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的画册
教父会讲故事,会讲许多长长的故事。他还会剪纸、会画画。每当圣诞节来临的时候,他就拿出一本白纸装订而成的剪贴集,把那些从书本和报纸上剪下来的画都贴在里面。要是他没有合适的图案来说明他想要表述的故事,那么他会自己画一些图出来。小的时候,我曾经收到过好几本这样的画册,最好看的一本莫过于“那个值得纪念的一年:哥本哈根用瓦斯灯取代老油灯”——这就是第一页上的标题。
“这些画册一定要好好收藏,”父亲和母亲这样说,“只有在很重要的场合里,你才能把它拿出来。”
但教父却在封面上这样写道:
即使撕破这本书也没有关系,
很多孩子做的事情比这还糟。
最有趣的事情,要算是教父亲自把画册拿出来,朗诵其中的诗句和注释,而且还要讲上一通大道理。到了那个时候,上面的故事就变成真事了。
第一页上的画是从《飞行邮报》上剪下来的。你可以从那上面看到哥本哈根、圆塔、圣母教堂。在这幅画的左边贴着一张关于老油灯的画,上面写着“鲸油”;右边贴着一张关于瓦斯灯的画,上面写着“瓦斯”。
“你看!这就是标题页,”教父说,“这就是你要听到的故事开头。如果你会表演的话,它也能称得上是一出戏:‘鲸油和瓦斯——哥本哈根的生活与工作’。这是一个很好的标题!在这一页的下面还有一张小图。我得解释给你听才行,这幅画可不好理解。这是一匹地狱马〔1〕,它原本应当是出现在书后面的,但是它却跑到书的前面来了,这是为了要说明:开头、中间和结尾都不好。它能够让事情看起来好一些——当然,如果它能够办到的话。我告诉你吧,这匹地狱马白天是拴在报纸上的,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在专栏之间散着步。可到了晚上,它就跑了出来,发出嘶鸣;它专门待在诗人的门口,让住在里面的人瞬间死去——但是,如果那人的身体里有真正的生命的话,他便不会死去。地狱马要算得上是一种可怜的动物了;它们不了解自己,总是忍饥挨饿,只在到处嘶鸣的时候,它们才找得到一些空气和食物来维持生计。我相信它是不会喜欢教父的画册的,尽管如此,它却还是值得占用一个页面。
“这就是这本书的第一页,也就是标题页!
“那是老油灯工作的最后一个晚上。街道上已经有了瓦斯灯:那种灯十分明亮,把老油灯们比得黯然失色。
“那天晚上,我在街道上,”教父说,“大家都在街上走来走去,看着新旧两种路灯。人的数量很多,而腿的数量比起脑袋来更是要多上一倍。守夜人耷拉着脸站在一边,他们不知道自己在何时也会像老油灯一样被人代替。他们回忆着许多安静的黄昏和黑暗的夜晚,总是抱着过去的回忆不放手,因此也就无法想象将来的事了。但是,我正靠在一个路灯杆子上,”教父说,“灯油和灯芯发出劈啪声,是我听到的灯油所讲的故事。现在,你也可以来听听。”
路灯照耀着人们
“我们能做到的事情,已经全都做到了,”老油灯说,“在我们的时代里,我们尽心竭力地工作。我们照亮着快乐也照亮着悲哀。许多重大的事情我们都亲眼看到过。换句话说,我们是哥本哈根夜间的眼睛。现在,就让崭新的光芒来接替我们、来履行我们的职责好了。不过,他们究竟工作多少年,能照耀怎样的事情,那要看他们的表现了。比起我们这些老油灯来,自然是它们更加明亮。但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因为他们是彼此联系彼此相通的瓦斯灯呀!有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管子撑腰,它们从城里城外都能得到支援!然而我们呢,我们每盏油灯都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发光,没有后台,没有依靠。远在许多许多年前,我们和我们的祖先已经将哥本哈根照亮了。今天是我们发光的最后一个晚上,而且是跟你们——闪耀着光辉的朋友——一同站在这里,尽管我们的地位不及你们,但我们并不生气或是嫉妒。不,完全不是那样的。我们感到十分高兴和愉快。我们是上了年纪的哨兵,现在看到了穿着新制服的士兵来接替我们了。我可以把我们的整个家族——追溯到上面十八代的老祖宗路灯——所看到和经历过的事全告诉你们:那是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有一天,你们也会被取代的。到了那时,我希望你们和你们的后代——最后一盏瓦斯灯——也能有我们这样的经验,也能讲出像我们这样的故事来。终有一天,你们也会被取代的,最好做一下心理准备!人类一定会发现比瓦斯灯还明亮的发光体的。我听一个学生说过,或许有那么一天,人类甚至能用海水来点灯。”
当老油灯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它的灯芯就发出劈啪声,仿佛那里面真的有海水似的。
教父仔细倾听。他思索着,他觉得老街灯想要在这个夜晚——在这个从油灯换成瓦斯灯的夜晚里——把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都讲出来,非常有意义。“有意义的事情不能让它溜走,”教父这样说,“我将它们记了下来,立即回到家中,为你制作了这本画册。这里的某些故事比那盏老油灯还要老。
“这就是画册——关于‘哥本哈根的生活与工作’的故事。它是从黑暗时代开始——一片漆黑的画页:这就是黑暗时代。”
“现在我们翻一页吧!”教父说。
“你看到这些图画了吗?只有狂暴的东北风在怒吼,汹涌的波涛推动着大块的浮冰。除了从挪威的山上滚落的大石头之外,冰面上几乎没有人在航行。北风将冰块吹向前方,它是故意的,它想让德国的山脉看看,北方的石头是多么巨大。成群的浮冰流到西兰海岸,哥本哈根现在就在那里,但是当时哥本哈根并不存在,只是一片浸在水中的沙地而已。大堆的浮冰和庞大的石块在沙地上搁浅了。于是,这堆东西就停下来不动了。大风也无法使它再漂浮起来。风儿为此十分气愤,它诅咒着这片沙洲,管它叫做‘贼窝’。它发誓,如果某天沙洲露出海面,那么上面一定住着一群小偷和强盗,到那时绞架和轮盘就会被竖立起来。
“正当它在这里诅咒的时候,太阳出来了。阳光中蕴藏着许多代表光明和温柔的精灵——光之子——它们在这片寒冷的浮冰上翩翩起舞,融化了它们;而那些巨大的石块则沉入海底的沙洲上去了。
“‘太阳这个恶棍!’北风说,‘它们是交情不错,还是有亲戚关系?这件事情我记下来了,我会报仇的!我要诅咒!’
“‘但我们要祝福!’光之子吟唱着,‘沙洲终将升出海面,我们会保护它!真、善、美都将留驻在此!’
“‘简直是一派胡言!’东北风说。
“要知道,对于这件事,路灯是没什么发言权的,”教父说,“不过我有。我知道事情的重要性,这对于哥本哈根的生活和工作太重要了。”
“现在,我们来翻页吧!”教父说,“许多许多年过去了。沙洲冒出了海面,一只水鸟立在上面最大的一块石头上——你可以在图里找到它。又是许多许多年过去了,海水将许多死鱼的尸体冲上沙洲。坚韧的芦苇在生长,在萎谢,在腐朽——这个过程使土地变得肥沃。紧接着,很多种类的植物相继生长起来。沙洲变成了一个绿岛。威金人在这里登陆,因为这里有块平地能够交战,同时这里也是一个天然的船坞——这个岛就位于瑟兰海岸外。
“我坚信,第一盏油灯被点起来的原因,绝对是因为人们要在它上面烤鱼。那时鱼的数量众多,成群结队地从松德海峡游过来。要想从它们上面推船真是件难事,它们像闪电一样在水中驰骋,像极光一样在海底发亮。松德海峡蕴藏着大量的鱼,正是因此,人们就在西兰海峡沿岸建造了房屋:用橡树做围墙,用树皮盖房顶。这里的树多得简直用不完。船开进海港;油灯悬在摇曳的绳子上。东北风呼啸着在歌唱:‘呼——呼——呼!’如果岛上点起一盏灯的话,那也是属于强盗和小偷的灯:走私贩和盗贼就在这个‘贼窝’里进行他们的买卖。
“‘我相信罪恶的事情将会在这个岛上发生,’东北风说,‘树木马上就会长起来,我可以从上面摇下果实。’
“树长在这里,”教父说,“你看到这个‘贼岛’上的绞刑架了吗?被铁链子套着的海盗和杀人犯被绞死在那里,跟从前的景象一模一样。风吹得这一长串的骸骨格格直响,月亮明亮而寂静地照耀着它们,一如现在它照着跳集体舞的人们一样。太阳也同时愉快地照耀着,阳光把那些悬垂的骸骨拆散。光之子在阳光中歌唱:‘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变成一片美丽的地方,这里将变得美丽而富饶!’
“‘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东北风说。
“让我们再翻一页吧!”教父说。
“教堂的钟声在罗斯基勒〔2〕这个小镇上响起来了,在这个亚卜萨龙〔3〕主教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他读《圣经》,也会剑术。他有力量,也有决心。这个小镇现在得以不断发展,演变成了一个商业中心。亚卜萨龙保护这个港口以及那些忙碌的渔人,使他们免受海盗的侵略。他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洒下圣水:‘贼窝’得到了荣耀的洗礼。在亚卜萨龙主教的指挥下,石匠和木匠也开始工作了。于是就出现了一幢幢的建筑物,当那些红墙立起来的时候,阳光亲吻着它们——那是‘亚克塞尔之家’。
宫殿和它的塔楼屹立在空中;
无数的台阶,还有阳台;
呼!呼!
东北风怒吼着吹了过去!
宫殿依旧屹立在那里!
那外面就是‘天堂’——商人的港口。
人鱼的闺房位于闪耀的湖心,
建造在海上的绿林中央〔4〕。
“外国人到这儿来买鱼,同时还搭起了棚子,建造了房屋。那些房屋的窗户都绷上了膀胱皮,因为玻璃太昂贵了。不久,那些带山形墙和起锚机的栈房也建造起来。瞧瞧,这些店里坐着许多老光棍:他们不敢结婚,全都在做生姜和胡椒生意,他们是‘胡椒朋友’!
“大街小巷里,东北风扬起许多灰尘,甚至掀起了用草扎的屋顶。母牛和猪们在街道的底沟里散步。
“‘我要去吓唬吓唬他们,征服他们,’东北风说,‘我吹过那些房屋,吹过“亚克塞尔之家”。我不会错过的!人们把它叫做“贼窝上的死刑堡”。”
此时,教父指着一张他亲手画的图:墙上插着成行的柱子,每根柱子上挂着一个俘虏的头颅——那些是海盗们露着牙齿的脑袋。
“这些都是真事,”教父说,“都是值得一听的故事,理解它们对你是有好处的。”
“亚卜萨龙主教在浴室里,他隔着薄薄的墙壁,听到了外面海盗的动静。他立即从浴缸里跳了出来,来到自己的船上吹响号角,他的水手们立刻赶到了,箭射进海盗们的背上。他们拼命摇桨企图逃命,于是箭又射进他们的手上。他们连拔箭的工夫也没有,亚卜萨龙主教就把他们都活捉了。他们被砍掉头颅,那些头颅就挂在城堡的围墙上。东北风鼓起腮来,嘴里满是坏天气——就像水手所说的那样。
“‘我要在这里好好舒展舒展,’它说,‘我要躺在这里看好戏了。’
“于是,它在那里躺了好几个小时,吹了好几天。好几年过去了。
“守塔人走出城堡的塔楼口;他看看东方,看看西方,看看南方,看看北方。你可以在图画里看到他的样子,”教父说着同时用手指出来:“你看,他就在这儿。不过,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我等一下再告诉你。
“‘死刑堡’的城墙外,是一片一直伸展到却格湾的汪洋大海。这是条通往西兰的宽阔海峡。塞里斯勒夫草场上和索尔堡草场上有许多村庄。在它们的前方,一个新城市逐渐成长起来:那是个由许多带山形墙的木房子所组成的新城市,几条街道里住了许多鞋匠、裁缝、杂货商和啤酒商。除此之外,还有市场,有同业公会的俱乐部……美丽的圣尼古拉教堂出现在曾是一个小岛的海边上。那座教堂有一个高高的尖塔——它的影子倒映在清澈的水里,多么清晰!距离这里不远处便是圣母院,人们在这里念祷告、唱弥撒,焚烧芬芳的香料,点燃蜡烛。商人的天堂〔5〕现在变成了一个主教的城市,罗斯吉尔得主教曾经统治这里。
“爱兰生主教坐在‘亚克塞尔之家’里。厨房里升起炊烟,仆人端上了啤酒和葡萄酒,提琴和铜鼓演奏着乐曲。蜡烛燃烧着,整个城堡光芒四射,简直就是照亮了整个王国的一盏明灯。东北风吹着塔楼和城墙,但塔楼和城墙却纹丝不动。东北风吹着城西的堡垒——那不过是一道木栅栏而已,但是那堡垒也纹丝不动。丹麦的国王,克利斯朵夫一世正站在堡垒之外,他在雪尔却尔受到了叛徒的围攻,现在他要到这个主教的城市来避难。
“东北风呼啸着,它像主教一样说,‘你就在外面待着吧!你就在外面待着吧!这里的大门不会为你敞开!’
“那是一个纷纷扰扰的时代,全都是些艰难的日子。人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霍尔斯坦的旗帜在宫殿的塔楼上飘扬。到处都是贫困和悲哀。这是痛苦的黑夜。战火波及全国,黑死病四处蔓延,那简直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然而,瓦尔德马尔〔6〕来了,主教的城变成了国王的城。城里满是带山形墙的房屋和狭窄的街道;有守夜人和一座市政厅;城市的西区设立了一个固定的绞架——只有市民才有资格在那里接受绞刑,必须是这城市的市民才能被吊死在那里,那里很高,高到足以望到却格的母鸡〔7〕了。
“‘这是个可爱的绞刑架,’东北风说,‘要不断地发扬光大才行呀!’于是,它吹拂着、呼啸着,从德国带来了灾难和苦恼。
“汉萨的商人来了,”教父说,“他们来自栈房和柜台;他们是罗斯托克、吕贝克和布列门的富有商人。他们想要的可不只是瓦尔得马尔塔楼上的金鹅而已。在丹麦国王的城里,他们所拥有的权势比丹麦国王还要大。他们在大家毫无准备的时候,乘着武装的船只闯了进来。况且,国王爱立克也没有心情来和他的德国亲戚们作战〔8〕。他们人数众多,身强体壮。国王爱立克带着他的朝臣们匆忙逃走,逃到西边的小镇苏洛去——逃到那片安静的湖畔和绿林中,逃到恋歌和酒杯里。
“但是,有个人留在了哥本哈根——一位有着高贵的心灵和灵魂的人。你看到这幅画了吗?那是一位年轻的妇人——善良而温柔,她的眼睛如同海水一般深邃,头发如同亚麻一般金黄——她是丹麦的皇后、英国的公主菲力巴。她留在了这个混乱的城市里。大街小巷里全是些陡峭的台阶、棚子和泥灰和木板条塔成的商铺。市民们全涌了出来,不知所措。她有着男人的勇气和一颗男人的心。她召集了所有的市民和农人,给他们以启示,不断地鼓舞他们。人们装备好船只、驻守碉堡。人们放起了枪;这里的战火硝烟弥漫,这里的人们心向光明。仁慈的上帝是不会放弃丹麦的。阳光照耀着每个人的心房,所有眼睛放射出胜利的光芒。上帝保佑菲力巴!茅屋里,房舍里,国王的宫殿里,菲力巴看护着伤员和病号。我剪了一个花圈放在这幅画上,”教父说,“上帝保佑菲力巴皇后!”
“现在我们再把时间向前跳几年!”教父说,“哥本哈根也一同往回追溯。国王克利斯仙一世去过罗马,受到了教皇的祝福,在漫长的旅程中,他处处受到礼遇。他在这里建造了一幢红砖墙的房子,在这里,学术通过拉丁文传授并逐渐发扬光大。农夫和手艺人的孩子也可以到这里来。他们学习祈祷,穿上黑色的长袍,在市民的家门口歌唱。
“在这个一切用拉丁文教学的学校旁,还有一幢小房子。在那里,大家都讲丹麦文、遵守着丹麦的习俗。早餐是啤酒熬的粥,午餐时间定在了上午十点。阳光穿越小块的窗玻璃照射在橱柜和书架上。书架上放着手抄的宝藏:密加尔长老的《念珠》和《神曲》,亨利·哈卜斯伦的《药物集》,苏洛的尼尔斯兄弟的《韵文丹麦史》。‘每个丹麦人都应当熟知这些书的内容。’这幢房子的主人说——而他正是让每个丹麦人都熟知这些书的人。他是丹麦第一个从事印刷的人——荷兰籍的高特夫列·冯·格曼。他从事这项对大家有利的魔术:印刷术。
“于是,书籍来到国王的城堡里,来到市民的家中。谚语和诗歌因此获得了永恒的生命。人们那些痛苦的、快乐的、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从此由民歌的鸟儿唱了出来——尽管是用寓言形式,但优点是浅显易懂。这只鸟儿自由地在广阔的天空翱翔——飞过百姓家的客厅,也掠过骑士的城堡。它像只苍鹰般地坐在一位贵妇人的手上喃喃歌唱。它像只老鼠似地钻入地牢中对那些农奴们吱吱讲话。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犀利的东北风说。
“‘现在是春天了!’阳光说,‘你瞧,绿芽悄悄地冒了出来!’”
“现在,我们继续往下翻画册!”教父说。
“哥本哈根是如此璀璨!这里有比武和运动;这里有华丽的游行队伍。请看看那些衣着考究的骑士;请看看那些穿金戴银的贵妇们吧!汉斯国王将女儿伊丽莎白嫁给了勃兰登堡的选帝侯〔9〕。她是如此年轻快乐,她所走着的地方都铺着天鹅绒。她想到自己的将来:幸福的家庭生活。她身旁站着她的皇兄,克利斯仙王子——他有一对忧郁的眼睛和一腔沸腾的热血,他深受市民的爱戴,因为他了解他们所受到的压迫,他打心底里关怀着穷人的未来。让上帝来决定我们的幸福吧!”
“现在,我们继续翻画册吧!”教父说,“犀利的东北风不留情面,它歌唱着那锋利的剑、那个艰难的时代、那些动荡的日子。
“那是四月里一个寒冷的日子。众多的人聚集在宫殿前面的征税所门口,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国王的船停靠在那里,扬着帆悬挂着国旗。许多人挤在窗后和屋顶上围观。大家都充满了悲伤和痛苦,怀抱着焦急而渴望的心情望着宫殿。不久之前,人们还在那间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举行火把舞会,然而现在,那里面寂静得像是死去了一般。大家望着那些宫殿的阳台:国王克利斯仙时常在那里眺望‘御桥’,也顺着窄狭的‘御桥街’眺望他的‘小鸽子’,那个从贝尔根带回来的荷兰女子。百叶窗闭合着,众人遥望宫殿:它的大门开了,吊桥也放下来了。国王克利斯仙和他忠诚的妻子伊丽莎白走了出来。她断然不会离开她高贵的主人,纵然他正遭遇着困难的考验〔10〕。
“他的血液里着了火,他的思想里着了火。他要粉碎与旧时代的关联,粉碎穷人们的羁绊;他要善待自己的臣民,他要割断那些‘贪婪的鹰’的翅膀。但是那些鹰实在太多,他被迫离开了自己的王国和国土,希望能够在外国争取到更多的朋友和族人,他的妻子和忠诚的部下追随着他。在这别离的时刻,每一只眼睛都是湿润的。
“人民的议论和时代之声混杂在一起:有人反对他,有人赞成他,构成了一个三声部合唱。听听那些贵族们的话吧,这些言论被记录下来,而且印刷出来:
“‘可恶的克利斯仙,赶快滚吧!斯德哥尔摩广场上的鲜血哭泣着高声诅咒你!〔11〕’
“僧侣们也在同样咒骂着他:‘让上帝和我们都遗弃你吧!你把路德的教义带到了这里;你让它占据教堂的讲台;你让魔鬼开口布道。可恶的克利斯仙,赶快滚吧!’
“然而,农奴和百姓们哭得伤心极了:‘克利斯仙,人民爱戴你!不准农奴再被当做牲畜交易,不准再用农奴随意换取一只猎狗!你所立下的法律就是你的见证!’
“但是,穷人说的话充其量不过是风里的糟糠。
“船从宫殿旁边开走了。百姓们都跑到围墙这里,希望能再看一眼那艘船。
“时代是漫长的,时代是艰辛的;既不要相信朋友,也不要相信族人。
“住在吉尔宫殿里的佛列得里克叔父倒是很想成为丹麦的国王呢。现在,国王佛列得里克来到了哥本哈根。你看这幅名为‘充满信仰的哥本哈根’的画!四周是漆黑的乌云,一幅接着一幅。仔细看看它们吧!这是一种能发出回音的图画:经历了一连串艰难岁月的磨难后,它现在依旧在歌声和故事里发出回声。
“那只流浪的鸟儿——国王克利斯仙后来又怎样了呢?许多其他的鸟儿歌唱着它;它们飞得那么远,飞过了陆地和海洋。鹳鸟在早春时间就来了;它们飞越了德国南方的土地,看到了下面的情景:
“‘我看到被放逐的国王克利斯仙乘着车子路过长满青苔的沼泽地。他遇到一匹马拉着的破旧车子,里面坐着个女人——那是克利斯仙的妹妹,勃兰登堡选帝侯夫人。她因为忠于路德的教义而被自己的丈夫驱逐了。在这片阴暗的沼泽地上,一对过着流亡生活的兄妹重逢了。时代是漫长的,时代是艰辛的;既不要相信朋友,也不要相信族人。’
“燕子唱着悲歌从松德堡宫殿飞来:‘国王克利斯仙被人出卖了。他被投入一座像井一样深的塔里。他沉重的脚步在石板上留下了足印,他的手指在坚硬的大理石上刻下了痕迹。’
还有什么忧愁堪比这些
深刻在石缝里中的话语?〔12〕
“鱼鹰从汹涌的海上飞来!海面开阔,无边无际。一艘船从海上驶来,带来了富恩岛上勇敢的苏伦·诺尔布〔13〕——他是如此幸运,尽管幸运变幻莫测,同风向和天气一样。
“在日德兰半岛和富恩岛上,成群的大渡乌和乌鸦尖叫着‘现在我们要出来觅食了!简直是好极了,太棒了!这里有死马的尸首,还有死人的尸首。’这是一个动荡的年代;这是奥登堡伯爵〔14〕的战争。农民挥舞着棒子,市民挥舞起刀子,人们大声喊着:‘我们要杀掉所有豺狼,一只狼崽也不留下。’浓烟笼罩着这个正在燃烧的城市。
“国王克利斯仙是松德堡宫殿的阶下囚。他无法离开那里,也就无法看到哥本哈根和它正在遭受的磨难了。克利斯仙三世如同他父亲从前所做的那样,站在北方的公共草场上。失望笼罩着这整座城市:这里到处都充斥着饥饿,瘟疫蔓延。
“一位形销骨立、衣衫褴褛的女人靠在教堂墙角。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然而两个孩子却还活着,他们躺在她怀里,从她那失去生命的乳房里吮吸出了血液。
“没有勇气,无法抵抗。你——充满信仰的哥本哈根!
“礼号奏了起来。请听听那些鼓声和喇叭声吧!上流社会的人们穿着昂贵的丝绸和天鹅绒,戴着飘动的羽毛,骑着装饰华丽的马匹来到这里。他们向折旧市场走去。他们是否想要依照习俗骑马比武或是比试枪法呢?市民和农民们都穿起了他们最好的衣服,所有人都集中到这里来。他们是想要看什么呢?是否要把教皇的形象堆积在一起焚烧呢?是否刽子手正站在那里,就像他站在斯拉霍克〔15〕的火葬堆旁时一样呢?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是个路德教徒!现在,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让所有人都承认,都来见证。
“高贵的太太们、贵族小姐们穿着高领的衣服,帽子上镶了珍珠——她们坐在敞开的窗后观看全部情形。朝臣们穿着古典的服装,坐在国王身旁,而国王则坐在华盖之下。国王沉默着。现在,他颁布了命令——朝廷的命令——用丹麦语向大家宣布:市民和农民曾对贵族表示反抗,因此,他们要接受严厉的惩罚。市民贬为贱民,农民贬为奴隶,全国所有的主教也受到了惩罚,丧失了自己的权力。教会以及修道院的一切财产,全部移交到了国王和贵族的手里。”
“动荡的时代笼罩着乌云,却也还有一丝阳光,它在学术的大厅里、在学生们的家里照耀着。许多名字从那个时代起一直被传颂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汉斯·图森,富恩岛上一个穷铁匠的儿子——
这个孩子来自小镇贝尔根德,
他的名字响彻整个丹麦国土。
他,丹麦的马丁路德,挥动福音的剑,
收获了胜利,人民接受了上帝的真言。〔16〕
“还有一个名字同样散发着光辉,贝特鲁斯·巴拉弟乌斯。那是个拉丁名字。在丹麦文中,它被称作:贝特尔·卜拉德。他就是罗斯吉尔得的主教,是日德兰半岛一个穷铁匠的儿子。在贵族的名号之间,汉斯·佛里斯这个名字闪耀着光辉,他是王国的枢密顾问官。他让学生们在他家吃饭,并且照料着他们。他也同样照料小学生。在所有名字之中,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受到众人的赞美和传颂:
只要亚克塞港〔17〕有一个学生
能在书桌前落座的话,那么
我们的国王克利斯仙的姓名
将被人经久不衰地传颂下去。〔18〕
“在一个变动的时代里,阳光偶尔也会穿越那些厚重的乌云。”
“现在我们再翻一页吧。
“在‘巨带’里〔19〕,撒姆叔海岸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呼啸,在歌唱?披着一头蔚蓝长发的美人鱼从海面升起,她告知农民们一个预言:有位王子即将出生;他会成为一个有权势的、伟大的国王〔20〕。
美人鱼告诉农民们一个预言
“他出生在田野里,出生在一株怒放的山楂树下。如今,他的名字在传说和歌谣里被传唱着,在附近的骑士城堡里开出了花朵。带塔楼的交易所建起来了,高大庄严的罗森堡宫殿俯视着城墙外的风景。现在,学生们有了自己的宿舍。在那片宿舍附近,坐落着相当于乌兰妮亚〔21〕纪念碑的“圆塔”:至今依旧耸入云霄,面对着当初乌兰妮亚宫的所在地。宫殿的金色圆顶在月光下闪烁着熠熠的光芒;人鱼们歌颂着宫殿的主人——就连国王和圣人也时常前来拜访的有贵族血统的智者——杜却·布拉赫。是他提高了整个丹麦的声誉,让丹麦与天上的繁星争辉,全世界有文化的国家都知道它。但是丹麦却把他驱逐了。
“在痛苦中,他用诗歌来安慰自己:
天堂无处不在,
我亦别无所求。
“他的歌活在人民的心中,正如人鱼传唱的那些关于克利斯仙四世的歌谣一样。”
“现在我们翻开的这一页,你可要用心看才行!”教父说,“它画中有画,正如英雄叙事诗里面诗中有诗一样。这是一首歌,开头非常愉悦,结尾却很悲伤。
“国王的女儿在宫殿里跳着舞。她简直太漂亮了!她坐在国王克利斯仙四世的膝盖上——她是他深爱的女儿,爱勒奥诺娜。她是在道德的教养中成长起来的。最为优秀的显赫贵族——哥尔非·乌惠德,正是她的未婚夫。而她还只不过是个孩子,依旧时常受到乳母的鞭笞。她向她心爱的人抱怨着,她也有理由这样做。她是多么聪明、有涵养、有学识!她掌握了希腊文和拉丁文;她伴着琴声唱意大利语歌;还能谈论关于教皇和路德的事情。
“国王克利斯仙躺在罗斯吉尔得教堂的墓窖里,而爱勒奥诺娜的兄长成为了国王。哥本哈根的皇宫里一片升平景象。这里充满了美与智慧:最杰出的一位要算得上是皇后——路尼堡的苏菲亚·阿玛利亚。有什么人能像她那样善于骑马,又有什么人能像她那样精通舞蹈呢?还有什么人能像她那样作为丹麦皇后谈笑风生呢?
“‘爱勒奥诺娜·克利斯汀妮·乌惠德!’这话是法国大使说的,‘在美丽与智慧的方面,她超越了所有人。’
“在宫殿光滑的舞池里,嫉妒的牛蒡在那里生根发芽,持续蔓延开来。很快地,她就成了人们的谈资,成了引人藐视的笑柄:‘这个私生子!她的马车应该在御桥上停下来。当皇后的马车行进时,淑女们必须要步行!’闲话、诽谤和谎言交织成一场完美的风暴。
“于是,在静寂的夜里,乌惠德挽着自己妻子的手,他持有城门的钥匙,他打开了一扇门。马儿就在外面等候,他们沿着海岸骑行,一同乘船逃到了瑞典。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一页吧,就如同命运在这对夫妇身上的造化一样。
“正值秋季,白天短夜晚长。天气灰暗而潮湿,寒风愈演愈烈。堤岸上的树叶瑟瑟发抖;那些叶子飞进贝德·奥克斯〔22〕的庭院里——那幢房子已是空无一人,它被自己的主人遗弃了。风呼啸过克利斯仙港,在开·路克〔23〕的公馆周围放肆着,现在那里成为了一个普通的监狱。而他本人则被驱逐了,他的族徽被打碎,他的画像悬在高高的绞刑架上。他对这个国家尊贵的皇后出言不逊,于是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东北风强劲地吹着,扫过那个曾经作为加冕仪式公馆所在地的广场。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块石头。‘当初,我是把它当作一块水磨石放在浮冰上吹到这里来的,’东北风说,‘这块石头搁浅了,我所诅咒的“贼窝”也是从这里冒出来的。它成了乌惠德公馆的一部分——现在在这公馆里,他的夫人伴着清脆的琴声歌唱,念着希腊文和拉丁文,骄傲地生活着。现在,这里只剩这块石头,上面刻着以下碑文:
谨以此石纪念叛国者哥菲兹·乌惠德永恒的耻辱和骂名。
“‘然而,那位高贵的夫人呢——现在她在哪里呢?呼呼——呼呼!’东北风用一种尖锐的音色在呼啸。
“海水不停地拍打着宫殿黏湿的墙壁,她已经在宫殿后面的那座‘蓝塔’里待了好多年。这个房间寒冷、烟雾弥漫,天窗开得太高了。国王克利斯仙四世的掌上明珠——这位最文雅的女性,她的日子如此艰辛,如此痛苦!监狱的墙被烟熏得黑漆漆的,那上面挂满了她回忆中的窗帘和织锦。她记忆中童年时代的幸福时光,她父亲温柔而神采飞扬的面孔。她记忆中奢华的婚礼,她记忆中的光荣日子,那些在荷兰、英格兰和波霍尔姆的困苦的时刻:
在真挚的爱情面前,
无所谓困苦和艰难。
“那时,他们还生活在一起。然而现在,她却独自一人,并且永远孤独下去。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坟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
对自己丈夫的忠诚,
是她唯一的罪行。
“她成年累月地待在那里,但外面的生活却不曾停下脚步。时间永远不会静止,但我们不妨静止下来思索一下她和这支歌的含义:
我始终坚守对丈夫的誓言,
不管前路如何艰难困苦!
“你看到这幅画了吗?”教父问。
“那是一个冬天。冰冻使洛兰和富恩岛之间形成了一座桥——一座为卡尔·古斯塔夫〔24〕所用的桥。他长驱直入所向披靡。整个国家遭受了一场抢劫和焚烧,四处都是恐惧和饥饿。
“瑞典人已经齐集在哥本哈根城下。天气冷得刺骨,雪花舞得几欲令人眼瞎。但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忠于他们的国王,忠于他们自己,正在准备迎战。所有的手工业者、伙计们、学生以及教师们,大家在城墙上守卫。对于那些火红的炮弹,没有任何恐惧。国王佛列得里克宣誓要与这座城同生同死。他骑在马上巡视,皇后跟在他的身后。这里满是勇气、纪律和爱国热忱。
“让瑞典人穿着他们的寿衣在雪地里爬吧!准备突击吧!人们不停地将横梁和石头扔在他们头上。是的,女人们拎起滚烫的铁锅,将沸腾的沥青浇在进攻的敌人头上。
“在这天晚上,国王和百姓们团结一心,聚成一股力量。他们获救了,他们取得了胜利!教堂钟声齐鸣,四处都是感恩的歌声。市民们,你们在这里获取了骑士般的名誉!”
“下一页是什么呢?请看看这张画吧!斯万尼主教夫人来了,她坐在一辆紧闭着的马车上,这样做只是为了显贵。傲慢的年轻贵族将马车打成了碎片。主教夫人只得徒步走回主教公馆。
“这就是整个故事吗?接下来被摧毁的是一件更重要的东西——傲慢的权力。
“汉斯·南森市长和斯万尼主教〔25〕,他们以上帝的名义携手工作。他们的言语中充满了睿智和诚恳;市民们在教堂里、在市民公所里都能听到这些话。
“他们一携手,港口封闭了,城门关闭了,警钟响起了。
“权力只留给国王一个人。他曾经在危急的时刻待在自己的窝里,让芸芸众生全都听凭他来管理和统治。这是一个专权的时代。”
“现在,我们再来翻页,也越过一个时代吧。
“‘你好!你好!你好!’犁被扔到一旁,遍地长满了苔藓,人们热衷于打猎,‘你好,你好,你好!’请听听那些响亮的号角声和那些猎犬的狂吠吧!请看看那些猎人们吧!请看看国王克利斯仙五世吧!他年轻而快乐。皇宫里和皇城里,四处都是歌舞升平的景象。大厅里点燃了蜡烛,院子里燃烧着火把,街道上有了路灯。一切焕然一新!甚至连贵族都焕然一新了,他们从德国来——男爵和伯爵——得到了恩惠和馈赠。那个时候,最流行的东西是头衔、爵位、德语。
“于是,人们听到了一个真正的丹麦声音:那是一个织工的儿子——现在他当上了主教——金果〔26〕的声音,他唱着美丽的圣诗。
“还有一位平民的儿子,一个酿酒人的儿子,他的名字在法律和公正中闪耀着光辉。他的法律著作成为了国王的名字的金底,将永远不会被人忘记。这位平民的儿子是丹麦最伟大的人之一;他也因此获得了一个贵族的头衔,但也因此招致了嫉妒。在刑场上,格里菲尔德〔27〕的头颅搁在刽子手的刀口上,赦令却下来了,刑期变成了终身监禁。人们把他押送到特龙罕海岸外的一个石岛上:
蒙霍姆成了丹麦的圣赫勒拿〔28〕。
“然而宫廷舞会依旧愉快地进行着,到处都是奢华而富贵的景象;这里有轻快的音乐,大臣和妻子们在这里跳起舞来。
“现在,佛列得里克四世的时代来临了!
“请看看那些骄傲的船只和代表胜利的战旗吧!请看看那些大海中汹涌的波涛吧!是的,它们可以告诉你丹麦的事迹和丹麦的荣耀。我们记得这些名字,胜利的塞赫斯得和谷尔登洛〔29〕!我们记得卫特菲尔得〔30〕:为了营救丹麦舰队,他炸毁了自己的船,而他本人与丹麦的国旗一同升入天堂。我们想着那个时代,还有那些旧时候的斗争,回忆起那位从挪威的山上跑下来保卫丹麦的英雄比得·托登叔〔31〕。在壮丽的海面上,在狂暴的海面上,他的名字如同炸雷一般从这条海岸传向那条海岸。
闪电的光束透过尘埃,
雷声惊扰着时代的低语;
裁缝的学徒离开案头,
挪威的海岸划来一条小船。
海盗那年轻的、钢铁般的精神,
再次飘扬在挪威海面上。〔32〕
“此时,从格陵兰沿岸吹来一阵新鲜的微风——带来了阵阵的香气,带来汉斯·爱格得〔33〕和他的妻子所燃起的福音之光。
“半页纸绘成了金底;而另半页为了表示哀悼,绘成了灰色——上面的那些黑点,可以表示火花,也可以表示疾病和瘟疫。
“哥本哈根鼠疫横行。街道上空荡荡的,所有门都是关闭的,到处都是用粉笔画出的十字,那表示屋子里有瘟疫。而画了黑十字的地方,则表示住在里面的人全都死了。
“尸体在夜间被运出城,连敲丧钟的人都没有了。街道上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他们和死人一同被运走了。军用大篷车里满载着尸体,发出隆隆声。然而酒馆里的醉汉们,却依旧发出可怕的歌声和嚎叫。他们企图依靠酒来忘却悲惨的境遇。他们试图忘记,然后灭亡——走向终点!的确,一切事物都在走向灭亡。这一页,与哥本哈根第二次灾难和考验一起,在这儿走到终点了。
“国王佛列得里克四世仍旧活着。时光飞逝,他的头发变得花白,他站在皇宫的窗前眺望外面的风暴。此时正值岁暮时节。
“在西门附近的一幢小房子里,有个男孩正在踢球。球飞上了屋顶。那个小家伙举着一支蜡烛爬上屋顶找自己的球。随后,这幢房子起火了,紧接着整条街都烧起来了。火光直冲云霄,云朵也被映成了红色。火势不断蔓延!可燃物倒是不少:有食物、干草和麦秸秆,有腊肉和柏油,有为过冬准备的成堆的劈柴。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烧了起来。到处是哭声和叫喊声,一片混乱。老国王骑着马走到这里,他鼓励着大家、引导着大家。这里,火药在爆炸,房屋在崩塌。就连北城也烧了起来;许多教堂——包括圣·彼得教堂和圣母院在内——都燃烧起来。请听听教堂的钟最后的遗言吧:‘仁慈的上帝,请收回您对我们的愤怒吧!’
“只有圆塔和皇宫保存了下来。它们四围是一片烟雾缭绕的焦炭废墟。
“国王佛列得里克对老百姓们好极了,他安慰他们,提供给他们食物,和他们住在一起;他是所有无家可归的人的朋友。上帝保佑国王佛列得里克四世吧!”
“现在看看这一页吧!
“瞧这辆镶金的马车,还有跟随它的侍从,以及那些鞍前马后的骑士们!它从皇宫里驶出,皇宫两边拦上了铁链,是怕百姓们挤得太近了。平民必须光头才能穿过广场。因为这条法令的缘故,在广场上鲜少有人出没——大家都回避这个地方。但是,现在有人走了过来:他垂着眼睛,手里拿着帽子。他的出现正是时候,提起这个名字我们满是自豪:
他的话语像扫净一切的风,
为了明天阳光依旧能闪耀;
外来的不良风气像蚱蜢一般,
匆匆忙忙地滚回自己的老家。〔34〕
“这就是机智而幽默的路德维格·荷尔堡〔35〕,他的伟大之处体现在丹麦的戏剧上。可偏偏丹麦的剧场都被贴上了封条,仿佛它们是低俗的发源地一般。所有的娱乐活动都受到了限制,歌舞和音乐也被禁止了。现在,正是基督教阴暗面当权的时候。
“‘丹麦王子!’他的母亲这样叫他。如今是他的时代了——充满晴朗的阳光、鸟儿的歌声和欢乐地道的丹麦生活的时代:佛列得里克五世成为了国王。
“广场上那些铁链被拆除了。丹麦的剧场重新营业。到处充满了欢笑、歌声,人们都有一副好心情。农民们要举行夏日狂欢。在经过饥饿的磨难后,现在他们可以尽情欢乐。‘美’欣欣向荣地生长着,绽放出花朵来,在声音、色彩和创造性的艺术中结出了果实。请听听格勒特里〔36〕的音乐,看看伦得曼〔37〕的话剧吧!丹麦皇后喜欢丹麦原原本本的样子。来自英国的路易丝,你是如此温柔美丽!愿上帝保佑你!愿阳光用欢快的合唱来歌颂丹麦土地上的皇后们——菲利巴,伊丽莎白和路易丝。”
“尘世的部分已被埋葬,但是灵魂仍旧不灭,名字也是永恒的。英国又送来一位皇族新娘——玛蒂尔德〔38〕。她是那么年轻,被遗弃又是如此之快!有一天,诗人会将你写入诗篇,歌颂你年轻的心,还有那些你经受过的艰难的岁月。歌声在时间的洗刷中、在人民的心中,形成了一股力量——那是一种无法描绘的力量。请看看皇宫——国王克利斯仙的皇宫——的大火吧!人们试图救出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码头工人们拖出一篮子银盘和贵重器皿,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是很快,他们看到燃着熊熊大火的一扇门后面有一尊国王克利斯仙四世的铜质半身像。于是,他们立即扔掉了身上背着的那笔财富。这尊塑像对他们来说,具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一定要把它救出来,不管它有多重。他们从爱华德〔39〕的诗歌里,从哈特曼〔40〕的曲调中认识了这位国王。
“诗歌和音乐都具有力量,特别是对于可怜的玛蒂尔德皇后来说,它们更加具有力量。”
“让我们继续翻动画册吧!
“乌菲德广场上立着一块代表羞耻的石头。类似这样的东西,究竟在世界上立了多少块呢?在西城门近旁立着一根圆柱。类似这样的东西,世界上有究竟有多少块呢?
“阳光亲吻着那块石头:它是‘自由圆柱’的基石。教堂的钟声全都响了起来;旗帜在飘扬。大家为王储佛列得里克高呼。在年老的、年轻的人看来,大家的心头口中永远留下了几个名字:贝尔斯托夫、勒汶特洛和柯尔边生〔41〕。大家微笑着、怀抱感激之情地念着圆柱上刻下的神圣碑文:
国王命令:即日起废除农奴制度;制定并将强制实施土地法,以使自由的农民成为勇敢的、聪明的、勤劳的、善良的、正直的、幸福的当之无愧的公民!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那是一个美好的夏日狂欢节!
“光之子在唱着歌:‘善在生长!美在生长!不久后,乌菲德广场上的石碑就会倒下,而自由圆柱将永远矗立在阳光下——上帝、国王和人民都祝福它。’
我们有条古老宽阔的公路,
它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42〕。
“在开阔的海面上——海面同时为敌人和朋友而敞开。这次是敌人来了,强大的英国舰队驶了进来:一个大国来攻打一个小国〔43〕。战争艰苦无比,但是人民始终是勇敢的。
每个人都英勇无敌,
战斗到最后一口气〔44〕。
“他们赢得了敌人的钦佩,打动了丹麦的诗人。现在,每当我们纪念这场战役时,就高高地挂起丹麦国旗:这是荣耀的四月二日——哥本哈根港外的洗足相翟日〔45〕的海战。
“许多年过去了。奥列·松得海峡出现了一支舰队。是向俄国进发,还是向丹麦驶来呢?没有人知道,甚至舰队上的人也不知道。
“人们口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天清晨,在奥列·松得的海面上,密封着的命令被拆开,并且立即对外宣布,那上面写道:围剿丹麦舰队。此时,一位年轻的上校——一个言出必行的英国的儿子——站在他的长官面前说:‘我发誓,在公开和正义的战争中,我愿为英国国旗浴血奋战,但是我无法向弱国施加强权。’说完这话,他纵身跃进海中去了!
舰队向着哥本哈根前进,
却偏离了它原本的战场〔46〕,
那个不知名的上校,躺在这里,
被隐藏在深蓝色的冰冷水底,
直到有一天浪花将它推向海边。
瑞典的渔人们正在星空下撒网,
他被发现了,用船将他载回来:
每个人都想保留那死者的肩章〔47〕。
“敌人向哥本哈根进攻。整座城市燃烧了起来。我们丧失了自己的舰队,但却没有丧失勇气和对上帝的信心。他倒下了,但又重新站了起来,就如同爱赫里亚〔48〕的战斗一样,创伤终于治好了。哥本哈根的历史充满了值得欣慰的事。
我们有坚定不移的信念:
上帝是丹麦的一位老友。
只要坚持,他就会帮助
明天定会升起晴朗的太阳。
“不久,阳光照着新建的城市,照着丰饶的麦田,照着我们人民的技能和艺术。这是一个和平幸福的夏天。此时,奥伦施拉格〔49〕来了,诗神建立起她丰富多彩的海市蜃楼。
“如今,在科学上,有一个重大发现。它比人们古时发现的一只‘金角’还要重要。现在,被发现的是一座金桥:
这座桥可以折射思想的光辉,
射进其他国家和人民的心中。
“这桥上写着汉斯·克利斯仙·奥于斯得特〔50〕的名字。瞧吧!在皇宫附近的教堂旁边,出现了这样一个建筑物:哪怕是最穷苦的男女,也都愿意为它捐献出最后一个铜板。”
“在画册的开头,”教父说,“你还记得,那些古老的石块从挪威的山上滚下来,然后又被移到冰块上。现在,在瓦尔多生的指挥下,它们被重新从海底打捞出来,成为了美丽的大理石雕像,全都那么好看!记住吧,记住我给你看过、给你讲过的这些事情吧!海底的沙洲成为防堤冒出了水面,承载着‘阿克塞尔之家’,承载着主教的公馆、国王的皇宫。如今,这里又承载着美神的庙宇。诅咒已经随风而散了,空中充满了欢乐和光之子给未来世纪的颂歌。
“这里经历了多少场暴风雨的袭击;又有多少个暴风雨即将来临?然而,一切终究会过去。真、善、美才是永恒的道理。
“画册到这结束,但哥本哈根的历史并没有结束——距离终点还早得很呢!又有什么人知道自己一生会经历些什么事情呢?天通常是黑的,暴风呼啸着,尽管如此也没法将太阳给吹跑。太阳永远在那里。然而,比最强烈的阳光还要明亮的,是我们的上帝!我们的主不仅仅统治着哥本哈根。”
教父这样说着,将画册送给了我。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接过这本书的时候,是那么高兴,那么骄傲,那么小心翼翼,就好像第一次抱我新生的小妹妹一样。
教父说:“我赞成你把这本画册拿给大伙儿看。你也可以说明,这东西是我构思的、粘贴的、绘制的。然而,最重要的事情是,他们得立即知道我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故事。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可以告诉他们:故事是从那些老油灯那儿听来的。在它们被点亮的最后一个夜晚,老油灯们将这一切,如同海市蜃楼般地描绘给新的瓦斯灯:从这个港口第一次点燃路灯时的情形,一直讲到哥本哈根同时点燃了油灯和瓦斯灯这一晚的情形。
“你可以拿这本画册给任何你喜欢的人看——换句话说就是,给有着亲切的眼睛和善良的心的人看。但是,如果‘地狱马’来了,就请你赶紧合上——《教父的画册》。”
注释
〔1〕北欧神话中掌管死亡的女神。她的外貌像一匹没有头的马,只有一只后腿。人们一看到她就会死亡。
〔2〕位于丹麦西兰岛东北部的一个港口。
〔3〕亚克塞尔·亚卜萨龙(AxelAbsalon,1128-1201),是丹麦的一个将军、政治家和大主教。他曾经多次打退外国人的侵略。
〔4〕引自丹麦诗人格兰特维格(N.F.S.Grundtvig,1783-1872)的作品。
〔5〕这里指哥本哈根。
〔6〕这里指瓦尔德马尔一世(1131-1182),丹麦国王。
〔7〕一个丹麦小镇,以盛产母鸡而闻名。却格母鸡同样在安徒生其他的童话作品中出现过。
〔8〕这里是指1428年德国人围攻哥本哈根的事件。
〔9〕即有权选举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勃兰登堡是德国的一个皇族。
〔10〕国王克利斯仙二世于1523年4月13日被丹麦的诸侯罢免。这里所指的是他离开宫殿准备到荷兰去的情景。他从荷兰带来的一位心爱的女子“小鸽子”就住在这里所说的那条狭窄的“御桥街”上。
〔11〕克利斯仙二世在1520年征服了瑞典。这一年他在斯德哥尔摩大肆屠杀瑞典的贵族。1521年他被赶出了瑞典。
〔12〕引自丹麦诗人保吕丹-缪勒(Fr.Paludan-muller,1807-1876)的作品。
〔13〕丹麦的海军将领,克利斯仙二世的支持者,曾协助他逃亡。
〔14〕奥登堡(Oldenburg)伯爵,1448-1481年统治丹麦。
〔15〕斯拉霍克(Slaghaek),是一个牧师的儿子,曾当过克利斯仙二世的秘书,1522年1月24日在哥本哈根的广场上被当众焚死。
〔16〕引自丹麦诗人英格曼(BernhardSeverinIngemann,1789-1862)的一首诗。汉斯·图森(HansTausen,1495-1561)是丹麦一位有名的宗教改革家。
〔17〕即哥本哈根的旧称。
〔18〕引自丹麦诗人缪勒(Paul.M.Muller)的一首诗。
〔19〕巨带指西兰和富恩岛之间的一条海峡。在安徒生其他的作品中也出现过这样的用法。
〔20〕这里指国王克利斯仙四世,其在位期间,丹麦文化得到了发展。
〔21〕希腊神话中九位缪斯女神之一,掌管天文。
〔22〕贝德·奥克斯(PederOxe,1520-1575),是当时丹麦皇家一个权力很大的家臣,后来被撤职。
〔23〕开·路克(KaiLykke,1625-1699),丹麦的一位大臣,因诽谤皇后而被判罪。
〔24〕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于1658年围攻哥本哈根。丹麦国王佛列得里克三世与他订了不利于丹麦的条约才算解围。
〔25〕汉斯南森市长(BorgemesterHansNansen)和斯万尼主教(BiskopSvane)是瑞典人围攻哥本哈根时帮助丹麦国王最得力的人。战后他们又帮助国王建立起专制政体。
〔26〕金果(ThomasHansKingo,1634-1703),丹麦有名的宗教诗人,写过许多赞美诗。
〔27〕格里菲尔德(P.S.Griffelde,1635-1699),丹麦的政治家。从1679年起,他在蒙霍姆(Munkholm)岛被监禁了22年。
〔28〕大西洋上的一个海岛,拿破仑曾被囚禁于此。
〔29〕两位丹麦有名的海军将领,曾经两度战胜挪威的海军。
〔30〕一位丹麦的海军将领。
〔31〕这是一个挪威人,服务于丹麦舰队。当丹麦和瑞典作战的时候,他立过大功。
〔32〕引自丹麦著名诗人、政治家卜洛(ParmoCarlPloug,1813-1894)的一首诗。
〔33〕一位丹麦牧师,曾在格陵兰岛上进行布道的工作。
〔34〕引自丹麦诗人爱密尔(ChristianFrederrikEmil,1797-1840)的一首诗。
〔35〕荷尔堡(LudvigHolberg,1684-1754),丹麦伟大的文学家,也是丹麦文学的创始人。
〔36〕格勒特里(A.E.M.Gretry,1741-1813),法国著名作曲家。
〔37〕伦得曼(GertLondemann,1718-1774),丹麦著名戏剧家。
〔38〕玛蒂尔德(KarollneMathilde,1751-1775),丹麦国王克利斯仙七世的妻子,因失宠被囚禁在克隆堡监狱,并死于狱中。
〔39〕爱华德(JohannesEwald.1743-1781),丹麦著名诗人、剧作家。
〔40〕哈特曼(JohanPeterEmiliusHartmann,1805-1900),丹麦著名作曲家。
〔41〕贝尔斯托夫(A.B.Bernstortf,1735-1797),勒汶特洛(Raventlow,1748-1827)和柯尔边生(C.Colbjornsen,1749-1814),这三个人都是丹麦政治家。
〔42〕引自丹麦诗人格兰特维格的作品。
〔43〕在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不准丹麦中立,于1807年向丹麦进攻,把丹麦的海军全部消灭了。
〔44〕引自丹麦作家弗列德里克(WernerHansFrederik,1744-1812)的诗句。
〔45〕出自《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13章。在耶稣受难的前一天,耶稣亲自为他的门徒洗脚以示谦虚。
〔46〕指它应该去打它真正的敌人拿破仑。
〔47〕引自丹麦诗人巴梭(CarlChristianBassu,1807-1846)的一首诗。
〔48〕在北欧神话中,爱赫里亚(Einheria)是一群英勇的战士,死后可以走进众神之祖奥丁的大殿。
〔49〕奥伦施拉格(A.G.Oehlenschlager,1779-1850),丹麦叙事诗人、剧作家。
〔50〕奥于斯得特(HansChristianArsted,1777-1851),丹麦的著名物理学家。他最早提出了电磁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