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
从前，有一个国王的儿子，谁也没有他那么多美丽的书：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在这些书本里读到，还可以在那些漂亮的插图中看见。他可以知道每个民族和每一片土地。不过伊甸园在什么地方，书上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而这恰好是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情。
当他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年龄刚刚够上学的时候，他的祖母曾经告诉他：在伊甸园里，每朵花都是甜蜜的点心，每株花蕊都是最美味的酒，这朵花上写的是历史，那朵花上写的是地理和乘法表。一个人吃一块点心就可以学到一课，他吃得越多，就越能学到更多的历史、地理和乘法表。
那时他相信这些话。不过他的年纪越大，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就变得越聪明。他知道，伊甸园的美景一定是很特殊的。
“啊，为什么夏娃〔1〕要摘下智慧树的果实呢？为什么亚当要吃掉禁果呢？如果我是他的话，这件事就决不会发生，世界上也就永远不会有罪孽存在了。”
这是他小时候说的一句话，等他到了十七岁，仍然说着这句话。“伊甸园”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
一天，他在森林里散步。自己出来散步，这是他生活中最快乐的一件事。夜幕即将降临，云块密集地堆积在天上，倾盆大雨落了下来，天空就像是变成了一个排水闸似的。天很黑，黑得像在黑夜的深井中一样。他不时地在湿滑的草地上摔倒，不时被崎岖小路上冒出的石头绊倒。一切都泡在了水里，这个可怜的王子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他不得不爬到一堆大石头上去，而石头上的厚青苔中也在往外渗水。他几乎支撑不住了。此时，他听到一种奇怪的滋滋声，然后就看到面前有一个发光的山洞。洞里烧着一堆火，这堆火几乎可以烤熟一只牡鹿。事实上也是这样，一只美丽的牡鹿，有着高大的鹿角，它正被穿在一根木枝上，在两根杉树杈之间缓缓地转动着。火边坐着一个老女人，身形高大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男人。她不断地把木柴添加到火堆里去。
“过来一些吧！”她说，“坐在火堆旁，顺便把你的衣服烤干吧！”
“这里的风可真大！”王子说着，便在地上坐下来。
“等我的儿子们回来以后，风吹得比现在还要大呢！”女人回答说，“你现在来到了风之洞，我的儿子们就是世上的四种风。你知道吗？”
“你的儿子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呢？”王子问。
“最难回答的问题就是蠢人问的问题了，”女人说，“我的儿子们现在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他们正在天上的宫殿里和云朵一起踢毽子呢！”她还朝天上指了一下。
“哦，确实是这样！”王子说，“不过，你说话的态度可真粗鲁，一点也不像我周围的女人那样温柔和蔼。”
“是的，大概她们都是闲得无所事事吧！要是我想叫我的儿子们听话，就得严厉一些才行，这点我倒是做得到，虽然他们都是一些固执的家伙。你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四个袋子了吗，他们害怕这些东西，正如你小时候害怕藏在镜子后面的木头棍子一样。我告诉你，我可以把这几个孩子叠起来，然后塞进袋子里去。我可从来不讲什么客气！他们得在那里面待着，在未得到我的允许之前是不能出来活动的。不过，现在其中的一个回来了！”
这是北风。他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冲了进来。大块的雹子掉落在地上跳动，雪片四处飞舞。他穿着熊皮做的上衣和裤子。海豹皮的帽子一直盖到耳朵上。他的胡子上挂着长长的冰柱，雹子不停地从他的领子上滚落下来。
“不要马上到火边来！”王子说，“不然你会把手和脸冻伤的。”
“冻伤？”北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冰冻！正是我最享受的东西！不过你是哪户人家的小少爷？怎么跑到风之洞里来了？”
“他是我的客人，”老女人说，“如果你对这种解释不满意的话，那么你就给我钻到那个袋子里去吧，听明白我说什么了吗？”
你瞧，北风很吃这一套的。他开始叙述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都去过了些什么地方。
“我是从北冰洋来的，”他说，“我和俄国的海象猎人到白令岛〔2〕去了。当他们从北望角出发的时候，我坐在他们的船舵上打盹。当我偶尔醒过来的时候，海燕就在我脚下飞翔。那是一种很有趣的鸟！它们猛烈地拍几下翅膀，然后张着翅膀在空中滑翔，紧接着像箭似地冲了出去。”
“别讲得那么啰嗦。”风妈妈说，“你到达白令岛了吗？”
“那里可真美啊！那里有一块用来跳舞的场地，平整得像盘子一样。半融的雪上，布满了小青苔、尖峭的岩石，还有海象和北极熊的残骸，看上去就像生了绿色霉点的巨人的四肢。人们会以为太阳从不在那片地方升起。我轻轻地吹散了迷雾，好让人们可以找到小屋——一种用破船的碎片堆砌的房子，上面盖着海象的皮，贴肉的那一面朝外。房子的颜色是红绿相间的，屋顶上坐着一只哀号的北极熊。我跑到岸上去找鸟巢，看到许多羽毛还未丰满的小鸟在张着嘴尖叫。于是我朝着它们的小嗓子里吹了一口气，教它们把嘴闭住。再远一点，有许多大海象在拍着水，活像一些有着长牙齿和猪脑袋的肠子。”
“儿子，你的故事讲得很好！”妈妈说，“听你讲的时候，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然后，打猎开始了！长矛插进海象的胸脯里去，血像喷泉一样洒在冰面上。此时我也想起了我的游戏！我吹起风来，让我的战船——山一样高的冰块们向他们的船冲过去。那些船夫吹着口哨，惶恐地大叫着！不过我比他们厉害多了。他们只好把死的海象、箱子和缆绳扔到冰海中去！我在他们身上撒下雪花，让他们和那条装着猎物的破船一起漂到南方去，尝尝盐水的滋味，他们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踏上白令岛了！”
“你做了一件邪恶的事！”风妈妈说。
“我做了些什么好事，别人会讲的，”他说，“现在我的弟弟从西方回来了。所有的兄弟里我最喜欢他——他有一种海的气息和让人为之一振的清爽味道。”
“他就是小小的西风吗？”王子问。
“是的，他是西风，”老女人说，“不过他现在可不小了，以前他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子，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看上去像一个野人，用一顶宽边帽遮掩着自己的面孔。他的手上拿着一根桃花心木的棍子——那是从美洲的一个桃花心木树林里砍下来的。它可不是一件小玩具那么简单。
“你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妈妈问。
“我是从荒凉的丛林里回来的！”他说，“那里带刺的藤蔓在每棵树之间形成一道篱笆，水蛇在潮湿的草丛中睡觉，人类在那里似乎是多余的。”
“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注视着那条最深的河，看着它从岩石上冲下来，变成一朵朵水花飞溅到云中，托起一条彩虹。我看到野水牛们在河里游泳，可是激流过来把它们冲走了，它们跟一群野鸭一起漂流。野鸭漂到瀑布口的地方就飞起来了，而水牛只好随着水滚下去！我觉得这有趣极了，于是我吹起一股大风，把许多古树撕成了碎片！”
“你还做过什么事吗？”老女人问。
“我在荒原上翻了几个筋斗，我抚摩了野马，晃动了椰子树。是的，我有太多故事要讲！不过，一个人总不可能把他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讲出来。你明白的，老太太。”他吻了一下他的妈妈，吻得她几乎要向后倒下去了。他可真是一个野蛮的孩子！
现在，南风也回来了。他头上包着一块头巾，身上披着一件游牧人的宽斗篷。
“这儿可真够冷的！”他说着就往火堆中加了几块木柴，“谁都能感觉出来北风已经先到了。”
“这里太热了，人们简直可以在这里烤北极熊了！”北风说。
“你就是只北极熊啊！”南风说。
“你想被塞进那个袋子里去吗？”老女人问，“给我坐到那边的石头上去，赶紧告诉我，你都到过些什么地方？”
“非洲！妈妈，”他回答，“我曾在卡菲尔〔3〕的土地上和霍屯庭人〔4〕一起去猎过狮子！那里平原上的草绿得像橄榄树一样！有角马〔5〕在那里跳舞，还有一只鸵鸟跟我赛跑，不过我的腿跑比它得快多了。我走到了满是黄沙的沙漠里——那里看上去像是海底。我遇见一批商人的驼队，他们把最后的一只骆驼给杀掉了，为的只是想得到一点水喝，但是，他们所得到的水却少得可怜。太阳在上面烤，沙子在下面烤，沙漠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无边无际。于是，我在细软的沙子上打了几个滚，顿时就掀起一阵沙尘暴——像巨大的圆柱一样。那舞跳得才叫好看呢！你真该看一看，单峰骆驼无奈地站在那儿露出一副绝望的神情，商人们把衣襟拉到了头顶上。他们一个一个地倒在我面前，好像倒在他们的真主安拉〔6〕面前一样。他们被我埋葬了——埋在一个用沙子做成的金字塔之下。当我有一天把那片沙层吹开的时候，太阳就会把他们晒成干枯的白骨。以后再来的旅人们就会知道，这里曾经有人来过。否则，谁也不会相信在沙漠中会有这种事情。”
“你除了做坏事以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妈妈说，“给我钻进那个袋子里去！”
南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他妈妈拦腰抱起，按进袋子里去了。他在地上不停地翻滚，于是她就坐到了袋子上，南风只好安静下来了。
“你的孩子真是充满活力啊！”王子说。
“完全正确！”她回答，“最重要的是我知道要如何管教他们！现在第四个孩子回来了！”
那是东风，他打扮得像个中国人似的。
“哦！你从哪个地区飞回来的？”风妈妈说，“我想，你是到伊甸园去了，是吗？”
“我明天才能飞到那里去呢！”东风说，“自从我上次去过那里，到明天恰好是一百年。我刚刚从中国来，我在那里绕着瓷塔跳舞，所有的钟都跟随着我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官员们在街上挨板子，竹条打在他们肩上都裂了，他们身份显赫，从一品到九品的官员都有，所有人都喊着：‘谢主隆恩！’但这决不是他们的心里话。于是我摇着铃开始歌唱：‘丁，当，锵！’”
“你这个笨蛋！”老女人说，“你明天还是到伊甸园去转转吧！那里对你的教育有好处。多喝几口智慧泉里的水吧！别忘了给我也带一小瓶回来。”
“我会给您带回来的，”东风说，“不过，为什么您把我的南风弟弟塞进袋子里了呢？把他放出来吧！我想让他给我讲一些凤凰的故事，因为每当我隔了一个世纪去拜访那位伊甸园的公主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听人讲凤凰的故事。求您把袋子打开吧！这样您才是我最亲爱的好妈妈呀！我给您带回了两包茶叶——又绿又新鲜，我刚刚从中国采回来的！”
“好吧，因为这些茶叶，也因为你是我最钟爱的一个孩子，我可以打开袋子！”
她打开了袋子。南风爬了出来，他看上去颇为沮丧，因为这个陌生的王子看到了他受惩罚的全过程。
“你可以把这张棕榈树叶带给公主！”南风说，“这片叶子是现在世界上仅有的那只凤凰送给我的。他用尖嘴在叶子上刻画出了他这一百年的生活经历，这样公主就可以阅读一下这些文献了。我曾亲眼看见凤凰把自己的巢烧掉，它就坐在里面，像一个印度寡妇〔7〕似地把自己活活烧死。干柴烧得那么响亮！浓浓的烟雾和香气弥漫在空中！最后，一切都变成了火焰，老凤凰化为了灰烬。可是他的蛋在火堆中发出耀眼的红光。轰然一声，那蛋爆裂开来，一只小凤凰就飞了出来。现在，他是群鸟之王，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只凤凰。他在我交给你的这张棕榈叶上啄了一个小洞——这就是它对公主的问候！”
“我们来吃些东西吧！”风妈妈说。
现在，所有人都坐了下来，吃那只烤好了的牡鹿。王子坐在东风旁边，他们马上就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可否告诉我，”王子说，“刚才你们谈到的那位公主究竟是怎样的呢？伊甸园又在什么地方呢？”
“呵呵！”东风说，“你想到那里去吗？好吧，那你明天就跟我一起飞过去吧！不过我得提醒你，自从亚当和夏娃以后，再也没有人去过那里。你在圣经故事中一定读过关于他们的故事吧？”
“是的，我读过！”王子说。
“当他们被驱逐之后，伊甸园就坠到地面了，但那里还是有着温暖的阳光、柔软的空气以及一切美景。众仙之后就住在那里，幸福之岛也在那里——死神从没出现过，住在那里真是舒服极了！我有一个好主意：明天你可以骑在我的背上，我把你带过去。但是现在，我想我们的交谈可以停止了，因为我困了。”
然后，所有人都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子醒来时，他大吃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高高地飞在云端之上。他就骑在东风的背上，东风正稳稳当当地背着他。他们飞得很高，下边的森林、田野、河流和湖泊看上去就像绘在了一张地图上。
“早安！”东风说，“你还可以再多睡一会儿，因为下面的平地上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除非你愿意数地上的教堂。它们就像在绿色黑板上用粉笔画出来的小圆点。”
他听说的绿色黑板就是田野和草地。
“我没有跟你母亲和兄弟告别，真是太没礼貌了！”王子说。
“在别人睡觉的时候不辞而别，是可以得到谅解的！”东风说。
然后，他们飞得比刚才更快了。人们可以听到他们从树顶上飞过，因为当他们经过的时候，树叶和枝条都发出沙沙的声响。人们也可以听到他们在海上和湖上飞过，因为他们经过的时候，浪花就高了起来，许多大船像游泳的天鹅一样在水面上点着头，。
将近黄昏时，天色暗下来，地面上的大城市看上去美丽极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一闪一闪的，就好像一个点燃了一张纸后火星一明一灭一样。王子拍着手，但东风要求他别这样，劝他最好坐稳一点，不然很容易摔下去，掉落在教堂的尖顶上。
黑森林里的苍鹰在矫健地翱翔着，但是东风比苍鹰飞得更快。骑着小马的哥萨克人在草原上敏捷地奔驰着，但是王子更加敏捷地在空中飞过去。
“现在已经可以看到喜马拉雅山了！”东风说，“这是亚洲最高的山脉。很快我们就能看到伊甸园了！”他们飞向更南的地方，空中飘来一阵花朵和香料的味道。这里处处长着无花果和石榴，野葡萄藤上结满了红色的、紫色的葡萄。他们两个人就在这里降落，在柔软的草地上伸开肢体。花儿向风点头，宛若在说：“欢迎回来！”
“我们已经到达伊甸园了吗？”王子问。
“暂时还没有！”东风回答说，“但是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看到那边的石墙了吗？你看到那边巨大的洞口了吗？你看到洞口上悬着的绿帘子一般的葡萄藤了吗？我们将从那个洞口进去！现在你最好紧紧地裹住你的外套，虽然这里阳光炙热地烤着大地，可是再向前一步，你就会感受到刺骨的寒冷。经过这洞穴的鸟儿都将一只翅膀留在炙热的夏季，将另一只翅膀留在严寒的冬季！”
“这就是通往伊甸园的路吗？”王子问。
他们走进洞口，啊！里面冷得像冰一样，但没有持续太久。东风展开他的翅膀，它们的光芒像最闪耀的火焰。这个洞可真是奇异啊！倒吊在他们头上的是一大堆千奇百怪、滴着水珠的石块。有些地方那么狭小，他们不得不趴在地上匍匐前进；有些地方又是那么高大广阔，好像是天空一样。这个洞穴像是教堂的礼拜堂，有很多发不出声响的风笛和石化了的旗子。
“我们正通过死亡之路去往天堂，不是吗？”王子说。
然而，东风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他指向前方，那里有一片美丽的蓝色在闪着光。头顶上的石块逐渐变成一层雾，最后变成了月光中的一朵白云。现在他们呼吸着凉爽柔软的空气，新鲜得就像站在高山上，芳香得如同山谷中的玫瑰。
一条比空气还要清澈透明的河流淌着，里面的鱼儿如同金银一般，紫色的鳝鱼在水下嬉戏，它们扭动身体的时候发出蓝色的光；硕大的睡莲叶子折射出彩虹的颜色；水中生长的莲花，就像油灯中的灯焰一样，焕发着鲜艳的、接近橘黄色的光彩；一座稳固的大理石桥横在水面上——它雕刻得十分精致，艺术气息十足，简直就像是用缎带和玻璃珠砌成的——它通到幸福之岛，也就是伊甸园，那是一个鲜花盛开的地方。
东风拉着王子的手臂，把他牵引到这个小岛上。花朵和叶子唱着他童年最爱的歌谣，它们的嗓音真甜蜜，人类的声音永远也无法比拟。
生长在这里的植物究竟是棕榈树，还是巨大的水草？王子从来没见到过这么葱绿而巨大的树木，许多美丽的藤蔓植物垂了下来，形成长长的花彩，像古老的圣书页边缘上那些用黄金和其他颜料绘制而成的图案，或是书页上首字母的花纹，这些花、鸟、卷曲的花纹形成了最为新奇的组合。附近的草地上有一群开屏的孔雀，它们那舒展开的尾羽光彩照人！
是的，这一切是如此真实！不过当王子触碰到这些东西时，立即就发现它们并不是孔雀，而是植物。它们是巨大的牛蒡叶子，光亮得就像是华美的孔雀屏。老虎和狮子像猫一样敏捷，在绿色的灌木丛中穿行。灌木丛的香气闻起来就像是橄榄树的花朵，老虎和狮子都十分温驯。野斑鸠身上的光泽如同最美丽的珍珠，它们立在狮子的鬃毛上拍着翅膀。平时总是很胆小的羚羊现在也站在旁边点头，好像它想和它们一起玩耍。
伊甸园的仙女来了，她的衣服像太阳一样光亮，她的面容洋溢着快乐，就像一个快乐的母亲和自己的孩子幸福地在一起一样。她年轻而美丽，身后跟着一群可爱的少女，每人头上都戴着一颗亮晶晶的星星。东风把凤凰的叶子转交给她，她的双眸中立即焕发出快乐的神彩。
她挽着王子的手，把他领进宫殿。那里墙壁的颜色就像沐浴在阳光之中的郁金香。天花板则是一朵闪光的巨大花朵，越是朝里面看，花萼就显得越深。王子走到窗子旁边，透过一块儿玻璃向外望。这时，他看到了智慧树、树旁的蛇，还有在那附近的亚当和夏娃。
东风带着王子来到了伊甸园
“难道他们没有被驱逐出去吗？”他问。
仙女报以一个微笑，对王子解释说：时间在每块玻璃上烙下了一幅图画，这些画与人们平时所见的图画完全不同。是的，这些图画是有生命的——树叶在枝头摇动，人就像镜中的影像一样来来往往。他下去看另一块玻璃，看到了雅各梦中能够通天的梯子〔8〕，挥动着巨大翅膀的天使们上下翻飞。是的，世界上曾发生过的所有事情现在全都在玻璃里上演着，也只有时间才能刻下这样神奇的画面。
仙女又报以一个微笑，随即把他领到一间宏伟的大厅。墙壁就像是透明的，上面那些画像一个赛一个的美丽。这里有数不清的幸福的人儿，他们微笑着、歌唱着，歌声和笑语融汇成和谐的音乐。最上面的就像是最小的玫瑰花苞，绘在纸上只有一个小点儿那么大。大厅的中央有一株枝繁叶茂、果实丰盛的大树，树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金苹果，像橘子似的在叶子之间悬着——这就是智慧树，亚当和夏娃曾偷吃过这树上的果子——每片叶子就都滴下一滴晶亮的红色露珠，像是树哭出来的血泪。
“现在我们到船上去吧！”仙女说，“我们可以在浪花中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船身会摇摆，但是它并不会离开原地，并且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会从我们眼前飘过。”
河岸在移动，这可真是太奇妙了！现在，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出现了，环绕着云朵，覆盖着松林，号角中吹出忧伤的调子，牧羊人在山谷里放声高唱；香蕉树的树枝垂在船上，黑天鹅在水面上游过，珍奇的动物和花卉在岸边展示着自己的美丽。这就是新荷兰〔9〕——五大洲之一。现在它与美丽的青山从王子眼前飘过。他们听到了牧师的歌声，看到原始人踏着鼓点、和着骨制的喇叭声在跳舞。冲入云霄的埃及金字塔、倒塌的柱子还有一半身子埋在沙地中的斯芬克斯〔10〕，也从眼前飘过去了；极光照在北方的冰川上——这是谁也仿造不出来的焰火。王子感到无比幸福，的确，他所见到的东西，比我们现在所讲的要多一百倍以上。
“我能永远留在这里吗？”他问。
“这取决于你自己了！”仙女回答说，“要是你不像亚当那样屈服于诱惑，做出违禁的事，你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了！”
“我决不会碰智慧树上的苹果！”王子说，“这里有无数的果子，比那些苹果还要美丽。”
“先问一问你自己的心吧！假如你的意志不够坚定，你可以和东风一同回去。他就快要飞走了，要再过一百年才会再到这里。在这里，一百年的时间只不过像一百个钟头，但面对罪恶的诱惑，这段时间却非常漫长。每天晚上，当我离开你时，我会对你说：‘跟我来吧！’我也会向你招手。但是，你不能动，更不要跟我一道来，因为你每向前走一步，你的欲望会变大，最后你就会来到那个长着智慧树的大厅，而我就睡在它芬芳的枝条下面，你一定会对我弯下腰来，而我必然会对你微笑。不过，一旦你吻了我的嘴唇，伊甸园就会坠入地下，你将永远失去一切。沙漠的疾风将在你身畔呼啸，冰凉的雨点将会从你的头发上滴过。忧愁和烦恼将成为你的命运。”
“我要留在这里！”王子说。
东风亲吻了王子的前额，对他说：“你要坚定。我们一百年以后会在这里重逢的。再见吧！再见吧！”
东风展开硕大的翅膀，它们发出像秋天麦田的色彩和寒冬的极光那样的光亮。
“再见吧！再见吧！”这是花丛和树林发出的声音。鹳鸟和鹈鹕成行地起飞，像条飘荡着的缎带，它们一直把东风送到了花园的边境。
“现在，让我们来跳舞吧！”仙女说，“当我和你跳完舞，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将向你招手。你将会听到我对你呼唤：‘跟我来吧。’请你千万千万不要听从，因为在这一百年中我每晚必定都会说这句话。每个夜晚对你来说都是一次考验，你通过了考验，就会获得更多的力量，到最后你就一点儿也不会再想这话了。今晚是第一次，我必须提醒你！”
仙女把他领进一个大厅，那里摆满了透明的百合花，每朵花的黄色花蕊都是一个金色的小竖琴——它们发出弦乐器和芦笛的声音。许多纤细的美丽女子穿着雾似的薄纱衣服，露出轻盈的四肢，在地板上跳舞，歌唱着生活的快乐，歌唱着永不灭亡的灵魂，歌唱着伊甸园里永远盛开的花朵。
太阳落山了，整个天空被染成一片金黄色，给百合的花瓣染上一层最美丽的玫瑰色。王子喝着那些姑娘们倒给他的泛泡沫的美酒，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他看到大厅墙壁上的画在他面前展开，智慧树发出光芒，照得他的眼睛发花。歌声柔和而优美，就像他母亲的声音，像是母亲在唱：“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
这时，仙女向他招手，热情地说：“跟我来吧！跟我来吧！”
他就径直向她走去。他忘记了自己的诺言，忘记了这只是第一个夜晚。她对他招手，对他微笑。环绕在他四周的香气越来越浓，竖琴也奏得愈发好听。在这智慧树生长的大厅里，似乎有数百万个面孔在向他点头和歌唱：“一个人应该知晓一切，人类是世界的主宰。”智慧树上的叶子滴下来的也不再是血泪，在王子的眼中，这似乎是闪亮的红星。
“跟我来吧！跟我来吧！”一个声音颤抖着说。而王子每踏出去一步，就感到自己的面孔更加灼热，血流得也更快。
“我一定去！”他说，“这不是罪，这也不可能是犯罪！为什么不去追求美和快乐呢？我要看看她的睡态！只要我不吻她，就不会失去任何东西。我发誓决不会吻她的，我是坚定的，我有果断的意志！”
仙女已经脱掉了华丽的外衣，拨开两旁的垂枝，不一会儿就藏进了树枝中。
“我还没有犯罪，”王子说，“而且我也决不会犯罪的。”就这样，他把树枝向两边分开。仙女已经睡着了，只有伊甸园里的仙女才能拥有她那样的美丽。她在梦中发出微笑，他弯下腰来，想要看个仔细，他看见她的睫毛下挂着闪闪的泪滴。
“你是在为我而哭吗？”他在她耳畔低语，“请不要哭，你是最美的人！现在，我终于懂得伊甸园的幸福了！这幸福现在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流淌在我的思想之中，在凡人的身体中，我感受到了天使的力量，感受到了生命的永恒。就让即将到来的一切降临在我身上吧，只要片刻就足够了。”
他吻了她眼睛里的泪水——他的嘴唇贴在了她的嘴唇上。
突然，一声惊雷炸开了，从来没有人听到过那样令人害怕的声音。一切都开始沉陷了——美丽的仙女，开满花朵的乐园——这一切都沉陷了，陷得越来越深。王子眼看着这一切陷入沉沉的黑夜中去，像远处亮着的一颗微弱的星，他全身泛起一种濒死的寒冷。他闭上眼睛，像死去了一样在地上躺了很久。
冰冷的雨水洒落在他脸上，寒冷的风吹过他的头发，他恢复了知觉。
“我都干了些什么？”他叹了一口气，“我和亚当一样犯了罪！伊甸园因此而沉陷了！”
然后，他睁开眼睛，看到远处一颗闪光的星星，闪烁着像是已经沉陷的伊甸园——是天上的一颗晨星。他站起身来，发现自己站在森林中的风之洞前，风妈妈就坐在他身边，她十分生气，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第一天晚上，”她说，“我就知道结果一定会是这样！是的，假如你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会把你塞进袋子里去！”
“是的，他一定会进去的！”死神说。他是一位强壮的老人，手持一把镰刀，背上长着两只黑色的大翅膀。“他应该躺进他的棺材里去，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会把他记下来的，这段时间，就让他在这茫茫的世间流浪，让他慢慢赎罪，变得好一点儿！总有一天，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我还会再来的。我要把他关进一口漆黑的棺材里去，把他顶在头上飞向一那颗星。那里也有一个开满花朵的伊甸园。如果他是善良和虔诚的，他就可以走进去。如果他的思想恶毒，或是他的心中还充满了罪恶，那么他将和他的棺材一起沉陷，比伊甸园陷得还要深。一千年之后，我才会再去找他，好让他有机会沉陷得更深，或是升向那颗星——那颗高高地悬在空中的闪亮的星！”
注释
〔1〕圣经故事中，上帝用泥土创造了世界上的第一个男人亚当，又使用亚当的肋骨创造出第一个女人夏娃。上帝让他们在伊甸园中生活，但是不准许他们吃智慧树上的果实。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和亚当一起偷食了禁果。上帝发现后，把亚当和夏娃、蛇一同赶出伊甸园。从此，蛇失去了脚，男人要辛苦养家，女人要忍受生育带来的痛苦。在基督教义中，人的诞生带有原罪，这里就是指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
〔2〕白令岛（Beeren-Eiland），位于太平洋北端，白令海域堪察加半岛东部，曾经是一个猎杀海象的场所。
〔3〕一个南部非洲的黑人种族。
〔4〕一个西南部非洲的黑人种族。
〔5〕这是非洲的一种类似羚羊的动物。
〔6〕是伊斯兰教中的真主。
〔7〕在封建的印度，女人在丈夫死后，要点火自焚以示忠贞。
〔8〕这个故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二十八章第十一节至第十二节：雅各“到了一个地方，因为太阳落了，就在那里住宿，拾起那地方的一块石头，枕在头下，在那里躺卧睡了。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上下下。”
〔9〕澳洲的旧称。
〔10〕斯芬克斯起源于古埃及神话，长有翅膀的怪物代表着仁慈和高贵。这里是指埃及金字塔附近的狮身人面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