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安·奥·科扎奇科夫斯基
致安·奥·科扎奇科夫斯基[1]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在教区小学，跟一位教堂执事读书，
我偷了一个五戈比的钱币—— 那时我衣不蔽体，
我那样穷苦不堪——
但我却把钱买了一大张纸。
我订成了一个小本子。
在每页的四周围，
我画上了十字形和带小花朵的图案，
我抄上了斯科沃罗达[2]的诗句
或是“三个献礼的博士”[3]。
于是我一个人躲在杂草丛中，
为了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看见，
我唱着歌和哭泣。
而今，我在老年又遭到同样的事情，
我偷偷地写诗，
我订成一个个小本子，
我在杂草丛中歌唱、哭泣。
我伤心地哭泣。我不知道，
上帝为什么要惩罚我？
我在教区小学里受尽苦难，慢慢成长，
我在教区小学里头发花白了，
我在教区小学里人变得发傻了，
都因为我小时候
从教堂执事那里偷了五戈比，
上帝就这样把我严惩。
哦，听我说吧，我的鸽子，
我的雄鹰——哥萨克！
我怎样要在奴役中死亡，
我怎样在世上苦恼不堪。
听我说吧，我的老兄，
你要教自己的孩子们，
教他们不要从小时起
就开始写诗。
如果不得不写的话，
我的老兄，那就偷偷地写，
那就躲在一角，
一边写诗，一边悄悄地哭泣，
不让上帝听到，
这样，老兄啊，
就不会受苦，
正像我现在奴役中
又经受苦难。
就好像小偷，我翻过土墙，
在星期天偷偷地溜进田野。
我沿着乌拉尔河岸[4]长满灌木丛的沙丘，
眺望那辽阔的草原，就像得到了自由。
我的沉痛破碎的心啊，
在战栗起来，
有如鱼儿在水中挣扎，
心里暗暗微笑。
有如一只鸽子
在异乡的田野上飞翔。
在田野里，在自由中，
我的心里又活跃起来。
我爬上高高的山岗，
我向远处瞭望，
我想念乌克兰，
但我害怕回想。
那里有草原，这里也有草原，
但它们并不一样——
这里是赤褐，赤褐，带些红色，
而那里是一片天蓝，
是一片青绿，
绣着田地和原野，
高高的古墓，
深绿的草场。
而这儿是杂草、沙土和沙丘……
即使有座古墓也好，
可以诉述往事。
但这里却是荒无人烟，
它自古以来
就是一片荒凉，
我们终于把它找到，
到处都建起城堡，
然后将是墓地一片！
哦，我的命运啊！我的家乡啊！
我怎么能离开这片荒漠？
也许，我的上帝啊，
我就在这里死亡。
赤褐色的田野渐渐发黑……
“快回到营房里去！快回到奴役生活中去！”
仿佛有人在叫唤我。
我清醒过来了。
像一个小偷，翻过土墙，
沿着乌拉尔河，重又回来。
哦，我的朋友，我为此痛苦，
我就如此度过了神圣的星期天[5]。
而星期一呢？……我的朋友老兄！
关在臭气熏天的茅舍里，
整夜心情不安。
我的心啊，一百次被粉碎，还有希望，
还有我不敢流露出的情怀……
世界上的一切都破灭啦。
长夜漫漫无尽头。
时辰真有度日如年。
我啊，流着辛酸的血泪，
不止一次地将枕边濡湿。
我一天天、一年年地度过去，
我曾对谁怀过热爱？
我曾为谁创造幸福？
世界上没有谁啊，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啦。
我仿佛在森林里独自彷徨！
我曾经有过自由，我曾经有过力量，
可是力量被扼杀啦，
我曾经在做客时喝掉了自由，
当我迷了路走到尼古拉[6]的身边……
于是我决心把酒戒绝。
仁慈的上帝啊，这都无济于事。
正如俗话所说：
“悔则悔矣，
改则不易。”
我感谢上帝，快点天亮吧，
我像期待自由一样，期待着太阳的光明。
蟋蟀已停止叫；晚霞在发亮。
我祈求上帝，赶快黑暗下来吧，
因为看守人
会带着我这个老兵去上操。
他懂得信仰自由的，
他知道，傻子到处都被鞭打。
青春的年华一去不返。
命运已经消失，可是希望
却在奴役中增长，
痛苦又在把我折磨，
不让我们心灵安静。
也许，我能看到好日子的来临吗？
也许，我能用泪水冲洗掉不幸吗？
那时我要畅饮第聂伯河的水，
朋友，我要回来看望你。
也许，在你们安静的茅舍里，
我的朋友，我会重新和你谈心。
我害怕啊！我害怕提起这些，
这一切能成为现实？
也许，我只能从天空中
看着乌克兰
我看着你。
有时我会这样
欲哭无泪；
我祈求着死亡……
可是啊，乌克兰
有着陡峭岩边的第聂伯河啊，
还有那希望，老兄啊，
它不允许我向上帝
去祈求死亡。
一八四七年下半年于奥尔斯克要塞
[1] 安德烈·奥西波维奇·科扎奇科夫斯基（1812—1889），乌克兰医生，1835年毕业于圣彼得堡医学院。1841—1842年时谢甫琴科同他在圣彼得堡相识，之后常同他交往，在卧病时请他看过病。科扎奇科夫斯基曾写有《回忆谢甫琴科》，发表在1875年的《基辅电讯报》上。
[2] 斯科沃罗达（1722—1794），乌克兰著名的哲学家、诗人和教育家，写有诗歌、寓言等作品，某些诗歌在乌克兰民间广为流传。
[3] 圣诞节的颂歌，源自《马太福音》，据说当耶稣在伯利恒诞生时，有三个东方的传教士看见了他的星，特来向他献了黄金、乳香和芍药等礼品。
[4] 谢甫琴科的囚禁地奥尔斯克要塞位于乌拉尔河岸。
[5] 据《创世记》，上帝定星期天为安息日，称这一天为圣日。
[6] 尼古拉，指沙皇尼古拉一世。这句诗指沙皇逮捕和流放谢甫琴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