讥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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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抱朴子曰:澄浊剖判,庶物化生,习族或能应对焉,毛宗或有知言焉。于玃识往,归终知来,玄禽解阴阳,虫也虫岂远泉流,蓍龟无以过焉,甘石不能胜焉。夫唯无礼,不厕贵性,厥初邃古,民无阶级,上帝悼混然之甚陋,悯巢穴之可鄙,故构栋宇以去鸟兽之群,制礼数以异等威之品。教以盘旋,训以揖让,立则磬折,拱则抱鼓,趋步升降之节,瞻视接对之容,至于三千。盖检溢之堤防,人理之所急也。故俨若冠于曲礼,望貌首于五事,出门有见宾之肃,闲居有敬独之戒,颜生整仪于宵浴,仲由临命而结缨,恭容暂废,惰慢已及,安上治民,非此莫以。

【译文】

抱朴子说:开天辟地之后,各种东西化育产生。禽类有的能够语言对答,兽类有的能听懂人话;喜鹊知道己往,归终知道未来;燕子筮能理解阴阳,蛇和蚂蚁会远离泉水河流。卜筮也不能超过它们,甘公和石申也不能胜过它们。只是因为没有礼教,所以不能置身于高贵的人类的行列。当初远古的时候,人民不分尊卑上下,天帝怜悯人民混然一体甚为鄙野,同情人民居住巢穴过分简陋,所以建造房屋以使人离开鸟兽之群,制定礼仪制度来区分等级威仪;教给人们依照仪节回旋进退,训导人们宾主相见的礼仪。站立要像磬一样躬身,拱手要像怀中抱一面鼓。小步快走上下台阶的礼节,高瞻低视接谈应答的表情,甚至达到三千项。这是约束过度行为的堤防,是做人的道德规范所急需的。所以“俨若”放在《礼记•曲礼》的开头,貌恭在五事中列为首位。出门时有见客人恭敬的要求,闲居时有独处要谨慎的诫语。颜回夜间沐浴也要整顿仪容,子路临死时还要系上冠缨。如今恭敬的态度暂时被废弃,懈怠简慢已经开始流行。要想安定君主治理百姓,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原文】

盖人之有礼,犹鱼之有水矣。鱼之失水,虽暂假息,然枯糜可必待也。人之弃礼,虽犹面见然,而祸败之阶也。鲁秉周礼,暴兵不加,魏式干木,锐冠旋旆。大楚带甲百万,而有振槁之月色;强秦肴函袭崄,而无折柳之固。岂非弃三本而丧根柢之攸召哉!矧乎安逸触情,丧乱日久,风秃页教沮,抑断之仪废,简脱之俗成,近人值政化之蚩役,庸民遭道网之绝紊,犹网鱼之去水罟,围兽之出陆罗也。

【译文】

大致说来,人有礼仪就像鱼有水一样。鱼失去了水,虽然暂时还能苟延残喘,但是干枯腐烂是必然到来的;人丢弃了礼,虽然暂时还有脸面,但却是祸患和失败到来的阶梯。鲁国秉承周礼,凶暴不义的军队不敢侵犯;魏君敬重段干木,精锐的敌寇班师撤军。巨大的楚国有百万大军,但脆弱得像击落枯叶一样,强悍的秦国经崤山函谷关的天险去偷袭郑国,但还不如折下的柳枝结实,难道不是丢弃了礼的三本而丧失了根蒂所召致的吗?况且安逸引发情欲,动乱时间长了,风习颓丧,教化败坏,恭敬谨慎的威仪被破坏了,落拓不羁的习惯形成了。浅近的人们恰遇政事风化悖乱而低下,平庸的百姓赶上道德之网断绝而紊乱,于是像网中之鱼离开了渔网,被围的野兽逃出了兽笼。

【原文】

丧乱以来,事物屡变,冠履衣服,袖袂财制,日月改易,无复一定。乍长乍短,一广一狭,忽高忽卑,或粗或细,所饰无常,以同为快。其好事者,朝夕放效,所谓京辇贵大眉,远方皆半额也。余实凡夫,拙于随俗,其服物变不胜,故不变,无所损者,余未曾易也。虽见指笑,余亦不理也。岂苟欲违众哉?诚以为不急耳。

【译文】

时势动乱以来,事物不断发生变化,帽子、鞋、衣服袖子的裁剪样式,日月改变,没有一定之规,忽而长忽而短,一会儿宽一会儿窄,一下子高一下子低,有时粗有时细;装饰的东西也没有一定,以与人相同为快意。那些好事的人,早早晚晚地仿效他人,正像人们所说的京城中以宽大的眉毛为好,远的地方就能画成半个额头宽。我实在是个凡夫俗子,在追随风气上很笨拙,衣服用度变不胜变,所以就不变;没有损坏的,我从来不换。虽然被人指说嘲笑,我也不理睬。我怎么会随便地与众人相背离呢?实在是认为不必要罢了。

【原文】

上国众事,所以胜江表者多,然亦有可否者,君子行礼,不求变俗,谓违本邦之他国,不改其桑梓之法也。况其在于父母之乡,亦何为当事弃旧而强更学乎!吴之善书,则有皇象刘纂岑伯然朱季平,皆一代之绝手,如中州有锺元常胡孔明张芝索靖,各一邦之妙,并用古体,俱足周事。余谓废已习之法,更勤苦以学中国之书,尚可不须也。

【译文】

北方的各种事情,胜过江南的很多,但是也有应当否定的。君子行礼不追求改变习俗。就是说离开家乡到别的地方去,不改他家乡的办法;更何况他还在自己的家乡,又为什么要丢掉老习惯而勉强地另外学习呢?吴地善于书法的,就有皇象、刘纂、岑伯然、朱季平,都是一代最好的书家,正像中原有锤繇、胡昭、张芝、索靖,各都是一方的出色人才,都写的古体字,都足够成事。我认为扔掉已经习惯的方法,重新勤奋刻苦地学习中原的书法,尚可不必。

【原文】

况于乃有转易其声音,以效北语,既不能便良,似可耻可笑,所谓不得邯郸之步,而有匍匐之嗤者。此犹其小者耳,乃有遭丧者,而学中国哭者,令忽然无复念之情。昔锺仪庄舃,不忘本声,古人韪之。孔子云:丧亲者,若婴儿之失母。其号岂常声之有!宁令哀有余而礼不足,哭以泄哀,妍拙何在?而乃治饰其音,非痛切之谓也。又闻贵人在大哀,或有疾病,服石散以数食宣药势,以饮酒为性命,疾患危笃,不堪风冷,帏帐茵褥,任其所安,于是凡琐小人之有财力者,了不复居于丧位,常在别房,高床重褥,美食大饮,或与密客,引满投空,至于沈醉。曰:此京洛之法也。不亦惜哉!

【译文】

更何况还有改变他的语音来效法北方话,既然不能很快就说得很好,似乎就可羞可笑了,正像所说的没有学到邯郸的步法,只能爬着回去而被人嘲笑。这还是其中的小事。还有的遇到丧事而学北方哭的,使他一下子不再有思念的感情。当初钟仪、庄易没有忘记本来的乡音,受到古人的赞美。孔子说:‘死了亲人的人,就像婴儿失去母亲,他的号哭怎么还会有正常的声音呢?’宁肯让哀痛有余而礼仪不足。哭是用来抒发哀伤的,好听不好听有什么关系!但是却造作夸饰哭声,并不是在表达痛切的感情。又听说有地位的人在大哀痛当中,有的病得很厉害,服食石散以便多吃饭,喝酒以发挥药效,为的是生命。病势危急,经不住风吹和寒冷,帷幔帐子和席子褥子,怎么舒服怎么用。于是平庸猥琐的小人中有钱财的,就在服丧中完全不呆在守丧的位置上,总在别的房子里,高床铺上多层褥子,吃精美的食物,喝大量的酒;或者和亲密的客人一满杯一满杯地喝酒,以至于大醉,说:‘这是京城洛阳的做法。’不是太可痛惜了吗!

【原文】

余之乡里,先德君子,其居重难,或并在衰老,于礼唯应衰麻在身,不成丧致毁者,皆过哀啜粥,口不经甘。时人虽不肖者,莫不企及自勉,而今人乃自取如此,何其相去之辽缅乎!又凡人不解,呼谓中国之人居丧者多皆奢溢,殊不然也。吾闻晋之宣景文武四帝,居亲丧皆毁瘠逾制,又不用王氏二十五月之礼,皆行七月服,于时天下之在重哀者,咸以四帝为法,世人何独不闻此,而虚诬高人,不亦惑乎!

【译文】

我的乡里那些有德行的君子,他们遇上父母去世,有时自己也已经年老体弱了,按照礼,只需身穿孝服,不必为完成丧事而毁坏了身体,但全都是由于过于哀痛只吃些粥,不吃甘美的食品。当时的人们即使不贤德的,也无不以希望赶上他们自我勉励。而现在却自己如此地想办法奢侈享乐,相差是多么远哪!再有,平庸的人不理解,都说中原的人们居丧时多数都奢侈过度。完全不是这样。我听说晋朝的宣、景、文、武四位皇帝,在亲人的丧期当中,全都因过哀而极度瘦弱,超越了制度,并且不用王氏的二十五个月的丧礼,全都实行七个月服丧。在那个时候天下在父母丧亡的丧期中的人,全都以这四个皇帝为榜样。世上的人为什么偏偏不听这些,而凭空诬蔑高尚的人,不也太糊涂了吗!


疾谬刺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