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鉴
【原文】
抱朴子曰;咸谓勇力绝伦者,则上将之器;洽闻治乱者,则三九之才也。然张飞关羽万人之敌,而皆丧元辱主,授首非所;孔融边让文学邈俗,而并不达治务,所在败绩。邓禹马援田间诸生,而善于用兵;萧何曹叁不涉经诰,而优于宰辅。尔则知人果未易也。欲试可乃已,则恐成(有脱文)折足覆食束;欲听言察貌,则或似是而非,真伪混错。然而世人甚以为易,经耳过目,谓可精尽。余甚猜焉,未敢许也。
【译文】
抱朴子说:有人说:‘勇力无比的人,就是统帅之材;广闻世事治平混乱的人,就是三公九卿的人选。但是张飞、关羽可以抵敌万人,但是都丢了脑袋还使君主受辱,死在不该死的地方;孔融、边让文章学问超凡脱俗,但并不通达治民的事务,在任职的地方都失败了。邓禹、马援是乡间出身的人,却善于用兵;萧何、曹参没涉猎过经典,但在宰相位置上成绩优异。这样就能知道了解人果真是不容易的。如果要试用不行才免职,就怕(有脱文),折断鼎足倾覆食物;如果听说话看外貌,那又有的人表面可以,实际不行,真假混杂交错。但是世上的人们以为这很容易,只要经过耳朵听眼睛看,就认为可以精选净尽了。我对此很怀疑,不敢赞同。
【原文】
区别臧否,瞻形得神,存乎其人,不可力为。自非明并日月,听闻无音者,愿加清澄,以渐进用,不可顿任。轻假利器,收还之既甚难,所损者亦已多矣。无以一事暗保其余,同乎己者,未必可用;异于我者,未必可忽也。
【译文】
区别善恶,看外貌而得其精神,从而全面地了解人,不是靠主观努力能够达到的。如果不是圣明同于日月,能够听见没有的声音的人,希望选拔人才时更加注意详察,逐渐提升任用,不能一下子委任。轻易地给予大权,收回大权既很困难,损失的东西也很多。不要因为一件事做得好而错误地认为其它事也是如此。和自己一致的,不一定可用;和自己不一致的,不一定应该忽视。
【原文】
或难曰:夫在天者垂象,在地者有形,故望山度水,则高深可推;风起云飞,则吉凶可步。智者睹木不瘁,则悟美玉之在山;觌岸不枯,则觉明珠之沈渊。彗星出,则知鳣鱼之方死;日月蚀,则识骐驎之共斗。华霍不须称,而无限之重可知矣;江河不待量,而不测之数已定矣。鸿鹄之翼,騄骐之足,虽未飞走,轻迅可必也。豪曹之剑,徐氏匕首,虽未奋击,其立断无疑也。
【译文】
有人辩驳说:在天来说要显示日月星辰等天象,在地来说要有山川草木等物形,所以仰望山峰估量流水,那么高度深度就可以推想;风起云涌,那么或吉或凶就可以预料了。聪明人看到树木不枯黄,就会悟到有美玉在山中;看到涯岸不干涸,就会感觉明珠沉在潭里。彗星出现就知道鲸鱼刚刚死去,日月有蚀就知道麒麟正在相斗。华山、霍山不需要称量,而无限的沉重就能知道了;长江、黄河不需要计量,而无法测量的数目也已确定了。大雁的翅膀,骏马的蹄子,即使没有起飞奔跑,轻捷迅速是必然的;豪曹宝剑,徐夫人的匕首,即使没有挥起砍削,但砍下去立时可断是无疑的。
【原文】
驳子有吞牛之容,鹗鷧有凌鸷之貌。卉茂者土必沃,鱼大者水必广。虎尾不附狸身,象牙不出鼠口。叔鱼无餍之心,见于初生之状;食我灭宗之徵,著乎开胞之始。申童觉窃妻之巫臣,张负知将贵之陈平。范子所以绝迹于五湖者,以句践蜂目而鸟喙也。赵人所以息意于争锋者,以白起首锐而视直也。文王之接吕尚,桑阴未移,而知其足师矣。玄德之见孔明,晷景未改,而腹心已委矣。
【译文】
幼小的驳也有吞牛的凶猛样子,雏鳄也有侵犯攻击的外貌。花章茂盛的土壤必定肥沃,鱼长得大必然水域宽广。老虎尾巴不会附着在狸子身上,象牙不会出自老鼠之口。羊舌鲋贪得无厌的品性,在出世时就显露出来了;杨食我导致灭宗的征兆,在落生之初就很明显了。申氏童子预感到将窃取妻子的巫臣,张负知道以后会显贵的陈平。范蠡之所以在五湖消失了踪影,是因为勾践长着蜂样的眼睛鸟一般的嘴;赵国人之所以在打仗中不正面争锋,是因为白起头长得尖眼神发直。周文王接受吕尚,桑树阴影还没移动,就知道他值得为师了;刘备去见诸葛亮,日晷还没有变化,心腹之言已经托付给他了。
【原文】
郭泰中才,犹能知人,故入颍川则友李元礼,到陈留则结符伟明,入外黄则亲韩子助,至蒲亨则师仇季知,止学舍则收魏德公,观耕者则拔茅季伟,奇孟敏于担负,戒元艾之必败。终如其言,一无差错。必能简精钝于符表,详舒急乎声气,料明暗于举厝,察清浊于财色,观取与于宜适,谓虚实于言行,考操业于闺阃,校始终于信效,善否之验,不其易乎?
【译文】
郭泰是个中等才能的人,尚且能够了解人,所以进入颍川就与李膺李元礼交友,到了陈留就与符融符伟明结识,进外黄就亲近韩卓韩子助,到蒲亭就以仇览仇季知为师,止宿学舍中就收留了魏德公,看耕田人就提拔了茅容茅季伟,觉察到挑担子的孟敏奇异不凡,告诫黄元艾将来必定失败。最后都像他说的一样,一点差错都没有。这说明确实能够从外表就选择出精明还是迟钝,从声音气息中就能了解舒缓还是急躁,从举手投足中就能料定是明白还是糊涂,从对财色的态度就能看清是廉洁还是污浊,从行为是否得当就观察他们如何收受和给予,从言行就能评论他们虚浮还是扎实,从如何对待家族小事就能考验出他的志行德操,从是否言而有信就可以校查出他是否有始有终。善恶的验证,不是很容易吗?
【原文】
抱朴子答曰:余非谓人物了不可知,知人挺无形理也。徒以斯术存乎大明,非夫当人自许。然而世士各谓能之,是以有云,以警付任耳。夫貌望丰伟者不必贤,而形器尪瘁者不必愚,咆哮者不必勇,淳淡者不必怯。或外候同而用意异,或气性殊而所务合。非若天地有常候,山川有定止也。
【译文】
抱朴子回答说:我并不是说人是完全不能了解的,了解人完全没有具体的道理。只是因为这种办法由最为圣明的人掌握,不是一般人自己称许的。但是世上的人各自都认为能够知人,所以才说这个话,以警惕把这事轻易交付于人。外表看来丰满魁伟的人不一定贤能,而身材瘦弱憔悴的人不一定愚蠢,咆哮叫喊的人不一定勇敢,质朴淡泊的人不一定怯儒。有的外在表现相同而目的却不同,有的脾气禀性悬殊而追求恰巧相合。并不像天地那样有固定的物候,山岳河流那样有不变的地方。
【原文】
物亦故有远而易知,近而难料,譬犹眼能察天衢,而不能周项领之间;耳能闻雷霆,而不能识虫岂虱之音也。唐吕樊许善于相人状,唯知寿夭贫富官秩尊卑,而不能审情性之宽克,志行之洿隆。惟帝难之,况庸人乎!而吾子举论形之例,诘精神之谈,未修其本,殆失指矣。
【译文】
事物也因为这个原因有的很遥远但容易了解,有的近在身边却难于料定,就像是眼睛能够看清广阔的天空,但不能充分地了解自己的脖子周围;耳朵能听见雷霆,但不能辩别蚂蚁虱子的声音一样。唐举、吕公、樊氏、许负善于相人外貌,也只知道长寿短命贫穷富足,官位的高低,而不能详细知道性情宽厚还是苛刻,志向操行低下还是高尚。了解人对尧帝来说都很困难的事,更何况一般人呢!而您所列举的谈论人外貌的例子,探究人精神的说法,没有说到事情的根本,恐怕有失于基本宗旨。
【原文】
夫亡射之箭,皆破秋毫。然准的恒不得为工。叔向之母,申氏之子,非不一得,然不能常也。陶唐稽古而失任,姬公钦明而谬授。尼父远得崇替于未兆,近失澹台于形骸。延州审清浊于千载之外,而蔽奇士于咫尺之内。知人之难,如此其甚。郭泰所论,皆为此人过上圣乎?但其所得者,显而易识;其所失者,人不能纪。
【译文】
无目的射出的箭,总能射中秋毫那么小的东西,但如果没有一个固定的目标不能算擅长射箭。叔向的母亲,申家的儿子,不是没有一次说对了,但不能总是如此。唐尧考定古事但也曾失于任人,周公敬肃明察但也曾授官荒谬。孔子对久远的事可以在没有征兆时看出兴废盛衰,但却由于以貌取人而失误于近在身边的澹台子羽;吴公子季札能清楚地分辩千年古曲的清浊,但却误识了近在咫尺的奇逸之士。了解人是如此的困难。郭秦说那些话,全因为这个人比大圣人还高明吗?就其言中者来说,都是很明显容易识别的;而他所说错的,人们未能记录。
【原文】
且夫所贵,贵乎见俊才于无名之中,料逸足乎吴坂之间,掇怀珠之蚌于九渊之底,指含光之珍于积石之中。若伯喈识绝音之器于烟烬之余,平子剔逸响之竹于未用之前。六军之聚,市人之会,暂观一睹,无所眩惑,探其潜生之心计,定其始终之事行,乃为独见不传之妙耳。若如未论(有脱文),必俟考其操蹈之全毁,观其云为之好丑,此为丝线既铨衡,布帛已历于丈尺,徐乃说其斤两之轻重,端匹之修短,人皆能之,何烦于明哲哉!
【译文】
况且人们所珍贵的,在于从无名的人中发现出色的人才,从吴坂的艰险山路间辨认出骏马,从九重深潭底上捞出有珍珠的蚌,在积石当中指出发光的宝贝。像蔡邕那样在烟火灰烬中识别出能演奏奇妙音乐的乐器,张衡在使用之前就挑拣出能发出超绝之声的竹材。天子六军聚集在一起,街市的人汇合在一处,短时间地看见一眼,不会被迷惑住,探究出某个人内心潜在的想法,确切地预测他的从始至终的事迹行为,才是独到的不传于人的高超能力呢。如果像您所说,一定要等到考察出一个人德操行为是完美还是败坏,看到一个人说话做事是美好还是丑恶,这是丝线已经称过重量,布帛已经量过尺寸,慢慢才说出它们分量轻重,尺寸长短,这是人们都能干的,何必再去烦劳明智睿哲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