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赛克
普赛克〔1〕
黎明时分,玫瑰红的天空中,有一颗明亮的星星闪闪发光——这是清晨最明亮的星。它的星光在白墙上晃动着,好像要在上面写下它想说的话,写下数千年来它在我们这个旋转着的地球上所看到的所有故事。
让我们听听其中的一个故事:
不久前——这颗星所指的“不久前”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大约是几百年前——我的光线跟随着一位年轻的艺术家。那里是教皇的城市〔2〕,在世界之城罗马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里的许多景色都改变了,但这种变化赶不上一个人从孩童变为老者那么快。帝王的宫殿变成了废墟,变成了今天的这种情形:倒塌的大理石柱子之间,墙壁仍闪着金光;浴室断壁的缝隙间,生长着金合欢树和月桂树;圆形剧场〔3〕也变为一片废墟;教堂的钟声仍在鸣响,焚烧着的香料散发出好闻的气味;大队人群手持蜡烛和富丽的华盖走过大街。大家都虔诚地信仰宗教,艺术得到推崇和尊敬。在罗马,生活着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拉斐尔〔4〕;生活着雕刻家的始祖米开朗基罗〔5〕;连教皇本人都敬仰这两位大师,并曾亲自拜访过他们。艺术在这里得到理解与尊敬,并得到物质上的奖励!但是,并不是所有伟大和杰出的东西都能够被人看到、被人赏识的。
在一条窄小的街上,有一幢旧屋子,它曾是一座庙宇。这里住着一位年轻的艺术家,他贫穷落魄,一文不名。是的,但你要知道,他有不少年轻的艺术家朋友,他有年轻的心灵,他有许多伟大的理想和新颖的观念。他的朋友们说他有很高的天赋和足够的才干,但也说他太傻了,没有足够的自信,因为他总是把自己的泥塑摔碎。从来没有完成过什么作品,一件作品是应该留下来的,这样才会被众人看见、被众人承认,这样才能挣到钱。
“你是一个空想家!”他们说,“这是你的不幸!这都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生活过,没有尝过生活的滋味,还没有狼吞虎咽的去享受过生活。现在正是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最应当、也最能够这样做才对。把自己与生活融为一体吧!看看大师拉菲尔,教皇敬仰他,全世界羡慕他。他既能喝酒,也能吃上面包。”
“是啊,他把面包房的女主人——那位可爱的福尔纳林娜都一块儿吃掉了!”一位最无忧无虑的年轻朋友安吉罗这样说。
他们讲了许多与他们这样年龄和心气相称的话。他们想把这个年轻的艺术家带入到快乐而豪放的生活中——也可以说是疯狂的生活中。他也觉得自己需要片刻的欢愉,他的血是热的,想象力是丰富的。他大可以去参加那些轻佻的谈话,和大家一起放声大笑。然而,那种所谓的“拉菲尔式的欢快生活”,在他面前像晨雾一样散去。他所看到的是从那伟大的大师雕塑中射出的上帝的光辉。他站在梵蒂冈城里,站在千百年来的大师们用大理石块雕刻而出的那些精美的作品前的时候,他的心中有某种恢宏的东西正在酝酿着,他感到某种高尚、圣洁的精神正在上升,崇高而美好。他希望自己能从大理石中创作、雕刻出这样的作品来。他想把自己心中那在永无止境的苍穹中飞翔的感觉变成一件作品。但是究竟要怎么雕塑,又要塑什么形象呢?柔软的泥土在他的指下幻化为美丽的形象,然而第二天,像往常一样,他又把自己的作品摔碎了。
一天,他穿过一座美丽的宫殿,像这样的宫殿在罗马有很多。他在那敞开着的大门前驻足,看着里面的景色:一个由图画装点而成的拱形走廊,走廊环绕着小小的花园,花园里开满了最美丽的玫瑰花。大朵的、雪白的、长着水汪汪的绿叶子的百合花从喷着清泉的大理石池子里盛开。一位年轻的姑娘,这宫殿主人的女儿,正缓步从这里经过:如此清秀,如此娇美,如此轻盈!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哦不,他见过,那是拉菲尔笔下的人物,是画在罗马一座宫殿里的普赛克。是的,她原本是画中的女子,但现在她却活生生地走了下来。
她的样子保存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的心中。他回到自己简陋的屋子里,用泥土塑出了普赛克——就是那位年轻美丽又高贵的小姐。第一次,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这件作品对于他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它就是她。见过这件作品的朋友们都不禁欢呼,他们声称这件作品是他的艺术天才的表现,他们早就知道这一点了,现在也该让全世界见识它了。
这件泥塑可真是栩栩如生,但是它没有大理石的那种白皙和持久性。普赛克应该在大理石中得到生命才对。他也拥有一块昂贵的大理石石材,已经在院子里搁了许多年,那是他父亲的财产。尽管玻璃碎片、茴香枝条和残叶烂秆都堆积在它的上面,它灰头土脸满是污渍,但是它的内部仍然洁白得像山顶的积雪。是的,普赛克要从这里诞生。
某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那颗明亮的星星没有提到过,因为它并没有看见——但是我们却看到了:一群显赫的罗马人走进这条陕窄的微不足道的小街,车子停在远处的巷子里。这群人是来探访这位艺术家的作品的,他们偶然听人提起过。这些贵客究竟是些什么人?可怜的年轻人!或者也可能被称作幸运的年轻人。
那位年轻的姑娘现在就站在这间屋子里。当她的父亲说到“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你呀”的时候,她的脸上绽放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美丽微笑!这微笑是无法复制的,正如她的眼神是无法复制的一样——她望着年轻艺术家的眼神是那么微妙,那种目光让人感受到高贵和崇高,也同时拥有摧毁的力量。
“普赛克应该用大理石雕塑完成!”那位富有的贵族说。
对于没有生命的泥塑和沉重的大理石来说,这句话就代表着新生;对那位正心驰神往的青年来说,这句话也代表着生命。
“作品完成以后,我会买下它!”那位贵族老爷说。
一个全新的时代在简陋的工作室里铺展开来。这里充满了活力和喜悦,遍布着忙碌。那明亮的晨星亲眼见证了雕刻工作是如何一步步完成的。自打她来到这里后,泥土就像有了生命的气息,它一步步演变成为更加高尚的美,变幻成了大家所见到的形体。
“现在我知道生活是什么了!”他兴高采烈地说,“生活就是爱情!就是辉煌的升华,就是陶醉在‘美’的感受中!朋友们所谓的生活和享受仅仅是一种堕落,一种发酵后的渣滓所产生的泡沫,不是圣洁祭坛上的美酒,更不是对生命的奉献!”
大理石块被立了起来。凿子将石片大块地敲下来。它被事先量过尺寸、定好点、作好记号,技术的部分都完成了,渐渐地,大理石现出了一个女性的形态,最后变成了美的化身普赛克——美得如同上帝亲自创造出来的少女一般。沉重的大理石块变成了舞动的、跳跃的、轻盈的普赛克,带着一种神圣的天真无邪的微笑——印在年轻的雕塑家心中的那一抹微笑。
他废寝忘食地工作着,雕刻着。在玫瑰色的清晨,那颗明亮的星看到了这一切,它懂得他,懂得这个年轻人在创造时的满心激动,懂得他脸上浮现出的神采,懂得他眼中射出来的光辉。
“你是一位大师,就像古希腊的那些大师一样!”他的朋友们兴高采烈地说,“不久后,整个世界都会为你的普赛克而惊叹。”
“我的普赛克!”他重复着,“我的普赛克!她是我的!我也将像那些逝去的大师一样,成为一名艺术家!感谢上帝赐予我这种恩典,将我升华到了与那位高贵的女士同等的地位。”
他双膝跪地,对上帝流下了感激的泪水,接着由于她——那座用大理石雕出的她的形象,那座像是用雪花砌成的、在晨曦中泛出红光的普赛克的形象——他又忘记了上帝。
事实上,他应该看看她——活生生的、轻盈的她,她的声音像乐曲一般动人。他可以把大理石雕像已经完工的消息,带到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去了。他走了进去,穿过宽敞的庭院。大理石水池里的海豚像喷着水花,雪白的马蹄莲、鲜嫩的玫瑰一朵一朵地绽放开来。他走进宽敞的大厅,四壁和天花板上绘着家徽和油彩头像。衣着华丽的佣人昂首阔步地来来往往,像身上系着铃铛的高头骏马似的。有几个佣人正舒适地、傲慢地躺在雕花椅上,他们以为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
他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于是就被带领着踏上了大理石台阶,台阶上铺着柔软的地毯,两旁有许多石像,他穿过华丽的画室,那里陈设着许多画像,地上铺着拼花地板。四周豪华的气氛令他呼吸急促,但不久后,他又恢复了轻松,因为这家的贵族老爷对她非常和善,他们几乎是诚挚地彼此交谈起来。他们讲完之后,到了告别的时刻,他想去看看那位年轻小姐,而她也想见他。
仆人领着他穿过最绚丽的厅堂,来到了她的居室,而她才是整个屋子内最大的财富。
她和他谈话。任何一首赞美诗,任何一曲颂歌都不能像她的话语那样融化他的心灵,让他的心灵得到升华。他握住她的手,献上了自己的吻。没有什么玫瑰花比这更柔和,而且这玫瑰花还发出火,这火烧透了他的全身,令他忘乎所以。话语从他的舌尖上涌出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火山能知道自己会喷出火红的岩浆吗?他对她讲述着自己的爱意。她惊惶失措地站在那里,感到被侮辱了。她高傲的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是的,就像是突然被一只又黏又丑的青蛙给碰到了似的那种表情。她双颊血红,嘴唇青白,眼睛喷火——尽管这双眼睛像夜般漆黑。
“你这个疯子!”她说,“滚开!滚!”
她掉转过身体不再说话。此时,她美丽的脸上的表情,差不多和那种以蛇为发、令人石化的女妖〔6〕相似。
他像是掉了魂儿一般,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上。他像在梦游一样,晕晕乎乎地回到家里。这时他忽然惊醒,陷入到了疯狂和痛苦中。他拿起一把锤子,高高举起,企图把那尊美丽的大理石像击碎。正当此时,正当他怒火中烧的时候,他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朋友安吉罗正站在他的旁边。安吉罗用力拽住了他的手腕。
“你疯了吗?你在做什么?”
他们两人争执起来。安吉罗在力量上明显更胜一筹,在深深地叹息中,年轻的艺术家倒在椅子上。
“出了什么事?”安吉罗问,“头脑放清醒些!说呀!”
可是,他能说出什么来呢?他要怎么解释呢?安吉罗实在无法听懂他的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便不再追问下去。
“你整天都在做梦,弄得自己的血都要停止流动了!像我们这些人一样,痛痛快快地生活吧!不要总是沉浸在理想之中,你会精神崩溃的!好好地大醉一场,然后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找个漂亮的姑娘来治疗你的伤痛!平原〔7〕上的姑娘都很美,和大理石宫殿里的公主一样美,他们都是夏娃的女儿,在天堂里是没有任何区别的!跟你的安吉罗一起来吧!我就是你的天使,活生生的天使!将来会有那么一天,你老了,腰弯背驼了。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世间的人都寻欢作乐,而你会像一根凋零的枯草一样,再也无法生长。我不相信牧师们所说的话——坟墓下还有一个新的生命。那不过是一种美丽的假象,是讲给孩子们听的童话。如果你幻想一下这情景的话,那的确十分美好。但是我从不生活在幻想中,我活在现实里。跟我来吧!做一个现实的人!”
说完,他就把他给拉走了。此刻,他能做到这一点,因为这位年轻艺术家的血液正像火一样燃烧,他的灵魂发生了变化。他产生一种欲望,想要摆脱过去,摆脱他的惰性,从旧的自我中挣脱出来。于是在这一天,他跟着安吉罗走了。
罗马城外有一间酒馆,艺术家们常常光顾那地方。它坐落于一个古代浴场的废墟上。金黄色的佛手柑挂在闪着墨绿色光泽的叶子间,遮住了一部分棕色的古老墙壁。酒店是一个极深的拱道,倒很像是废墟上挖出的大洞。酒店里,圣母像前燃着一盏灯,壁炉里燃着熊熊烈火,火上烧烤着各种食物。在外面,佛手柑和月桂树下有两张铺了台布摆了杯盘的桌子。
朋友们欢呼着迎接了这两个人。他们吃得不多,喝得不少,气氛欢快异常。他们唱着歌,奏着吉他,萨塔赖罗舞曲〔8〕响起来,欢乐的舞蹈也开始了。两个经常为这些年轻的艺术家们做模特儿的罗马姑娘也翩然起舞,加入他们欢乐的队伍中。那是酒神〔9〕的两个可爱的信徒!是的,她们虽没有普赛克的体形,没有玫瑰般的美丽娇艳,但她们却是新鲜的、热情的,就像红色的石竹花。
那天的天气可真够热的!甚至到了日落时分,大地依然滚烫!血液在燃烧,空气在燃烧,每一道眼光都在燃烧!空气不时地呈现出各种色彩:金黄色、玫瑰色;生命就像是金子,就像是玫瑰。
“你总算来和我们一道玩了!就让你身边、你体内的浪花把你托起来吧!”
“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这么高兴过!”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你是对的,你们都是对的。我是个傻瓜,是个空想家——人是属于现实的,而不是属于幻想的。”
晴朗的夜空中,繁星满天。这伙年轻人唱着歌弹着吉他走出酒店,穿过小街。那两朵鲜红的石竹花——酒神的女儿也在其中。
在安吉罗的屋子里,在一些杂乱的速写、随意的练习和鲜艳的图画之中,他们的声音略低了一些,然而热情却并未减弱。地板上散落了许多画页,画上的女子和酒神的女儿一样动人、一样热情,但是终究还是真人看上去更美些。那盏六枝的灯台,每个灯口都在燃烧、都在闪光。灯光下,各种形态的人体逐渐显露出来,变化为神明的形态。
“阿波罗〔10〕!朱庇特〔11〕!我已经升越到你们的天国,来到你们的盛世之中了!我能感觉到,此刻,生命之花在我的心中绽开。”
是的,绽开后,紧接着就被摔碎了,凋谢了。一阵醉人的、恶毒的气息飞散开来,他头晕目眩,神智不清。最后一丝理智的火光熄灭了,眼前只剩一片漆黑。
他回到家,躺在自己的床上,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呸!”这是从他口中、从他的内心最深处喊出的字眼。“可怜虫!滚开!滚开……!”他叹了一口气,他是如此痛苦。
“滚开!滚开!”这是她的原话,一位活生生的普赛克吐出的字眼,这些话在他的心中不停回旋,又从他的嘴里讲了出来。他把头靠在枕头上,思想逐渐变得模糊,他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他跳下床,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全是一场梦吗?他在梦中听到她说那些话了吗?他去了酒馆,和那两朵热情的石竹花一起消磨了整个夜晚——难道这都是梦吗?不,不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只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这样的生活而已。
那颗明亮的星在紫红色的天空中闪耀,它的光辉洒在他和大理石普赛克身上。当他再次望到这尊神圣不朽的雕像时,他不禁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目光猥琐。他用布将它覆盖,又想把布揭开。他抚摸着自己的作品,但是,他已经无力面对它了。
一整天,他沉默不语、愁眉不展,陷入到沉思之中。他呆若木鸡,听不见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谁也猜不到,这个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
许多天过去了,许多个星期过去了。夜是最漫长的。一天清晨,那颗闪闪发光的星星看到了他,他面色苍白,浑身滚烫,颤抖着从床上爬下来。他来到大理石像旁边,缓缓地把盖布揭开。他痛苦地凝望着自己的作品。最后,他终于决定把雕像拖进院子里,它的重量令他举步维艰。院子里有一口破败的废井,除了巨大的洞口外什么也没有了。他把普赛克推了进去,一铲子一铲子地将她埋葬。最后,他用荨麻和枝条装点了她的坟墓。
“滚开!滚开!”这就是他简短的葬礼致词。
那颗星在玫瑰色的晨空中看到了这个场面:年轻人面色苍白,两滴硕大的泪珠在他的眼中闪动。他,全身发烫的他——已经病入膏肓了,人们都说:此人无药可医。
修道士伊格纳蒂乌斯作为他的朋友和医生,带着宗教里慰藉人的话语前来探望他。他对他讲述了教堂内的和平幸福、人类的罪恶放纵、上帝的仁慈祥和。
他的话像温暖的阳光一般,照耀在湿润的沃土上,从土地上升起一阵水气,形成了迷茫的雾霭,形成了一系列思想的图画,而这些图画都是来自于现实。从这些浮动的岛上,他俯视着人类生活:这生活中充满了错误和荒唐——他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艺术是一个魔女,她把我们引入虚荣浮华、引入尘世的欢娱之中。我们对自己虚伪,对朋友虚伪,对上帝也虚伪。毒蛇总在我们心中说:“咬一口吧,你会变得和上帝一样!〔12〕”
现在,他第一次认识了自己,找到了真理与和平的道路。教堂里有上帝圣洁的光芒——在修道院的静修室里他将找到安宁,在那里生命之树能够永恒地生长下去。
修道士对他的决定表示支持,这使他更加坚定。一个尘世的孩子成为了教堂的仆人——这个年轻的艺术家抛弃了尘世,到修道院里出家了。
修道院里的各位师兄是多么热情地欢迎他啊!他加入教会的那个日子,变得像节日一样。在他看来,上帝存在于教堂的阳光里,从神圣的画像和闪亮的十字架上对他洒下光芒。黄昏时分,当太阳落山的时候,他站在自己的静修室里,推开窗子,远望古罗马,看到那些宏伟的庙宇废墟,看到那些已毁灭的圆形剧场。春季时节,他看到:金合欢花枝繁叶茂,长春藤木吐出新蕊,玫瑰花丛绚烂地绽放,柑橙和橘子闪闪发光,棕榈叶子随风摇动。他感受到从未体验过的充实和激动。那辽阔而安详的大平原一直伸到被雪覆盖的蓝色山峦脚下,山峦像是被画在天空中一般。所有景色融化成一个整体,和谐而自由的美感渐渐流淌出来,像做梦一般——是的,这一切都是在做梦!
是的,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梦。梦可以延续不断地做上很多个小时,也可以做完了再重来。修道院的生活也是这样,十年如一日,不停循环往复。
人心能够产生出许多龌龊的东西,他必须承认这个事实!那偶然烧透他全身的火焰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不断在心中涌现的邪恶之泉又是什么东西?他责备着自己的躯体,但那又有什么用呢?邪恶是从内心产生的,像条蛇似狡黠地蜷着身子,用博爱将自己伪装起来。他安慰着自己,有圣人在为我们祈祷,有圣母在为我们祈祷,耶稣甚至为了我们流下鲜血——这又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年少无知的轻浮在捣鬼,使得他皈依上帝的仁慈,使自己觉得这样就能超脱烦恼,站在众人之巅?
许多年后的一天,他又遇到了安吉罗,他还能认得他。
“好家伙!”他说,“不错,的确是你!你现在幸福吗?你违背了上帝的意志,你抛弃了仁慈的他馈赠给你的才情,你抛弃了自己在世上的使命。你赶快去读一读那个关于藏钱的寓言吧!那位大师的作品里讲的就是真理!你得到了什么,又寻觅到了什么?你不是想创造梦一般的生活吗?你不是也和艺术家们一样,自己写下自己的圣经,自己建立自己的宗教吗?原来,一切都不过是场梦、是个幻想而已!多么荒唐的念头呀!”
“魔鬼,请你离开吧!”这个修道士说,随后,他从安吉罗身边走开了。
“魔鬼,活生生的魔鬼!我今天亲眼见到他了!”修道士喃喃自语,“我若是向他伸出一根手指,他便会抓住我的整只手!不对!”他叹息着,“罪恶在我自己的身体里,也在这个人的身体里。但是他并没有被罪恶击倒,他还昂首阔步地向前走着,自在地享受自己的生活,而我却在宗教里寻找自己的慰藉!哪怕它只是隔靴搔痒而已!哪怕这里的一切,就像我抛弃的尘世一样,都只是美丽的梦幻而已!全是骗人的,就如同那腥红的晚霞美景,就如同那飘忽的蔚蓝远山,真正走到它们跟前,一切都成了另外一回事儿!永恒,你就如同那无边无际的宁静大海一般,你向我们招手,你向我们呼唤,你让我们充满了向往。然后,我们向你飞奔而去,却葬身于你的怀中,消失了,死了,不复存在了!一切都是骗人的!滚开!滚开!”
他坐在坚硬的床上,欲哭无泪。他颓丧地双膝跪地——跪在谁的面前了?是那墙上的石雕十字架吗?不是的,是习惯促使他卑躬屈膝。
他想得越深,就越觉得无比黑暗。“内心空虚,躯壳空荡!这辈子白活了!”这个念头像雪球般滚动着,越滚越大,击垮了他——压死了他。
“我不敢把体内那吞噬我灵魂的蛇对任何人讲!我的秘密就是我的囚徒,我若是放它一条生路,我便会成为它的阶下囚!”
上帝的力量在他的体内遭受磨难,不停挣扎。
“上帝啊!上帝啊!”他在绝望中喊道,“请发发慈悲吧!给我信心吧!您的恩赐已经被我抛弃了,我撇下了自己在世上的使命!我缺乏力量,你恰恰没有赐给我力量啊!不朽——我胸中的普赛克——滚开,滚开!它就像我生命之中最华美的一颗珠宝——另一位普赛克一样,被埋葬了,永远也不能从坟墓中走出来了!”
那颗星在玫瑰色的天空中闪闪发亮;那颗星总有一天会熄灭,而人类的魂灵却能永生,永远地放射光芒。它的光辉颤颤巍巍地落在白墙上,但它却没有写下上帝的荣耀,没有写下上帝的仁慈,没有写下在这名信徒胸中激荡的情感。
“我心中的普赛克永远也不会灭亡——她在意识中存在吗?世上真的会有难以思量的事情发生吗?——是的!是的!我自己就难以思量。而你,上帝啊,你更加难以思量!你所创造的整个世界都是变幻莫测的——是光辉、是爱——如此具有力量的奇异的作品!”
他的眼睛明亮起来——爆裂了。教堂的钟声是盖在这个死者身上的最后的声音,他黯然入土——那些从耶路撒冷带回的土,掺和着其他虔诚的死者的灰烬的土,一同将他掩埋。
许多年之后,像在他之前逝去的许多修道士一样,他的骸骨也被挖了出来。人们给骸骨穿上棕色的僧衣,在他的手里放了一串念珠。他的骸骨——以及修道院里所有被挖出来的骸骨——被装进一个专门制作的骨龛里。外面充满阳光,里面烟雾缭绕,人们正在做弥撒。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那些骸骨全都倒下了,混杂成一堆。众多骷髅堆积起来,形成了一道教堂的外墙。他的头也躺在炽热的阳光中。死者实在是太多了,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了,何况是他的名字呢。瞧!阳光下,某个骷髅的眼洞里有个活物正在爬行。那是什么!一只杂色蜥蜴跑进了头骨里,在两个空洞的眼洞间钻来钻去。现在,这个头骨里又有了生命。在某个时候,这只头骨里曾经产生过伟大的思想、纯洁的梦想和对艺术和美好的事物的热爱,这只头骨里流出过滚烫的泪水,曾产生过对“不朽”的希望。蜥蜴逃走了,不见了。骷髅跌落在地,摔得粉碎。尘归尘,土归土。
几个世纪过去了,那颗明亮的星星依旧又大又亮,和几千年前一样,丝毫没有改变过。天空泛起红色的霞光,娇艳得如同玫瑰,红得好似鲜血。
此时,在修女庵的花园中,人们正准备挖一个坟坑。某位年轻的修女死了,要在今天清晨入土。铁锨碰到一块石头,石头雪白而富有光泽,是大理石!不一会儿,一条圆润的膀子露了出来。人们小心翼翼地挖掘着,一个女子的头露出来了,接着是一对蝴蝶的翅膀〔13〕。在这个年轻修女的墓地里,在玫瑰色的清晨中,人们挖出一尊美丽的普赛克的雕像——用白色的大理石雕刻而成。
“它是多么美丽、多么完整啊!一件黄金时代的艺术品!”人们说。
它的作者又是谁呢?没有人知道。除了空中那颗闪耀了几千年的星星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唯有那颗星知道他在人世间的事迹、他所经历的考验、他脆弱的灵魂,他只是一个人!但是这个人已死去了,消散了,就像尘土注定归于尘土一般。然而,他所经受过的最高尚的斗争,以及付出过的最高尚的努力,这些都反映出他的存在具有神圣的性质——普赛克是永生的、不灭的。它的光辉掩过他的名声,这光辉尚在人间,并将长存于世,被众人所瞩目、欣赏、景仰和爱慕。
在玫瑰色的天空中,那颗明亮的星一闪一闪地将自己的光辉映射到普赛克身上,映射到她唇角的幸福微笑之上,映射到仰慕者的眼中。众人正用惊叹的目光注视着这尊大理石雕刻出的灵魂的形象。
人世间的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淡忘。只有辽阔天空中的那颗星知道:“美”是不会消亡的,即便人类经历一代又一代的交替——普赛克依旧长存。
注释
〔1〕普赛克(Psychen)原是希腊神话里一个国王的女儿,人类竞相敬仰她的美丽而不再崇拜爱神维纳斯。维纳斯动怒令自己的儿子丘比特向普赛克射箭,使她爱上毒蛇。丘比特却对她一见钟情。他每晚都在黑暗中偷偷地来看她。普赛克的姐妹们因嫉妒而告诉她,说她每天晚上所拥抱的那个恋人是一个怪物。因此有一天晚上,她趁丘比特熟睡时偷偷地点灯看他,使得灯油跌落在丘比特的手臂上,丘比特责备她不应该不信任他,随后就失踪了。她走遍天涯去找他,经过了不知多少的苦难和考验,终于让丘比特回心转意,与她结成夫妇。她因此从一个凡人变成了神。而世人不再被普赛克的美貌所吸引,重新崇拜爱神维纳斯。这个故事的意义在于,灵魂通过受难和痛苦的洗炼之后,才能达到极乐的境界。
〔2〕教皇的城市指梵蒂冈。
〔3〕古罗马的一个有名的大戏院。
〔4〕拉斐尔(SantiRaphael,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罗马学派的代表画家,和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并称文艺复兴时期艺坛三杰。艺术生涯中创作了大量的圣母像。
〔5〕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Buonarroti,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画家、雕刻家、建筑师、诗人。
〔6〕这里指美杜莎(Medusa)。据希腊神话,美杜莎是一位美丽少女,因为与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比美,而被雅典娜剥夺美貌,并且将其头发变成毒蛇,成为一头面目狰狞的怪物。凡是看到美杜莎眼睛的人都会变为石头。
〔7〕指罗马附近的坎帕尼亚(Campagnadiroma)地区。坎帕尼亚在意大利南部,多山地、丘陵与山间盆地。沿海平原是主要农业区。
〔8〕这是古代流行于罗马附近坎帕尼亚地区的一种舞曲。
〔9〕古罗马神话中名为巴克斯,古希腊神话中名为迪奥尼索斯,实际上是同一个人。酒神半人半神,教会人类酿酒的技术,和古希腊戏剧息息相关。
〔10〕阿波罗(Apollo),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掌管艺术和一切艺术活动之神。
〔11〕朱庇特(Jupiter),古罗马神话中的叫法,在古希腊神话中即是宙斯,第三任主神,雷神。
〔12〕《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三章第四、五节中蛇诱惑夏娃时说的一段话。
〔13〕据古希腊人的想象,普赛克长着一对蝴蝶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