的小腿;骄横恶毒到了极点,甚至使用炮烙的酷刑。假如这些人都只是与他人一样的平常人,性情即使凶恶得很,又怎么能干这些坏事呢?使他们放肆暴虐恣意行事,屠杀宰割天下人,就是由于做了国君,所以能任意胡为。君臣的关系建立之后,各种邪恶日渐滋长,而这才要在桎梏下愤激,在艰难中忧愁;国君在朝廷上忧虑恐惧,百姓在困苦中煎熬,又用礼度来防范,用刑罚来整治,这就像是打开了一个滔天的水源,激发了一个不知多大的水流,却要用一撮土填塞,一只手挡住一样。

【原文】

抱朴子难曰:盖闻冲昧既辟,降浊升清,穹隆仰焘,旁泊俯停。乾坤定位,上下以形,远取诸物,则天尊地卑,以著人伦之体;近取诸身,则元首股肱,以表君臣之序,降杀之轨,有自来矣。若夫太极混沌,两仪无质,则未若玄黄剖判,七耀垂象,阴阳陶冶,万物群分也。由滋以言,亦知鸟聚兽散,巢栖穴窜,毛血是茹,结草斯服,入无六亲之尊卑,出无阶级之等威,未若庇体广夏,稉梁嘉旨,黼黻绮纨,御冬当暑,明辟莅物,良宰匠世,设官分职,宇宙穆如也。贵贱有章,则慕赏畏罚;势齐力均,则争夺靡惮。是以有圣人作,受命自天,或结罟以畋渔,或瞻辰而钻燧,或尝卉以选粒,或构宇以仰蔽。备物致用,去害兴利,百姓欣戴,奉而尊之,君臣之道于是乎生,安有诈愚凌弱之理!三五迭兴,道教遂隆,辩章劝沮,德盛刑清,明良之歌作,荡荡之化成,太阶既平,七政遵度,梧禽激响于朝阳,麟虞觌灵而来出,龟龙吐藻于河湄,景老摛耀于天路,皇风振于九域,凶器戢乎府库,是以礼制则君安,乐作而刑厝也。若夫奢淫狂暴,由乎人己,岂必有君,便应尔乎?而鲍生独举衰世之罪,不论至治之义,何也?

【译文】

抱朴子反驳道:似乎听说混沌的状态打破以后,浊物降为地,清气升为天,天穹在上面覆盖着,大地在下静止不动,天地有了固定的位置,上下的关系也因此而形成。从远处取法于事物,那么上天高贵大地卑贱,就显示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近处取法于人体,那么人的头和四肢,就表明了君臣间的次序。人自上而下依次降低的法度,是由来已久的。至于说原始状态混沌为一的时候,天与地的实体都还不存在,那就不如玄天黄地分开,日月和五星向人们显示征兆,阴阳显示其陶冶之功,万物分门别类。由此说来,也就知道了像鸟兽般聚散,在巢穴中栖身,连毛带血地生吃猎物,把草编结起来当做衣服;在内没有亲属间的尊卑关系,在外没有不同等级间的威仪,就不如用高大的房屋遮蔽身体,吃粳米饭和美味食品,穿有纹饰的绸缎衣服抗御冬寒抵挡暑热,圣明的君主统御天下,贤良的官吏匡正世风,设立官府分别职能,天下安宁和谐。有了高贵和卑贱的章法,人们就会向往赏赐畏俱责罚;而如果权势力量都一样,那么争夺起来就会肆无忌惮。因此有圣人产生,这是从上天受命的,有的教人结网打猎捕鱼,有的观察星辰教人钻木取火,有的品尝百草选取种子教人播种粮食,有的教人构筑房屋以便靠它遮蔽风雨。准备万物以便使用,消除祸害兴办有利的事业。百姓高高兴兴地拥戴他们,尊奉他们。君臣之道,从这时产生。哪里有欺骗愚人凌辱弱者的道理呢!三皇、五帝相继兴起,道德教化于是昌盛起来。令百姓清楚明白并有鼓励有阻止,道德繁盛刑罚清明。颂扬贤君良臣的歌声响起,伟大的教化成就了。太阶六星显示了天下太平,日月五星都遵循法度运行。凤凰在朝阳之坡发出激越的鸣叫,麒麟和驺虞见到吉祥仁瑞而显现,神龟和蛟龙在岸边吐出华美的花纹,景星和老人星在天空中发出明亮的光辉。皇帝的德化之风吹遍九州,武器都收藏到了仓库里。因此礼的制度建立起来君主的地位就安定了,音乐兴起刑罚就可以废弃了。至于骄奢淫逸疯狂暴虐,只是由于人自己,为什么一定是由于有了国君就会如此呢!而鲍生单单举那些衰败时代的罪恶,而不谈治理最出色时的好事,是为什么呢?

【原文】

且夫逮古质朴,盖其未变,民尚童蒙,机心不动,譬夫婴孩,智慧未萌,非为知而不为,欲而忍之也。若人与人争草莱之利,家与家讼巢窟之地,上无治枉之官,下有重类之党,则私斗过于公战,木石锐于干戈,交尸布野,流血绛路,久而无君,噍类尽矣。至于扰龙驯凤,河图洛书,或麟衔甲负,或黄鱼波涌,或丹禽翔授,或回风三集,皆在有君之世,不出无王之时也。夫祥瑞之徵,指发玄极,或以表革命之符,或以彰至治之盛,若令有君,不合天意,彼嘉应之来,孰使之哉?

【译文】

再说远古时代风气质朴,是因为人民还没开化,还处在蒙昧时期,机巧之心不动。就像是个婴孩,智慧还没萌发,并不是知道而不去做,想要却又忍住了。如果人与人争夺一棵小草般的小利,家与家为鸟巢兽窟之类的地方而争吵,上边没有治理冤枉的官员、下边却有偏向自己人的同伙,那么将会私人的殴斗比公家的战争还要厉害,木棍石块比武器更为锋利,尸横遍野、流血染红道路。如果长时间没有国君,生灵就会灭绝了。至于驯服龙凤,黄河出图洛河出书,或是龙马衔河图、灵龟背负洛书,或是黄鱼双跃化为黑玉,或是凤凰负图。飞来授予唐尧,或是瑞风回旋多次到来,全都出现在有国君的时代,而不出现在没有帝王的时候。祥瑞的征兆,意旨出于上天,有的是表明将要改朝换代的符命,有的是用来彰明治理最好的盛世。如果有国君就不合天意,那么是谁让那些好的征兆到来的呢?

【原文】

子若以混冥为美乎,则乾坤不宜分矣;若以无名为高乎?则八卦不当画矣。岂造化有谬,而太昊之暗哉?雅论所尚,唯贵自然,请问夫识母忘父,群生之性也;拜伏之敬,世之末饰也。然性不可任,必尊父焉;饰不可废,必有拜焉。任之废之,子安乎?古者生无栋宇,死无殡葬,川无舟楫之器,陆无车马之用,吞啖毒烈,以至殒毙,疾无医术,枉死无限。後世圣人,改而垂之,民到于今,赖其厚惠,机巧之利,未易败矣。今使子居则反巢穴之陋,死则捐之中野,限水则泳之游之,山行则徒步负戴,弃鼎铉而为生臊之食,废针石而任自然之病。裸以为饰,不用衣裳;逢女为偶,不假行媒。吾子亦将曰:不可也。况于无君乎?若令上世人如木石,玄冰结而不寒,资粮绝而不饥者,可也。衣食之情,苟在其心,则所争岂必金玉,所竞岂必荣位!橡草予可以生斗讼,藜藿足用,致侵夺矣。夫有欲之性,萌于受气之初,厚己之情,著于成形之日,贼杀并兼,起于自然,必也不乱,其理何居?夫明王在上,群後尽规,坐以待旦,昧朝旰食,延诽谤以攻过,责昵属之补察,听舆谣以属省,鉴履尾而夕惕,飏清风以埽秽,厉秋威以肃物,制峻网密,有犯无赦,刑戮以惩小罪,九伐以讨大憝,犹豺狼之当路,感彝伦之不叙,忧作威之凶家,恐奸宄之害国。故严司鹰扬以弹违,虎臣杖铖于方岳,而狂狡之变,莫世乏之,而令放之,使无所惮,则盗跖将横行以掠杀,而良善端拱以待祸,无主所诉,无强所凭,而冀家为夷齐,人皆柳惠,何异负豕而欲无臭,凭河而欲不濡,无辔箧而御奔马,弃枻橹而乘轻舟?未见其可也。

【译文】

您如果把混沌蒙昧当做美,那么天地就不应该分开;如果认为无名是最高尚的,那么八卦就不该创制。难道大自然有谬误,伏羲氏也昏昧不明吗!您的高论所崇尚的,只以自然为贵。那么请问,记得母亲不知父亲,是群居时的常情;跪拜俯伏的礼敬,是后来才产生的仪节。但不能任情而为,必须尊敬父亲;仪节也不能废掉,必须得有跪拜之礼。如果任情废礼,您心安吗?古时候,人活着没有房子住,死了也不停灵下葬;河上投有舟船,陆地没有车马;吞吃剧毒的东西,以至于死掉;病了没有医治的办法,白白死去的人不计其数。后来有了圣人,改变了情况并流传下来,百姓到现在还依靠这巨大的恩惠。聪明灵巧带来的好处,不应轻易否定。假如现在让您住就住到古代的简陋巢穴里去,死了就抛尸在荒野中;遇到水的阻隔就游泳渡过,逢山路就背着东西徒步走;放弃用鼎镬烹煮而生吃食物,有病不用针石治疗任其自然;裸露身体当作装饰,不穿衣服;遇到女人就结为配偶,不求媒人,您也将会说不行吧。更何况没有国君呢!如果远古时代的人像树木石头一样,冻了厚冰不觉寒冷,饭食没了也不感到饥饿,那是可以的。如果心里有了求取衣食的想法,那么所竞争的岂只是金玉,所抢夺的又岂只是名誉地位呢!一颗橡子可以引起争吵,野菜豆叶足能导致侵夺。人有欲望这种本性,产生于得到气息之初;人们厚待自己的感情,形成于身体成形之时。侵害他人吞并财产,是自然产生的。一定让它不乱,道理何在呢?如果有圣明的君主在上,众多的诸侯都效法于他,日以继夜,废寝忘食;请别人来批评自己的过失,要求亲近的人监视自己的不足;听取众论和民谣来自我省察,以踩虎尾为借鉴早晚警惕;像赌起的清风一样扫荡污秽,像严厉的秋天一样清理万物。制度严格法网细密,敢有犯者绝不宽容;用刑罚惩制小罪犯,以讨伐来对待大恶人。仍然担心贪暴的官员当权,感慨正常的人伦关系没安排妥当;忧虑作威作福的大臣侵夺君权,害怕奸邪的人危害国家,因此一丝不苟的官员严厉地弹劾违法的官吏,威武的臣子执利刃监督诸侯。但那种疯狂狡猾的人没有哪一个时代没有。如果听之任之,让他们无所顾忌,那么盗肠那样的强盗将会横行不法杀人掠财,则善良的人只能拱手端立等待祸患的到来,没有君主可以去投诉,没有强权可以依靠。而希望每家都有伯夷叔齐,每人都是柳下惠,那和背猪而想没有臭味,䠀河而想不沾上水,没有僵绳和马鞭而去驾驭飞跑的马,扔掉舵和船桨而乘坐小船有什么区别呢?看不出怎么会行得通。

【原文】

鲍生又难曰:夫天地之位,二气范物,乐阳则云飞,好阴则川处。承柔刚以率性,随四八而化生,各附所安,本无尊卑也。君臣既立,而变化遂滋,夫獭多则鱼扰,鹰众则鸟乱,有司设则百姓困,奉上厚则下民贫,壅崇宝货,饰玩台榭,食则方丈,衣则龙章,内聚旷女,外多鳏男,辨难得之宝,贵奇怪之物,造无益之器,恣不已之欲,非鬼非神,财力安出哉!夫谷帛积则民有饥寒之俭,百官备则坐靡供奉之费,宿卫有徒食之众,百姓养游手之人,民乏衣食,自给已剧,况加赋敛,重以苦役,下不堪命,且冻且饥,冒法斯滥,于是乎在。王者忧劳于上,台鼎颦戚页于下,临深履薄,惧祸之及。恐智勇之不用,故厚爵重禄以诱之;恐奸衅之不虞,故严城深池以备之。而不知禄厚则民匮而臣骑,城严则役重而攻巧。故散鹿台之金,发钜桥之粟,莫不欢然;况乎本不聚金,而不敛民粟乎?休牛桃林,放马华山,载戢干戈,载櫜弓矢,犹以为泰;况乎本无军旅,而不战不戍乎!

【译文】

鲍敬言又反驳道:天地之间,阴阳二气铸成了万物。偏于阳就有飞云,偏于阴就有河流。承受或刚或柔而都有自己的特性,随四季八节而化育生存。各自依附在它的安适之地,本来是没有地位高低之分的。君臣的关系出现以后,变化就发生了。水獭多了鱼就受到骚扰,鹰多了群鸟就会发生混乱;设置了官吏百姓就陷入了困境,对上奉献丰厚那下边百姓就会贫穷。财宝堆积得很多,台榭都用玩物装饰起来,吃饭就要摆满一丈见方,穿衣就有龙的花纹;宫室内聚集了很多未嫁的女子,外边就有很多独身的男人;收集难得的宝贝,珍藏稀奇特异的东西,制造没有益处的器物,放纵那没有尽头的欲望。不是鬼也不是神,财力从哪儿出呢!积存粮食丝绸老百姓就有挨饿受冻的匮乏,百官齐备就白白消耗百姓的供奉。众多的禁军是白吃饭的,百姓要养活这些不劳动的人。百姓自己还缺吃少穿,自我满足已很艰难,何况要上缴赋税,还要加上沉重的劳役。下边实在忍受不了,又受冻又挨饿,犯法胡为于是产生了。君王在上忧愁劳碌,大臣在下皱眉蹙额,像临深渊踏薄冰一样,害怕灾祸的到来。惟恐有智有勇的人不为其所用,所以给高官厚禄引诱他们;害怕奸诈不轨的事不能防范,所以加厚城墙加深护城河来防备。但是他们不知道,捧禄丰厚使百姓穷困大臣骄横,城墙坚厚要耗用大批人力并使攻城手段更加巧妙。因此武王散发商纣王鹿台所藏的钱财和钜桥储存的粮食,百姓没有不高兴的,更何况当初就不聚敛金钱不收缴粮食呢!武王把军用的牛放牧于桃林,把马匹归之于华山,收藏起兵器,把弓箭收入袋中,人民尚且会觉得天下太平,更何况当初就没有军队并且不用打仗不用防御呢!

【原文】

茅茨土阶,弃织拔葵,杂囊为帏,濯裘布被,妾不衣帛,马不秣粟,俭以率物,以为美谈,所谓盗跖分财,取少为让,陆处之鱼,相煦以沫也。夫身无在公之役,家无输调之费,安土乐业,顺天分地,内足衣食之用,外无势利之争,操杖攻劫,非人情也。象刑之教,民莫之犯,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岂彼无利性而此专贪残,盖我清静则民自正,下疲怨则智巧生也。任之自然,犹虑凌暴,劳之不休,夺之无已,田芜仓虚,杼柚之空,食不充口,衣不周身,欲令勿乱,其可得乎?所以救祸而祸弥深,峻禁而禁不止也。关梁所以禁非,而猾吏因之以为非焉。衡量所以检伪,而邪人因之以为伪焉。大臣所以扶危,而奸臣恐主之不危。兵革所以静难,而寇者盗之以为难。此皆有君之所致也。

【译文】

茅草的房顶泥土的台阶,放弃自家织布拔掉自种葵菜,把书袋拼起来当帷帐,穿洗过的裘衣盖麻布被子,妻子不穿丝绸,马不用粮食喂养,以节俭做表率,人们把这当做美谈,这就是所说的盗跖分财物,拿得少就算谦让;到了陆地的鱼,口吐泡沫互相润湿。那种自己不服务于公事,家中不必缴纳户税;安居乐业,顺应天时分封土地;在家中够吃穿用度,在外与人无权势利益之争。拿起兵器害人劫财,是不合人情的。施象征性的刑罚,百姓就都不去犯罪,而法令越增加显明,盗贼却越多了。是不是古时的人们没有利益的想法,而单单现在的人贪婪残忍呢?恐怕是自身清正恬静,那么百姓自然就正;如果下边疲惫怨恨,那么用智谋使诈巧就会产生了。任其自然,尚且要顾虑欺凌施暴;假如不断地劳累百姓,无休止地侵夺人民,令其田地荒芜仓库空虚,生产废驰,食物填不饱肚子,衣服遮不住身体,想要让不混乱,难道可能吗!目的是想解救祸但祸患更深了,严厉地对待非法的事而非法的事却止不住。关口桥梁本来是禁束坏事的,但刁猾的官吏却用它来为非作歹;衡器量器本来是用来检验做假的,而奸邪的人却利用它来做假;大臣本是扶助危难的,但奸臣却惟恐君主不危难;武器甲胄本是用来平定灾祸的,但强盗却劫掠了它制造灾祸。这全都是有君主所导致的。

【原文】

民有所利,则有争心,富贵之家,所利重矣。且夫细民之争,不过小小,匹夫校力,亦何所至,无疆土之可贪,无城郭之可利,无金宝之可欲,无权柄之可竞,势不能以合徒众,威不足以驱异人,孰与王赫斯怒,陈师鞠旅,推无雠之民,攻无罪之国,僵尸则动以万计,流血则漂橹丹野。无道之君,无世不有,肆其虐乱,天下无邦,忠良见害于内,黎民暴骨于外,岂徒小小争夺之患邪?至于移父事君,废孝为忠,申令无君,亦同有之耳!

【译文】

百姓有可获利的东西,就会有争夺之心。富贵的家庭,可获利的东西更贵重。另外小百姓争夺的,不过是小而又小的东西;一般人较量力气,又能到哪里呢?没有疆土可以贪求,没有城郭可以占有,没有金银财宝可以期望,没有权柄可以争夺。他们的权势不能把众人集合起来,威风不足以驱使他人。这如果和帝王赫然发怒相比怎么样?摆开军队以誓言相告诫,把本无仇恨的百姓推上战场,攻击没有罪过的国家。死尸动辄数以万计,流血可以漂起盾牌染红原野。无道的君主没有哪个朝代没有,肆意胡作非为,天下连邦国都没有了。忠臣良将被杀害在朝廷之内,黎民百姓抛露尸骨在野外。怎么会仅仅是小小争夺的祸患呢!至于说抛开自己的父亲去奉事国君,废弃孝顺去作忠臣,即使声明没有国君,也和有国君是相同的!

【原文】

古之为屋,足以蔽风雨,而今则被以朱紫,饰以金玉;古之为衣,足以掩身形,而今则玄黄黼黻,绵绮纨;古之为乐,足以定人情,而今则烦乎淫声,惊魂伤和;古之饮食,足以充饥虚,而今则焚林漉渊,宰割群生。(下有脱文。) (以下为抱朴子驳难之辞)岂可以事之有过而都绝之乎?若虞在上,稷卨赞事,卑宫薄赋,使民以时,崇节俭之清风,肃玉食之明禁。质素简约者,贵而显之;乱化侵民者,黜而戮之;则颂声作而黎庶安矣。何必虑火灾而坏屋室,畏风波而填大川乎!

【译文】

古代所盖房子,足够用来遮蔽风雨了,而现在却要涂覆上红色紫色,用金玉装饰起来;古代做衣服,足够遮掩住身体了,而现在却要有玄色黄色绣上花纹,用上各种丝织品;古代演奏音乐,足够安定人的情感了,而现在却用复杂的手法演奏靡靡之言,惊人魂魄有伤和谐;古代的饮食,足够用来充饥了,而现在却焚林而猎竭泽而渔,宰杀大量生灵。(有脱文)

(有脱文)怎么能因为事中有过失就一切都禁绝了呢!如果唐尧、虞舜做君主,后稷、契来辅佐,宫室简陋赋税减轻,让百姓能按季节耕作;崇尚节俭清廉的风气,严格禁止珍馐美味;质朴素淡生活简约的人,尊重他让他扬名;扰乱教化侵害百姓的人,贬黜并且杀掉他,那么颂扬之声就会振响,百姓就安定了。为什么一定要顾虑火灾而毁掉房屋,害怕风浪就填塞大河呢!

【原文】

抱朴子曰:鲍生贵上古无君之论,余既驳之矣。後所答余,文多不能尽载,余稍条其论而牒诘之云。

【译文】

抱朴子说:鲍生以上古无君为贵的论点,我已经反驳过了。后边答复我的文字,内容很多不能完整地记载在这里。我大略把他的论点条分缕析逐条反驳如下:

【原文】

鲍生曰:人君辨难得之宝,聚奇怪之物,饰无益之用,厌无已之求。

【译文】

鲍生说:君主采收难得的宝贝,聚集稀奇怪异的东西,装饰没有益处的用具,来满足没尽头的要求。

【原文】

抱朴子诘曰:请问古今帝王,尽辨难得之宝,聚奇怪之物乎?有不尔者也。余闻唐尧之为君也,捐金于山;虞舜之禅也,捐璧于谷。疏食菲服,方之监门,其不汔渊剖珠,倾岩刊玉,凿石铄黄白之矿,越海裂翡翠之羽,网瑇瑁于绝域,掘丹青于岷汉,亦可知矣。夫服章无殊,则威重不著,名位不同,则礼物异数,是以周公辨贵贱上下之异,式宫室居处,则有堵雉之限,冠盖旌旗,则有文物之饰,车服器用,则有多少之制,庖厨供羞,则有法膳之品,年凶灾眚,又减撤之。无已之欲,不在有道,子之所云,可以声桀纣之罪,不足以定雅论之证也。

【译文】

抱朴子反驳道:请间,从古至今的帝王全都采收难得的宝贝,聚集稀奇怪异的东西吗?有不这样做的。我听说唐尧做国君的时候,把黄金抛弃在山上;虞舜接受禅让后,把玉璧扔到山谷里;他们吃粗糙的饭食穿单薄的衣服,与看门人相差无几。他们不会排尽潭水剖蚌获取珍珠,推倒山崖挖掘宝玉;不会凿开石头熔炼金银矿石,渡海去拔翠鸟的羽毛;不会到极远的地方去捕捉狱渭,到岷山汉水去挖朱砂和空青,也就可以知道了。如果服饰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么他的威严就不显著;名分爵位不同,所用的典礼之物也有区别。因此周公区分高低贵贱的形式差别——所居住的房子城邑,有规模大小的限制;发冠车盖旗子,有装饰上的不同;车辆、服装和用具,有数量上的规矩;厨房供应饭食,依品级而有区别。遇到有灾荒的年头,又有所减少。所以那些没有尽头的欲望,在政治清明的时代是不存在的。您所说的,可以用来声讨夏桀商纣的罪过,但不足以做为您的高论的证据。

【原文】

鲍生曰:人君後宫三千,岂皆天意,谷帛积则民饥寒矣。

【译文】

鲍生说:国君的后宫有三千妃缤,难道都是天意吗?粮食布匹屯积起来,那么百姓就要挨饿受冻了。

【原文】

抱朴子诘曰:王者妃妾之数,圣人之所制也。圣人,与天地合其德者也。其德与天地合,岂徒异哉!夫岂徒欲以顺情盈欲而已乎!乃所以佐六宫,理阴阳,教尔崇奉祖庙,祗承大祭,供玄紞之服,广本支之路,且案周典九土之记,及汉氏地理之书,天下女数,多于男焉。王者所宗,岂足以逼当娶者哉?姬公思之,似已审矣。帝王帅百僚以藉田,後妃将命妇以蚕织,下及黎庶,农课有限,力佃有赏,怠惰有罚,十一而税,以奉公用。家有备凶之储,国有九年之积,各得顺天分地,不夺其时,调薄役希,民无饥寒,衣食既足,礼让以兴。昔文景之世,百姓务农,家给户丰,官仓之米,至腐赤不可胜计。然而士庶犹侯服鼎食,牛马盖泽,由于赋敛有节,不足损下也。至于季世,官失佃课之制,私务浮末之业,生谷之道不广,而游食之徒滋多,故上下同之,而犯非者众,鲍生乃归咎有君。若夫讥辨择之过限,刺农课之不实,责牛饮之三千,贬履亩与太半,但使後宫依周礼,租调不横加,斯则可矣。必无君乎!夫一日晏起,则事有失所,即鹿无虞,维入于林中,安可终已。靡所宗统,则君子失所仰,凶人得其志,网疏犹漏,可都无网乎?

【译文】

抱朴子反驳说:帝王妃殡的数目,是圣人定的。圣人是道德与天地相合的人。他们的道德合于天地,怎么会只在这一点上与天意不同呢!难道只是以此来顺从国君的感情满足欲望吗!乃是以此佐助皇后,调理阴阳,使他们崇奉祖庙,虔诚地辅助重大的祭祀,供给帝王帽子和衣服,使后代嫡庶子孙昌盛。另外,按照《周礼》有关九州的记载,以及汉代地理书的说法,天下女子的数目多于男子。帝王所宗奉的做法,怎么会威胁到正当嫁娶的人呢!周公所考虑的似乎已经很周详了。帝王带领众多的僚属在春天里带头耕种田地,后妃带领有封号的妇女们养蚕织布。落到百姓身上,田租有限额,努力耕种者有奖赏,懒惰的人要惩罚,按十分之一的比例抽税,来供给公用。每家都有防备灾荒的积蓄,国家有九年的储备。人们都能顺应天意获得土地,不会去侵夺他们的农时,征税微薄徭役稀少,百姓不会挨饿受冻,丰衣足食之后,礼让之风就可以兴起了。从前汉代文帝景帝的时候,百姓努力从事农业生产,家家户户都很富足。官府粮仓中的粮食,至于腐败的就不计其数。而士人百姓还穿着华美的服装,列鼎而食,牛马盖满水草交错的地方。这是由于赋税有节制,不足以对下有所损害。到了汉朝末世,官府破坏了租地收税的制度,私人又都致力于工商浮末行业,生产粮食的途径没有拓宽,而游荡谋食的人越来越多,因此上下都是这样,于是犯法为非的人多了。鲍生却归罪于有国君。至于说讥讽选用东西越过了限度,批评农业抽税不适合实际情况,责备过度的饮食消耗,贬斥按亩数征税和税率达到三分之二,只想让后宫之制符合《周礼》,田租户税不要无理施加,这是可以的。一定要没有国君吗!国君一天起床晚了,事情就有安排不妥当的地方,就像追鹿而没有看林官指路,就进入林中,怎么能有个终了呢!没有了所宗法统领的东西,君子就失去了依靠,凶恶的人就会实现其志愿。网眼稀疏尚且有漏洞,怎么能完全没有网呢!

【原文】

鲍生曰:人之生也,衣食已剧,况又加之以敛赋,重之以力役,饥寒并至,下不堪命,冒法犯非,于是乎生。

【译文】

鲍生说:人活在世上,顾上自身的穿衣吃饭已经很困难了,何况又要收赋税,还加上徭役。饥饿寒冷一齐到来,下边忍受不了,违犯法律为非作歹的事情,于是就发生了。

【原文】

抱朴子诘曰:蜘蛛张网,蚤虱不馁,使人智巧,役用万物,食口衣身,何足剧乎?但患富者无知止之心,贵者有无限之用耳。岂可以一蹶之故,而终身不行,以桀纣之虐,思乎无主也。夫言主事弥张,赋敛之重于住古,民力之疲于末务,饥寒所缘,以讥之可也。而言有役有赋,使国乱者,请问唐虞升平之世,三代有道之时,为无赋役以相供奉,元首股肱,躬耕以自给邪?鲍生乃唯知饥寒并至,莫能固穷,独不知衣食并足,而民知荣辱乎!

【译文】

抱朴子反驳说:蜘蛛张网捕食,跳蚤虱子也就够吃了;凭人的智慧机敏,驱使世上的各种东西,吃一口饭穿一身衣服,怎么会有困难呢!只是担心富人没有知足的想法,有地位的人有无限的用度。怎么能因为跌倒一次的缘故,一辈子都不走路了;因为夏桀商纣的暴虐,就想不要君主呢!如果说主事官员督求过紧,赋税比古代沉重,百姓的力量都消耗在无关紧要的琐事上,这是造成饥寒的缘由,讥刺它是可以的;但是说有劳役有赋税就使得国家混乱,请问您,唐尧虞舜天下太平的时代,夏商周三代政治清明的时候,是没有赋税供奉国家,君主大臣都亲自去耕种来满足自己的需求吗?鲍生只是知道饥寒一起来到,没有人会安守困顿,但却不知道衣食充足,百姓才能知道荣耀和耻辱啊!

【原文】

鲍生曰:王者临深履尾,不足喻危,假寐待旦,日昃旰食,将何为惧祸及也?

【译文】

鲍生说:做国君的人,面临深渊踩上虎尾,也不足以比喻其危险。但只要坐着打吨等待天亮,太阳西落才吃饭,为什么要害怕灾祸到来呢?

【原文】

抱朴子难曰:审能如此,乃圣主也。王者所病,在乎骄奢,贤者不用,用者不贤,夏癸指天日以自喻,秦始忧万世之同谥,故致倾亡,取笑将来。若能惧危夕惕,广纳规谏,询草刍尧以待听,养黄发以乞言,何忧机事之有违,何患百揆之不康。夫战兢则彝伦叙,怠荒则奸宄作,岂况无君,能无乱乎?

【译文】

抱朴子驳斥道:果真能够这样,就是圣明的君主了。做帝王的人常犯的毛病,在于骄横和奢侈,在于贤能的人不用,而任用的人不贤能。夏桀把自己比做天上的太阳,秦始皇关心的是万代帝王用同一个谥号,因此导致灭亡,被后代人取笑。如果能够惧怕危险早晚警惕,广泛地接受规劝,向樵夫询间意见并准备听取,奉养老人并向他们访求看法,为什么还要忧虑国家大事有不顺利?为什么还担心宰相治理不好呢?小心谨慎则正常的人伦关系就可以按部就班,惰怠荒疏就会使奸邪作乱的事发生。更何况没有国君,能够不混乱吗!

【原文】

鲍生曰:王者钦想奇瑞,引诱幽荒,欲以崇德迈威,厌耀未服,白雉玉环,何益齐民乎?抱朴子诘曰:夫王者德及天则有天瑞,德及地则有地应。若乃景星摛光,以佐望舒之耀;冠日含辨,以表羲和之晷。灵禽嗈喈于阿阁,金象焜晃乎清沼,此岂卑辞所致,厚币所诱哉!王莽奸猾,包藏祸心,文致太平,诳眩朝野,贶遗外域,使送瑞物,岂可以此谓古皆然乎?夫见盈丈之尾,则知非咫尺之躯;睹寻仞之牙,则知非肤寸之口。故王母之遣使,明其玄化通灵,无远不怀也;越裳之重译,足知惠沾殊方,泽被无外也。夫绝域不可以力服,蛮貊不可以威摄,自非至治,焉能然哉!何者鲍生谓为不用?夫周室非乏玉而须王母之环以为富也,非俭膳而渴越裳之雉以充庖也,所以贵之者,诚以斯物为太平。则上无苛虐之政,下无失所之人,蜎飞蠕动,咸得其欢,有国之美,孰多于斯!而云不用,无益于齐民。源远体大,固未易见,鲍生之言,不亦宜乎?

【译文】

鲍生说:做帝王的总想发生祥瑞的事,诱导四夷的人们,想以此使自己的德威提高超拔,向未服的方国施压显耀。但所得的白雉和玉环,对普通百姓有什么好处呢?抱朴子责问说:做帝王的道德上达于天则天有瑞兆,道德下及于地则地有嘉应。至于说景星发出亮光来陪衬月亮的光芒,日珥具有五彩来显示太阳的明亮;凤凰在高阁中发出和谐的鸣叫,金象在清池中闪耀灿烂的光辉,这些难道是卑下的言辞所导致,丰厚的礼物所诱惑的吗!王莽奸诈狡猾,心怀作恶的想法,粉饰太平,欺骗迷惑朝廷内外的人,用向外邦赐予馈赠的办法,让他们送来祥瑞的东西。怎么能因此就说古时候都是这样呢?见到足有一丈长的尾巴,就知道身子不是一尺上下;见到七八尺的牙齿,就知道嘴巴不是一寸大小。因此,西王母派遣使者而来,证明舜的圣德教化通于神灵,无论多远都怀想他;越裳国辗转翻译贡献,足以知道恩惠远达异国,教化的覆盖概莫能外。非常遥远的地方不能靠武力征服,蛮荒之地的民族不能靠威权来统摄。除非治理最完美的时候,怎么能这样呢!为什么,鲍生说是没有用处?虞舜并不是缺少玉而等待西王母的玉环来致富,周王室也不是饭食贫乏而渴望越裳国的野鸡充实厨房。所以珍贵它们,实在是把这些东西做为太平的象征,说明上边没有苛刻暴虐的国政,下边也没有失去住处的百姓,即使是飞行蠕动的小虫,也全都得以欢乐。国家的美盛,哪能超过这样呢?反说要不用,对普通百姓是没有好处的。这种说法溯源很远体系庞大,肯定不容易有此见解,鲍生的话,不也就可以理解了吗!

【原文】

鲍生曰:人君恐奸衅之不虞,故严城以备之也。

【译文】

鲍生说:君主害怕无法预料的邪恶和灾祸,所以用厚实的墙城来防备。

【原文】

抱朴子诘曰:侯王设险,大易所贵,不审严城,何讥焉尔。夫两仪肇辟,万物化生,则邪正存焉尔。夫圣人知凶丑之自然,下愚之难移,犹春阳之不能荣枯朽,炎景之不能铄金石,冶容慢藏,诲淫召盗,故取法乎习坎,备豫于未萌。重门有击柝之敬,治戎遏暴客之变,而欲除之,其理何居?兕之角也,凤之距也。天实假之,何必日用哉!蜂虿挟毒以卫身,智禽衔芦以捍网,獾曲其穴,以备径至之锋,水牛结阵,以却虎豹之暴,而鲍生欲弃甲胄以遏利刃,堕城池以止冲锋,若令甲胄既捐而利刃不住,城池既坏而冲锋犹集,公输、墨翟,犹不自全,不审吾生,计将安出乎?

【译文】

泡朴子驳斥道:王公侯爵设立险阻,是《周易》所赞扬的;不清楚坚厚的城墙有什么可讥刺的。天地初开、万物刚刚产生的时候,正直和邪恶就都存在了。圣人知道凶恶和丑陋出于自然天性,极愚蠢的人是难于改变的,就像是春天的太阳不能使枯萎腐朽的草木茂盛,炎热的日光不能熔化金属和石头一样。妖艳的容貌和疏于保管,会召至淫荡或引来盗贼。因此要从习坎之卦取法,在事情萌发前作准备。要用两道大门并有敲击木梆的警戒,组织军队阻挡住强盗来犯。而鲍生想要除去不用,其中的道理何在呢?犀牛的角,凤凰的爪,实际上是上天借给它们的,为什么要每天应用呢!蜜蜂蝎子带毒是为保卫自身,聪明的大雁衔芦苇飞行是为了抵御罗网。獾子把巢穴挖成曲折的形式,为防备直来的刀剑;水牛结成阵,来打退虎豹进攻。而鲍生要抛弃盔甲来阻止利刃的击刺,毁掉城墙和护城河来阻止敌人的攻击。如果盔甲扔掉后刺来的利刃并不停,城池毁坏后攻击的人仍蜂拥而至,那么即使是公输和墨翟也是连自身都保不住,不清楚您能想出什么办法?

【原文】

或曰:苟夫可欲之物,虽无城池之固,敌亦不来者也。

【译文】

还说:如果没有可要的东西,那么即使没有坚固的城池,敌人也不会到来。

【原文】

抱朴子答曰:夫可欲之物,何必金玉,锥刀之末,愚民竞焉。越人之大战,由乎蚺蛇之不钧;吴楚之交兵,起乎一株之桑叶。饥荒之世,人人相食,素手裸跣(下有脱文)。远则甫侯子羔,近则于公释之,控情审罚,剖毫析芒。受戮者吞声而歌德,则劓者没齿无怨言,此皆非无君之时也。昔有鳏在下而四岳不蔽,明扬仄陋而元凯毕举,或投屠刀而排金门,或释版筑而蹑玉堂,或委刍豢而登卿相,或自亡命而为上将,伯柳达雠人,解狐荐怨家,方回叩头以致士,禽息碎首以推贤,敢问于时,有君否邪?

【译文】

抱朴子回答说:可要的东西,为什么一定是金玉呢?就是锥尖刀刃那么小的东西,愚蠢的百姓也会争夺的。越地人的大战,是从蟒蛇分得不平均开始;吴楚两国打仗,是由一棵桑树的叶子引起。灾荒的年头,人与人你吃我我吃你,空着手光着脚。(有脱文)

(有脱文)古代有吕侯和子羔,近世有于定国和张释之,他们探究实情,审慎处罚,精细得像是剖开毫毛和芒刺一样,被杀的人认罪而赞扬他们的德行,受刑的人终生都没有怨言。这全都不是在没有国君的时候。从前虞舜在民间时,四方诸侯之长并未掩盖其才能;荐举有才德的地位卑微的人,八元和八凯都被提拔上来。有的扔开屠牛刀推开了官署的大门,有的抛却了筑墙工具走上了朝廷的台阶,有的放弃养牛而升为卿相,有的逃出国门做了大将军。荆伯柳被自已的仇人通开了仕途,解狐举荐与自己有积怨的人。方回叩头来荐引士人,禽息碰碎头骨来推举贤者。我大胆间一问那时有国君还是没有?

【原文】

又云:田芜廪虚,皆由有君。夫君非塞田之蔓草,臣非耗仓之雀鼠也。其芜其虚,卒由户乙运,水旱疫疠,以臻凶荒,岂在赋税,令其然乎?至于八政之首食,谓之民天,後稷躬稼,有虞亲耕,‘丰年多黍多稌’,‘我庾惟亿’,民食其陈,白渠开而斥卤膏壤,邵父起阳陵之陂而积谷为山,叔敖创期思而家有腐粟,赵过造三犁之巧而关右以丰,任延教九真之佃而黔庶殷饱,此岂无君之时乎!

【译文】

又说田地荒芜粮库空虚,全由于有国君。国君并非占据田地的蔓草,臣子也不是消耗仓粮的麻雀老鼠。田地荒芜和粮仓空虚,最终是由于坏运气,水灾旱灾瘟疫,以至造成欠收,难道是赋税使年成这样吗!至于八政之中首先是吃饭,叫做民以食为天;后稷和虞舜都亲自耕种,‘丰收之年有多余的粮食’,‘我们的粮仓非常充足’,百姓要吃隔年陈粮;白渠开掘使盐碱地成为肥沃的良田。邵信臣修建起阳陵的堤防,打的粮食堆积如山;孙叔敖修建期思的水利,各家粮食都多到有腐败的;赵过创造了巧妙的三铧犁,关西地方因此丰收;任延教九真人耕种方法,使平民百姓富足起来。这难道是没有国君的时候吗?


弹祢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