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雨辋川庄作-王维

字数:2129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注释

辋川庄:在今天陕西省蓝田县西南十余公里处的辋川山谷中,是王维在宋之问辋川山庄基础上兴建的隐居园林。

藜(lí):一种可食的野菜,这里是泛指蔬菜。

饷:《广韵》解:“饷,饷馈。”本意是指送饭。

菑(zī):菑:已经开垦了一年的田,也指初耕的田地。

夏木:高大的树木,即乔木。

槿(jǐn):即木瑾花,落叶灌木,其花朝开夕谢,古人常以此感悟人生枯荣无常之理。

露葵:着露的葵菜,葵为古代重要蔬菜,有“百菜之主”之称。

语译

久雨之后空旷的林中,炊烟因为水气而缓慢地升起,农人煮好了野菜、黍饭,送给在东面田地里耕种的家人。昏濛的水田上有白鹭翩翩飞过,阴暗的乔木中有黄鹂婉转鸣叫。我在山中闲静地观察木瑾花朝开暮落之态,摘取葵菜,在松树下煮好洁净的斋饭。村野之人已经和我争过席次了,海鸥还因为什么会对我产生怀疑呢?

赏析

这是王维描写自己隐居生活的名篇,其中前两联写景,后两联写事,尤以写景之句最为佳妙,传诵千古。首先,起句便显不凡,几个形容词“积”、“空”、“迟”都是神来之笔。要知久雨之后,空气中的水气才会浓厚,从而使得炊烟沉重,升起缓慢,“迟”字一着,理趣全出。而所写既是田园景象,既然以田为多,而林木为少,只在田间才有一些乔木、灌木,于是着一“空”字。如此摹景,非目见不能下笔,且非对所描摹的景物非常熟悉,非止一次目见可作,亦需经过仔细、用心地观察,才能描写得如此生动、自然,惟妙惟肖。

首联出句写到田间“烟火”也即炊烟,所以对句紧接,说那是农家烧煮食物,往田间送饭所致。“藜”是野菜,“黍”是小米,亦农家常见食物,合乎情理而又出简朴、清淡之意。颔联写景最妙,水田旷阔,有白鹭飞过,这是眼见,乔木高大,有黄鹂啼鸣,这是耳闻,此联有形有声,全方面地构架起诗人所处恬静、安详的乡村田园环境来。

《国史补》中载唐人李肇讥笑王维“好取人文章嘉句”,因为他自称在李嘉祐集中见到过“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的诗句。不过世传李嘉祐集中并无此句,而且明人胡应麟在《诗薮·内编》中反驳说:“摩诘(王维)盛唐,嘉祐中唐,安得前人预偷来者?此正嘉祐用摩诘诗。”考王维和李嘉祐所处的时代有重合,倘若真有相近的诗句,也不好分辨谁先谁后,是偶然相合还是谁因袭了谁。但仅从诗句而言,王维此联却明显要高过传说中的李嘉祐所作。宋人叶少蕴在《石林诗话》中说:“诗下双字极难,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此两句好处全在‘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为妙。”

要知道,以古人的行文习惯,一般情况下诗作五言,就已经可以把事情说清楚了,所以其后更有七言的发展,是因为多出那两个字可以更艺术性地架构场景、描摹细节、生发情感,从而增强诗歌的感染力。即以王维诗中“漠漠”、“阴阴”四字为例,漠漠以见田地广袤,且因久雨而雾气深沉,阴阴以见林虽疏而树却密,枝繁阴浓。因漠漠而得见前句“积雨”、“空林”非凭空语,亦可见“蒸藜炊黍饷东菑”非止一家,而是普遍之景,且田地既广,则白鹭之飞也久,整体气氛的沉静、安稳于是毕现。因“阴阴”而见乔木雨后更显繁茂,而黄鹂藏于枝叶间,不得见其形,只能闻其声,且其声时或可闻,时或不可闻,乃有婉转之意,点出“啭”字。所以“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已经把景物说清楚了,但若不着“漠漠”、“阴阴”二字,景物的感染力,和对全诗氛围的影响,到不了如此之深。即便王维真的化用了李嘉祐的诗句,多此四字,说不上点铁成金,也是点凡珠为随珠,在艺术性上有了很大的提升。对于这样的化用和提升,我们不能称为“抄袭”,更不能因此而讥笑王维。

前两联描写乡村田园景致,然后颈联即描写诗人自己的隐居生活,与前两联相呼应,以见诗人所过完全是普通百姓的生活,他已经和农人亲密无间了,所以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农人所喜,农人所愁,切实地融入田园生活中去。那么农人喜什么呢?当然是喜丰收。愁什么呢?当然是愁歉收。而对于其他的,超越于诗人所愿意去关照、了解的外物,比如捐税,比如扰乱,比如剥削压榨,比如胼手胝足,当然王维是不会去涉及的。他终究不能如农人一般亲自下田去劳作,农人在侍弄作物,在“蒸藜炊黍”的时候,王维却只是在“山中习静观朝槿”,静坐以感悟世间荣枯之理。

“松下清斋折露葵”一句,字字与前暗扣,比如“松下”即照应“空林”、“夏木”,“清斋”和“露葵”则照应“蒸藜炊黍”。《旧唐书·王维传》记载:“维兄弟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过如此简朴、恬淡的生活,王维就认为自己真的得到了自然之趣、乡野之趣、农家之趣,于是才有下面“野老”之谓。

“野老”一句,典出《庄子·杂篇·寓言》,载阳子前去向老子请教——“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也就是说,因为阳子起初富贵骄矜,所以招待他的人都避让他,不敢和他争席,但当他受到老子教诲以后,就此和光同尘,所以招待他的人就不拘礼数,敢于和他争席了。王维用此典,是说自己已经彻底和农人之心相契合,抛掉了自己士大夫的骄矜贵气,成为了真正的隐士。

“海鸥”一句,典出《列子·黄帝》,载:“海上之人有好沤鸟(即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也就是说,因为那“好沤鸟者”先前毫无机心,所以鸥鸟群聚在他身边,后来他起了害鸟之心,鸥鸟就疑而不肯下。王维用此典,是说自己已经放弃了凡俗的机心,海鸥还有什么道理来怀疑我呢?

尾联连用两典,要说明自己已脱离凡尘,得悟大道,从此与自然相契合,什么机心、名利,都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了,自己已经成为一位真正的隐士,而隐士之趣,和野老,友鸥鸟,真是多么快乐啊,内心是多么恬静啊。

清人赵殿成在笺注《王右丞集》中称赞此诗说:“淡雅幽寂,莫过右丞《积雨》。”无疑这首诗的艺术水平是非常高的,首联不但得景,更有理趣,颔联摹景最妙,后两联亦颇有可观处。但就思想性而言,不过是士大夫理想抱负不得伸展后的退隐之趣而已,且不如陶潜般真正地耕种自食,终究不能目之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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