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精
我们将旅行至巴黎,去参观展览会。
现在,我们就要到了!这是一次快速的旅行,但并非是凭借魔力做到的。我们是凭借着蒸汽,乘船或是坐火车去的。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童话的时代。
现在,我们在巴黎的市中心,在一间大旅馆里。整座的楼梯上都装饰着花朵;所有的台阶上都铺着柔软的地毯。
我们的房间十分舒服,阳台的门是朝着一个宽阔的广场敞开着的。春天就住在那里,它和我们一同乘车抵达。它的外表是一株年轻的高大栗树,长满了刚刚抽芽的嫩叶。它的春装是多么美丽!它穿得比广场上任何其他的树都要漂亮!这些树中,有一株已经不能算是还活着了,它直挺挺地倒在地面,连根都露出来了。在它过去站立着的地方,这株年轻的栗树将会被栽种进去,在此生长。
到目前为止,它依然高高地立在一辆沉重的车子里。今天,这辆车从许多公里外的乡下把它运送到巴黎来。在此之前的好多年,它一直是生长在一株大栎树身边。一位慈祥的老牧师时常坐在那棵栎树下,讲故事给那些聚精会神的孩子们听,而这株年轻的栗树也跟着孩子们一起听,住在它身体里的树精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孩子。她还记得这棵树的孩提时代。当时它还很小,甚至还不及油草叶或是凤尾草高。这些草可以算得上是大到不可能再大了,但是栗树却在不断地生长,每年都要长大一些。它吸收空气和阳光,沐浴着露水和雨丝,被狂风摇动和吹打,这是它的教育的一部分。
树精喜欢自己的生活和经历,喜欢阳光和鸟儿的歌声。不过她最喜欢听人类的声音。她懂得人类的语言,也同样懂得动物的语言。
蝴蝶啦、蜻蜓啦、苍蝇啦——的确,所有能飞过来的东西都来拜访她了。他们一起聊天,谈论着关于村庄、葡萄园、森林和皇宫花园——宫里总是有个大花园——之类的事情。皇宫的花园里还有溪水和堤坝。水里也住着一些动物们,而且它们也有自己的办法从这里“飞”到那里去——它们都是有知识、会思考的生物,但是它们寡言少语,因为它们实在是太聪明了。
燕子曾经钻进过水里,它谈论着美丽的金鱼、肥胖的鲫鱼、粗壮的鲈鱼,还有那长着青苔的老鲤鱼。燕子把它们描绘得栩栩如生,但它还是说:“你还是亲眼去看看比较好。”可树精要怎样才能见到这些动物们呢?她能看到美丽的风景,看到忙碌的人间——她对这些到很满足。
那都是些美好的事情。但最美的事情还要算是听老牧师讲话,他在树下谈论着法兰西,谈论着许多男人和女人的事迹——那些人的名字只要被提起,无论是哪个时代的人都会被折服的。
树精听着贞德〔1〕的故事,听着夏洛·哥戴〔2〕的故事,她听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从亨利四世和拿破仑,一直听到我们这个时代里天才们的伟大事迹。她听到了许多在人民心中引发共鸣的名字。法兰西,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国家,一块抚育着“自由”的理智的土地!
村里的孩子们聚精会神地听着,树精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她和其他孩子一样,也只是个学生而已。凡是她所听到的东西,她都能让它们在浮云中呈现出具体形象来。
空中的朵朵白云就是她的画册。
她觉得,能住在美丽的法国是件十分幸福的事情。她也觉得,鸟儿们和各种能飞翔的动物比她要幸运得多。就算苍蝇都能飞上一段距离,比树精的视野要辽阔得多。
法国是多么可爱呀!但她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这个国度便是一个世界,有葡萄园、有森林、有繁华的城市。在所有这些之中,巴黎绝对是最美丽、最伟大的。鸟儿能够凭借飞翔自由进出,但树精却不能。
这群乡下孩子中有个小女孩,一身破衣烂衫,日子过得很是穷苦。但她的样子却十分惹人疼爱。她不是在微笑就是在唱歌,喜欢在自己的黑发上戴上用红花编成的花环。
“不要到巴黎去!”老牧师说,“可怜的孩子,如果你去了巴黎,终将走向毁灭!”
但是,她去了。
树精经常想着她。确实,她们两个都对这座伟大的城市保持着同样的向往。
春天来了;接着是夏天、秋天、冬天。就这样,两年光阴过去了。
树精居住的这株树头一回开出了栗花,鸟儿在美丽的阳光中传播着这件事情。此时,一辆豪华马车驶了过来。车上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士,她亲自驱赶着那些健壮的马匹,一个清秀的车夫坐在她后面。树精认出了她,老牧师也认出了她。老牧师摇摇头,惋惜地说:“你到那里去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啊!可怜的玛莉!”
“她可怜吗?”树精心想,“不,那是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打扮得像一位公爵夫人!这全是因为她到了一个迷人的城市,她才能变成这样啊!哦,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到那里去!每当夜间,我望着那个城市所在的方向时,我只能看见它发出的光芒,那些光把夜空中的云朵都照亮了。”是的,每个黄昏,每个晚上,树精都向那个方向眺望。她看到一层发光的薄雾笼罩在地平线上。但到了月明之夜,她就看不见了——看不见那些显示着巴黎形象和历史的浮云了。
每个黄昏,树神都向那个方向眺望
孩子喜欢自己的画册;树精喜欢自己的云朵——她思想的画册。
那些没有云朵、酷日当头的夏季的天空,对于她来说,就相当于一本没有字的书。现在,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的天空。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热得人昏昏欲睡的日子里没有一丝清风。每一片树叶、每一朵鲜花都垂下了来,仿佛是睡去了一般;人也是这样。
后来,云朵出现了,而且恰好出现在晚上发光的雾气所笼罩着的地方:巴黎。
云朵在上升,形成了一座绵延的山脉;云朵在天空上、在大地上飞驰着,让树精一眼望不到边。
云朵凝结成紫色的庞大云块,堆叠在高高的空中,闪电即将从它们中间劈下来。“那是上帝的仆人。”老牧师说。紧接着,一道蓝色的、耀眼的光芒——像阳光一般的光芒,它射穿云块。那是闪电劈了下来,将老树连根劈成两半。树顶裂开了,树干也裂开了;老树倒在地面上,它就像是企图拥抱光的使者一样。
一位王子诞生时所放的欢庆礼炮,也比不上这株老树死亡时的雷鸣。雨水倾盆而出;清新的风不停吹拂。暴风雨过去了,到处都笼罩着礼拜天一般的宁静气氛。村里的人聚拢在这株倒下的老树四周。受人尊敬的老牧师念了几句赞美诗;画家将它的样子描绘下来作为最后的纪念。
“一切都过去了!”树精说,“一切都像云朵一样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学校的屋顶塌了下来,老师的座位没有了,老牧师不会再来了,孩子们也不会再来了。然而,秋天还是来了,冬天来了,春天也来了。在那些变换的季节中,树精远远地眺望着——在那里,巴黎的每个夜晚都焕发出光芒,薄雾在地平线上出现。火车头一个接着一个、车厢一辆接着一辆,不停地从巴黎开出来,发出隆隆的声音。不管是傍晚还是深夜,不管是清晨还是正午,火车不停地穿行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有些钻进车厢里,有些钻出车厢来。一朵世界奇葩将他们吸引至巴黎。
那是一朵怎样的奇葩呢?
“一朵美丽的艺术和工业之花,”人们回答,“它就开在马尔斯广场的荒土上。那是一朵巨大的向日葵,每片花瓣都让我们学习到关于地理学和统计学方面的知识,了解到各个行业的技巧,它将我们提高到艺术和诗的境界,让我们认识到了每个国家的面积和伟大之处。”
“一朵童话之花,”还有人这样回答,“一朵缤纷的荷花。它在初春把它冒出的绿叶铺在沙土之上,如同一条天鹅绒地毯。它在夏天展现出自己的美丽。然后让秋天的风暴将它全部带走了。”
军事学校前是一个和平时的战争演习场。这块土地上没有任何花草和粮食生长。因为那里是从非洲沙漠上割下来的一块沙洲。在那片沙漠上,仙女莫尔甘娜〔3〕显示出她的伟大的奇迹——空中楼阁和空中花园。现在,马尔斯广场显得更加美丽了,是人类的聪明才智将海市蜃楼变为真实。
“正在建造的是一座近代的阿拉丁宫殿〔4〕,”人们说,“每过一天,每过一个钟头,它就放射出更灿烂、更美丽的光芒。”
大理石和缤纷的色彩将那些广阔的大厅装点得富丽堂皇。“没有血液”的巨人在巨大的“机器馆”里挥舞着它的钢臂。铁制的、石雕的、手编的艺术品展示出世界上每个国家的精神脉搏。画廊、鲜花——手工艺者在他们的作坊里用智慧和双手创造出的东西,现在全都陈列在这里,古代的宫殿和沼泽遗物也在这里展览。
这个规模宏大、多姿多彩的展览,不得不压缩成模型,缩成玩具的大小,才好让人们能够看清、了解它的全貌。
在马尔斯广场上的博览会,如同一个巨大的圣诞餐桌,就是工业与艺术的阿拉丁宫殿。那里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国的展示物:每个民族的参观者都能在这里找到一件东西,让他们想到自己的祖国。
这里有埃及皇宫、有沙漠的旅行商队;这里有来自太阳国度的骑在骆驼上的贝杜因人〔5〕;这里有圈养了草原上最美丽的烈马的俄国马厩;这里有挂着丹麦国旗的农人茅屋;这里有瑞典达拉尔的古斯达夫·瓦萨时代〔6〕精巧的木雕房子。美国的木房、英国的村居、法国的花亭;清真寺、大教堂、戏院,这些东西极具艺术性地陈列在一起。它们之间是清新的草地和清澈的溪水,还有盛开的灌木丛、奇花异草和玻璃房——在这里,你可以想象自己正身处热带丛林中。大片大片的玫瑰花田,如同直接从大马士革运来的一般;屋顶下绽放的花朵是那么美丽,那么芬芳!人工钟乳洞里面有淡水湖和咸水湖:它们代表着鱼的世界。现在,人们站在海底,站在鱼类和珊瑚之间。
人们说,一切该有的东西在马尔斯广场上全有了,都被陈列出来了。成群结队的人群,有的步行,有的坐车,大家都在这个丰盛的餐桌前移动,仿佛是一堆忙碌的蚂蚁。人的双腿是无法承受这场参观所带来的疲劳的。
从清晨到深夜,参观者络绎不绝。载满客人的渡轮,一艘接一艘地从塞纳河上驶过。车辆数目不断地增加,步行和骑马的人数不断地增加。公共马车和电车上挤满了人。这些人都向着一个共同的目的地前进:巴黎展览会!
所有入口都悬挂了法国国旗,展馆周围则飘扬着其他国家的国旗。“机器馆”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塔楼的钟敲响悦耳的曲调。教堂里传来管风琴声;东方咖啡馆飘出配乐的歌声。这里简直就像一个巴别王国,大家使用着巴别语言〔7〕:一株世界的奇葩。
的确是这样——至少关于展览会的报道是这样说。还有什么人不知道那些报道呢?关于这个世界名城的“新的奇迹”的所有评论,树精都听到了。
“鸟儿们呀,飞吧飞吧!飞到那里去看看,然后再回来告诉我吧!”这是树精的请求。
这种向往扩大成一种渴望——成为生活的追求。于是,在一个静寂的夜里,当满月当空时,她看到月亮上飞落一颗火星:它如同流星般发出光芒。此时,一个庄严的、光芒四射的人形出现在树精面前——整株树都在颤动,仿佛狂风过境一般。那个人用温柔有力的声调,用像是能够唤醒人的生命、催人接受末日审判的号角声一样的声音,对她说:“你将到那个迷人的城市里,你将在那里生根,你将接触到那里潺潺的溪水、那里的空气、那里的阳光。但是,你的生命将会缩短,你能享受到的光阴会缩短为短短的几个季节。可怜的树精,那将是你的灭亡!你的向往日益增大,你的渴望一天天变得强烈!这棵树成了你的监狱。你会离开这里,你会改变自己,你会飞走跟人类在一起。到了那时,你的寿命将缩短,短到只有蜉蝣的半生那么长——你只能活一个晚上,在那之后,你生命的火焰就将熄灭,这棵树的叶子将会凋零,被风带走,再也回不来了。”
空中的声音这样响着,引发出回音。随后,光芒消失了;然而,树精的向往和渴望却没有消逝。她在狂热和期盼中颤抖着:
“我要到那里去,到巴黎去!”她兴奋地说,“我的生命即将开始。它像聚集的云朵,谁也不知道它会飘到什么地方。”
在一个灰色的清晨,当月亮发白、云彩变红的时候,那个时刻到来了,她实现自己愿望的时刻到来了。诺言即将变为事实。
许多人带着铲子来了。他们在树的周围挖了起来,挖得很深,一直挖到树根底部。然后,一辆马车开了过来。这棵树被连根带土地拔了出来,为了给它的根保持温暖,甚至还包上一块芦席。它就这样被牢牢地绑在马车上。去往巴黎的旅程即将开始,那个法国的首都,世界的名城。
车子开动的瞬间,栗树所有的枝叶都颤抖起来,树精在一片幸福之中也颤抖起来。
“出发!出发!”每一次的震颤都发出这样一个声音,“出发!出发!”回音同样地震颤着、抖动着。树精甚至忘记了要同她的故乡、摇曳的草、天真的雏菊告别。它们一直把树精当作是上帝花园里的一位贵妇——一位化装成乡下牧羊女的公主。
栗树坐在马车上,用它的枝条点点头,表示着“再会了”和“出发了”。树精丝毫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她一心想着那些即将在她眼前出现的新奇而又熟悉的事物。她动身到巴黎去时的幸福感和热情激动,是任何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和任何一个激情洋溢的灵魂都比不上的。是的,她思绪万端。
于是,“再会!”成为“出发!出发!”
车轮不停地转动;距离缩短了,风景被留在后面。景色像云朵一样地变幻着。新的葡萄园、森林、农庄、别墅和花园跃入视线中,然后消失不见。栗树向前行进,树精也向前行进。火车彼此错过的时候,从车头上吐出一股烟雾,它幻化成种种样子,仿佛是巴黎——火车和树精正在奔赴的巴黎——的缩影。
她周围的事物都知道,也必须知道得,她此行的目的地在哪里。在她看来,她所经过的每一棵树都向她伸出枝条,恳求着对她说:“把我带去吧!把我带去吧!”而每一棵树里,也都住着一位怀抱着同样的渴望的树精。
两边风景变幻不停,车子急驶如飞。房屋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一个接着一个的烟囟罗列在屋顶上,像众多的花盆一样。那些一码多长的字母组成了单词,那些绘在墙面上的光彩熠熠的图案,从墙脚一直伸到屋檐。
“巴黎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我要到什么时候才算身处巴黎了呢?”树精在问自己。
人越来越多了,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人挤人车挨车,到处都是店铺,前后左右全是音乐声、歌声、叫喊声和说话声。
现在,坐在树上的树精终于到了巴黎的市中心。沉重的马车在一个小广场上停了下来。这个广场种满了树,周围全是些高大的建筑,每个窗口都带着阳台,阳台上的人望着那棵年轻的栗树。现在它被运送到这里,即将栽种在这里,它会代替那株连根拔起的、已经倒在地上的老树。广场上的人们全都面带微笑、心情愉快,他们静静地注视着这片代表了春天的绿色。那些刚刚冒芽的老树们纷纷晃动起自己的枝叶,对它敬礼:“欢迎来到这里!欢迎来到这里!”喷泉向空中喷水,水花哗啦啦地落进大水池里,它请风儿将它的水花吹一些送给那棵新来的树,以此表示欢迎。
树精感觉到了,这株树被人从车子上抬了下来,栽种在属于它的位置上。树根被埋好,上面还盖上了一层土。开花的灌木也被种了下来;四周还安置了许多盆花。就这样,广场中央出现了一个小花园。
那株老树——它被城市里的煤烟、炊烟和一切致命的气体杀死了,后来又被连根拔起——现在被装车拖走了。民众在旁边围观;小孩和老人坐在草地的凳子上,望着那株新栽种的树。至于我这个讲故事的人,我站在阳台上,俯视着那株年轻的、从乡下的新鲜空气里运来的树。我和那位老牧师一样,同样很想说一声:“可怜的树精!”
“我是多么幸福呀!我是多么幸福呀!”树精说,“但是我却不能了解、也不能解释自己现在的感觉。一切如同我所期待的那样,却又不完全和我所盼望的一样!”
周围的房屋又高又密,只有一面墙上有阳光照耀。墙上糊满了招贴广告。人们站在它前面看,而且人越聚越多。轻型重型的马车从旁驶过。挤满了人的公共马车像移动房子似的,也开了过去。骑马人能够驰骋,而货车和马车也要求着同等的权利。
树精心想:那些拥挤的高大建筑,能不能赶快走开,或是变成浮云那样的东西赶紧飘走,以便让她好好看看巴黎和巴黎附近的东西?她想看看圣母院、万多姆塔和那个吸引了众多游人前来参观的奇迹。
但是,那些房子一动不动。
天还没黑,灯却已经亮了。瓦斯灯的灯光从店铺和树枝间隐隐射出。这种光与阳光很是相似。星星们也出来了——树精在故乡看到的也是这些星星。她感到从星星上吹来一阵清爽的微风,那令她觉得崇高而强大。她觉得树里流淌着一股活力——从树叶一直流到树根的每一个尖端。她觉得自己正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人类温柔的眼睛正望着她,她的周身是一片欢腾:乐曲、色彩、光线。
从一条小街里飘来管弦和手风琴演奏的舞曲。是的,跳舞吧!跳舞吧!那是让人欢乐、让人想要去享受生活的曲调;是让人们、让马儿、让车子、让树木和房子都想要跳舞的音乐——如果他们能跳的话。树精感觉像是在过狂欢节。
“我是多么幸福啊!一切是多么美好呀!”她欢快地说,“我现在身处巴黎!”
崭新的日子、崭新的夜晚和相继而来的崭新的生活,带来的是同样的风景、同样的活动和同样的日子——切都在不停变幻,但一切都是一个模样。
“我认识了这广场上的每一棵树和每一朵花!我认识这里的每一幢房子、每一个阳台和每一个店铺。我被安置在这个狭小的角落里,丝毫也看不到这座庄严伟大的城市。凯旋门、香榭丽舍大道和那世界奇葩又在什么地方呢?这些东西我一点儿也没看到!我被囚禁在这些高楼中,它们就像我的囚笼。我已经把这些房子记得滚瓜烂熟了:这包括它们墙上的字、招贴、广告和那些画出来的糖果——我对这些东西没任何兴趣。我所听到的、了解的和渴望着的那些事物在哪里呢?我是为了它们来到巴黎的!我得到了什么呢?我依旧像从前那样渴望着。我已经体会到了那种生活,我要得到它,我要过那种生活!我想走到人群中去,在人群里跳跃,像鸟儿一样飞翔。我要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我宁愿过半天那样的生活,也不愿在烦躁沉闷的单调中度过一生——这样的日子让我觉得厌烦而无聊。我要生活得像阳光一样有光彩,像云朵一样能够看清所有事物,像云朵一样飞行——飞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这是树精的叹息。这声叹息飘浮在城市上空,变成一个祈祷:
“请将我一生的时间都拿去!我只求蜉蝣半生的时间!请把我从这个监牢里放出来!让我像人一样生活吧!哪怕只有一个瞬间,哪怕只是一个夜晚也可以!哪怕我这种放肆的要求和渴望会招来惩罚也可以!让我获得自由吧!哪怕我的这间屋子——这株新鲜年轻的树会枯萎凋零、会变为灰烬被风吹走也可以!”
树枝发出一阵沙沙声。一种酥麻的感觉贯穿了它的每一片树叶。它在不停地颤抖,仿佛体内有个火花,或是要迸出火花似的。狂风略过树顶;就在此时,被瓦斯灯照耀着的、长满绿叶的枝条下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形象——那是树精。她,又年轻又美丽,像可怜的玛莉一样——老牧师曾经对她说过:“巴黎会使你毁灭!”
树精坐在树的脚下,坐在她的屋门口——她已经锁上了门,而且扔掉了钥匙。她是如此年轻美丽!连星星看到她都会对她眨眼睛!瓦斯灯看到了她也会对她招手微笑!她是多么身形曼妙、健康活泼啊!她看上去像个孩子,但确实是一个成年姑娘。她的衣服像丝绸一般轻柔,像树尖的新叶一般翠绿。她的棕发上插着一朵半开的栗花。她的相貌如同春之女神。
她静静地坐了一阵子,随后跳了起来,用羚羊一样轻快的步伐,绕过了墙脚,消失不见了。她跑着跳着,像阳光下的镜子一样散发着光芒。如果有人仔细地看看她,他会感到多么惊奇呀!无论何时,只要她一停下脚步,她的样子还有衣服的颜色就会随着她所在地的特点和她身上的灯光而变换。
她走在香榭丽舍大道上。路灯、店铺灯光、咖啡馆里的瓦斯灯光,汇聚成光的海洋。年轻瘦削的树在这里整齐地站立着,它们保护着各自的树精,好让她们免于遭受那些人工光线的危害。无尽的人行道看上去像个巨大的餐厅:桌子上摆着无数的美味——从香槟和荨麻酒,从咖啡到啤酒。这里还是个花朵、绘画、雕像、书籍和各色衣料的博览会。
她在高楼下的人群中向着大树下的人群眺望着:疾驶的马车,单马拉着的大篷车、公共马车、出租马车,骑马的绅士和前进的军队,这些共同形成一股浪潮。要想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去简直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行。时而是灯光变成蓝色,时而是瓦斯灯发出强烈的光,时而又是火箭筒向高空发射:它是从哪里来,又射到哪里去了呢?
的确,这就是世界名城的街道!
这里有柔和的意大利音乐,有响板伴奏的西班牙音乐。不过,那个淹没了一切的巨大声响是一种流行音乐——那种刺激的“康康舞”伴奏〔8〕就连奥尔菲斯〔9〕也不知道,连最美丽的海伦〔10〕也没有见到过。如果独轮车也能跳舞的话,恐怕也会用自己的独轮子跳起舞来了。树精在跳舞,在旋转,她像阳光中的蜂鸟〔11〕一样不停地变换色彩,因为,每一座房子和它里面的内容都反射在她身上。
如同一朵折断的娇美莲花正在顺水漂流,树精也被人潮卷走了。她每到一个地方就变成一个新的样子。因此,没有人能追随她,认出她,或者是注视她。
那些事物像云朵形成的幻象一般从她身旁飘过。那一张张的脸孔,她一个也不认识:她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来自她故乡的人。她想到了记忆里那双明亮的眼晴:玛莉——可怜的玛莉!那个在乌黑的头发上戴红花、衣衫褴褛的女孩。树精现在在这个风情万种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城市里,正如女孩坐在车子里,经过老牧师的房子、树精的树还有那株老栎树时一样。
是的,她就在这里——在这场几欲令人耳聋的喧闹声中。或许她方才刚从停在那里的一辆豪华马车里走出来。这些马车都配有穿制服的马夫和穿丝袜的仆人。从车上走下来的全是些衣着华丽的贵妇。她们走进敞开的大门,踏上宽阔的台阶,通向一个有大理石圆柱的建筑物内。可能这就是“世界的奇葩”吧?那么玛莉一定在这里!
“圣母玛利亚!”那里有人在唱圣诗。高大而色彩鲜明的镀金拱门下香气缭绕烟雾迷漫,造就了一种昏暗的气氛——这是玛德兰教堂。
上流社会的贵妇,穿着最流行的料子裁制的黑色礼服,一个个从光滑的地面轻轻地滑过。族徽的影子在用天鹅绒精装的祈祷书的银扣上反射出来,也同样出现在镶了昂贵的布鲁塞尔花边的芬芳的丝帕上。一些人安静地在祭坛前祈祷,一些人走向忏悔室。
在这里,树精感到不安和恐惧,她仿佛来到了一个她不应当出现的地方。这是一个静寂的家,一座秘密殿堂。所有的话语都是悄悄的,或是在沉默的信任中表现的。
树精用丝绸和面纱将自己装扮起来,从外面看上去,她和其他贵族女人没有什么区别。她们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是“渴望”的产物呢?
此时,空中传来一声悲哀而深沉的叹息。那是从忏悔室的角落里传出来的,还是从树精的胸口发出的呢?她揭开一丝面纱,呼吸了一口教堂的烟雾——那不是新鲜空气。这里也不是她所渴望的地方。
出发吧!出发吧!无休止地飞翔吧!蜉蝣是不会休息的,飞翔才是它的生活!
她又来到外面,在喷泉旁的耀眼的瓦斯灯下,她听到这样一句话:“所有的水流都无法洗净这里流淌过的无辜的鲜血。”
许多外国人站在这里兴高采烈地高声谈论。方才那个神秘的宫殿——树精刚刚走出的那个地方——没有人像这样说话。
一块石板被掀翻了,被竖了起来。她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到一条通向地底的路。人们从明亮的星空下,从瓦斯灯的灯光里,从一切活跃的生命中走到这条路上。
“我害怕!”一个女人说,“我不敢继续走下去了!也不愿意看到那些绮丽的景象!请陪我回去吧!”
“要回去!”男人说,“离开了巴黎却没看到最稀奇的东西——人类凭他们的智慧创造出的现代的奇迹!”
“我不愿意走下去。”一个人回答。
“现代的奇迹!”人们说。树精听到了这番话,也明白其中的意思。她最大的渴望达成了。伸向巴黎地底的入口就在这里,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但现在她却听到了,她看到许多人向下走去,于是她跟在他们身后。
那是铁质的螺旋形楼梯,宽大而便利。下面点着一盏灯,再下面还有另一盏。
这里简直就是一座迷宫:交错着数不清的大殿和拱形长廊。巴黎所有的大街小巷都能在这里看见,如同身处一面模糊的镜子里一样。你还可以看到它们的名字;每幢房子都有一个门牌号码——它们的墙基延伸到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上,这条路沿着一条满是泥泞的运河伸展开来。这上面是送清水的水槽;再上面一些是网状的煤气管道和电线。远处有许多灯在射出光来,很像整个城市的倒影。人们不时能够听到上面传来的隆隆声——那是桥上开过的重型马车。
树精究竟来到了什么地方?
你听说过地下墓窖吗?但如果比起这个新的地下世界,这个现代的奇迹——巴黎暗沟来,地下墓窖可要算是小巫见大巫了。树精是在巴黎的暗沟里,而不是在那个马尔斯广场上的世界展览会上。
她听到惊奇的、羡慕的、喜悦的欢呼声。
“从这个地底的深处,祝福上面的人们健康长寿!”人们说,“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进步的时代,我们拥有这个时代的所有幸福。”
这是人的言论和看法,但不是生长和生活在这里的生物——耗子们——的言论和看法。它们从一堵旧墙裂缝里发出清晰的吱吱声,树精可以听懂它们说的话。
那是一只大公耗子,它的尾巴被咬掉了;它用刺耳的声音把自己的想法和心中的痛苦全都喊了出来。它的家族对它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表示支持。
“我讨厌这些声音,讨厌人类的胡诌,那些全是一堆废话!是的,这里很漂亮,有瓦斯,有煤油!但我们从不吃那玩意儿!现在,这里变得明亮而清洁。于是我们不知怎的就开始对自己感到羞愧。但愿我们还活在蜡烛的时代里!那个时代离我们并不远!那才是个浪漫的时代——人们都这样说。”
“你说什么?”树精说,“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从前的好日子呢!”耗子说,“我们的曾祖父曾祖母的时代!那时到地下来才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呢!那时的耗子窝比整个巴黎都好!鼠疫妈妈也住在这里。她会杀人,却从不杀耗子。强盗和走私贩在这里自由地呼吸。这里是许多人物的避难所——现在却只能在剧院演出的情节剧里看到那些人了。耗子窝最浪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这里只有新鲜空气和瓦斯。”
耗子发出吱吱的叫声!它反对新的时代,赞扬鼠疫和那些过去的岁月。
一辆车停在这里——那是一种由小马拖着的敞篷车。两个人坐了进去,在地下的塞巴斯托波尔大道上奔驰着。上方正是那有着同样名字的巴黎马路,上面挤满了人。
马车在微薄的光线中消失了。树精也在瓦斯灯的灯光中和新鲜自由的空气中消失了。她并不是在地下交错的拱形走廊里和令人窒息的空气里,而是在这里看到了世界的奇葩——在她那短暂的一夜生命中所渴望着的奇观——它一定会发出比所有瓦斯灯都要强烈的光芒——甚至比在天际滑过的月光还要强烈。
是的,不错!她看到了它向她致敬,它在她面前散发着光辉。它闪耀着,如同夜空中的北斗星。
她看到一扇发光的门,通向一个满是光辉和乐曲的小花园:小而宁静的人造湖、水池旁亮着各色的瓦斯灯。那些弯曲的、彩色锡箔剪出的水草反射着光,还从它们的花瓣里喷出一尺多高的水。美丽的垂柳——真正的、春天的垂柳——垂下它们新鲜的枝条,像是一块略微透明的绿色面纱。
灌木林烧起了一束黄色的火焰,它的红色火焰照亮了那座小巧的、昏暗的、沉寂的花亭。音乐刺激着人的耳膜,令人血液沸腾。
她看到许多美丽而年轻的盛装女人——女人们脸上露出天真的微笑,显示出青春的快乐。还有一位叫做玛莉的姑娘,她的头上戴着玫瑰,但她却没有马车和车夫。女人们在这里尽情地舞着,飞扬,旋转!像是“塔兰得拉舞”〔12〕在刺激着她们一样,姑娘们跳着笑着,感到说不出的幸福,打算拥抱整个世界。
树精觉得自己被一种不可抗力吸引到这场狂欢之中。她那双小巧的脚上穿着一双绸面的栗色鞋子,和飘在她发间以及她赤裸的肩膀上的缎带颜色完全相同。她的绿色绸衫上有许多大褶,裙衫在空中飞起,遮掩不住她美丽的双腿和纤细的脚。那双脚仿佛是要在她舞伴的头上描绘出奇妙的圈来。难道她身处在阿尔米达的魔法花园里?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呢?
外面的瓦斯灯照出一个这样的名字:
玛壁尔
音乐声、拍手声、焰火声、潺潺的流水声、开香槟时发出的声音,全都混杂在一起。舞蹈像酒醉般疯狂。这一切的上方是一轮明月——毫无疑问,它做了一个鬼脸。夜空晴朗,没有一丝云彩。人们似乎能够直接从玛壁尔望到天上。
树精感觉十分陶醉——那是种令人全身疲劳的陶醉,就像吸食过鸦片后的那种昏沉感。
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嘴唇在说话,然而她的话语却被笛声和提琴声给淹没了。她的舞伴在她耳边私语,这耳语和康康舞节奏一同颤抖着。她听不懂这些私语;我们也听不懂。他把手向她伸去,抱住她,但他所抱住的却只是一团透明的、满是瓦斯的空气。
她走了,气流托浮着树精,就像风儿托了一片玫瑰花瓣一样。她悬浮在空中、在塔顶,她看到一束火焰,一道光。那道亮光从她渴望着的目的地散发出来,从马尔斯广场的“海市蜃楼”灯塔上散发出来。春季的微风把她吹向那里;树精绕着塔飞翔起来。工人们以为他们所看到的只是濒死的蝴蝶在下落——因为它实在是来得太早了。
月亮的光芒、瓦斯灯、灯笼在大厅中、在分散各处的“万国馆”里照耀着,照耀着那些起伏的草地,照耀着那些人类智慧的产物——“无血巨人”令瀑布倾泻而下。海洋和淡水的深处——鱼儿们的地盘——都在这里展示出来。你可以想象你是在海底——在一个潜水钟里。水从四面八方向厚重的玻璃壁压了过来。六英尺长的珊瑚虫,柔软弯曲得像鳝鱼一般,它们抖动着身上的刺,紧贴海底前后蠕动着。
珊瑚虫旁是一条体积庞大的比目鱼:它舒适地躺着,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螃蟹像只硕大的蜘蛛一般在它身上爬行着;虾米们不停地在周围跳跃,它们像是海底的红色蝴蝶与飞蛾。
淡水中生长着许多睡莲和灯心草。金鱼像是田间的红色母牛一样排成排,将头掉转向同一个方向,借此让水潮涌进它们的嘴里。肥硕的梭鱼傻乎乎地瞪着大眼睛望着玻璃墙。它们都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巴黎的展览会;也知道,它们曾待在满溢的水桶里,经历了一段艰苦的旅行;它们曾经在铁路上晕车,就像人们在海上会晕船一样。它们是来参加展览会的,而它们确实在各自的水缸里看到了:它们看到从早到晚川流不息的人群。世界各国送来并且展览了它们的不同人种,这使得那些梭鱼、鲫鱼、鲈鱼、鲤鱼都能看看这些家伙,然后对这些种族发表一些意见。
“他们全是有‘壳’的生物,每天都要换两三次壳!”一条粘黏糊糊的小鲤鱼说,“他们的嘴发出声音——管这叫做‘说话’。可我们什么也不换,就有更简易的办法让我们互相了解:动动嘴角或是瞪瞪眼就可以了!在许多方面,我们比人类高明多了!”
“可他们学会了游泳,”一条小淡水鱼说,“我是从一座湖里来的。在那里,人类在天气炎热的时候钻到水里。他们先把壳褪掉才去游泳,这是青蛙教给他们的:后腿蹬,前腿划。不过他们支撑不了多久。他们想要模仿我们,可却学得一点也不像。可怜的人类!”
鱼儿们瞪着眼睛,它们以为这里拥挤的人群仍是它们在强烈的阳光下所见到的那些人。是的,它们相信,这些依旧是那些第一次触动了它们感觉神经的那些人。
一条长着美丽条纹的小鲫鱼说,它依旧可以看到“人泥”,它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宽厚肩膀。
“我也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一条黄鲤说,“我清楚地看见一个身型曼妙的人形——一位‘长腿小姐’——随便怎么称呼她吧。她有一张和我们一样的嘴和一双眼睛;她后边有两个气球,前面还有把伞,身上挂着一大堆海草。她想把那些东西扔掉,像我们一样回归自然。她想在人类的范围之内,做一条有地位的鲤鱼。”
“那个被鱼钩挂住的人——那个男人——他在干什么呢?”
“他坐在一把轮椅上。他手边有纸笔和墨水;遇见什么写什么。他究竟是在干什么呢?人类将他称为‘记者’。”
“他总是坐在轮椅上到处乱跑!”一条全身长满了青苔的老鲤鱼说。它的喉中填满了世间的艰辛,因此,它的声音有些沙哑。它曾吞下过一个鱼钩,至今,它仍带着那个鱼钩耐心地游来游去。
“记者,”它说,“说老实话,用鱼的话来说,记者就是人类中的乌贼!”
鱼儿们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然而,在这个人造的水晶宫里却响起了锤子声和工人们的歌声。他们不得不在夜间赶工,好让工程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他们的歌声在树精的仲夏夜之梦里发出回声——她站在那里,想飞翔着离去。
“这都是金鱼!”她说,同时对它们点点头,“我可算见到你们了!我知道你们!我早就认识你们了!燕子在我家里讲过你们的故事。你们是那么美丽,那么可爱!我想给你们每位一个吻!我也认识其他的鱼!这个比较肥的是梭鱼,那个很漂亮的是鲫鱼,这个长满青苔的是老鲤鱼!我认识你们,但你们却不认识我!”
鱼儿们呆呆地望着她,它们一个字也听不懂。鱼儿们望向那道稀薄的微光。树精已经不在那里了。她来到外面,身处于各国的珍奇花朵之间,它们发出清新的香气——从黑面包的国度来的花朵,从鳄鱼的海岸来的花朵,从出产皮革的俄罗斯来的花朵,从德国出产古龙水的河岸来的花朵,从盛产玫瑰精油的东方国度来的花朵。
晚上的舞会结束后,我们半睡半醒地乘车归来了。乐曲声仍然清晰地徘徊在我们的耳畔:我们仍然可以听到每一个音符;我们还会把它们哼唱出来。一个被谋杀的人,能够把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保留一段时间;同样,白昼那熙攘的景象和光彩,也延续到了黑夜的眼睛里。这些既不能被吸收,也不能被磨灭。树精感受到了这一点,她明白:明天的一切情形仍然如此、循环往复。
树精站在芬芳的玫瑰中。她觉得自己还在故乡时,就已经认识这些花朵:它们是宫殿花园和牧师家花园里的花朵。在这里,她还看到了鲜红的石榴花——玛莉曾在她乌黑的头发上戴过一朵这样的花。
她的心中闪现出一段回忆——关于她在乡下老家所度过的那些儿时回忆。她热烈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随后感到一阵强烈的焦虑和不安,这种心情驱使她对那些壮丽的大厦视而不见。
她感到十分疲倦,疲劳的感觉不停地增长。她想在那些铺了垫子和地毯的地方躺下来,或是在水边的垂柳上休息一阵,也想和柳条一样纵身跳入那清澈的池水中去。
但蜉蝣是无法休息的。短短的几分钟之内,一生就结束了。
她的心绪颤抖起来,肢体也颤抖起来。她躺在溪水潺潺的草地上。
“泉水呀!你带着永恒的生命从土壤里流出!”她说,“请让我的舌头清凉一些,请分给我一些提神药吧!”
“我并不是一眼活泉!”泉水说,“我依靠机器的力量在流动!”
“绿草啊!请把你清新的感觉分给我一点吧!”树精请求着,“请给我一朵你芬芳的花儿吧!”
“我们如果被折断了就会死亡!”草儿和花儿一齐说。
“清凉的微风呀!请你亲吻我吧!我需要一个有生机的吻!”
“阳光即将把云朵吻得通红!”风儿说,“到了那时,你会消失在死人堆里。正如这里的一切在一年的光阴还没结束之前就会消失一样。到了那时,我就又可以在广场上和沙子们一同嬉戏,吹拂起地面的尘土,把它们吹到空中——尘土,到处都是尘土!”
树精感到一阵恐惧:她像一个正在沐浴的女人,切开的动脉血流不止,而当她流到快要死去的时候,却转念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她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最后,倒在一个小教堂前。教堂的门开着,祭坛上燃烧着蜡烛,管风琴奏出音乐。
多么美妙的音乐!树精从未听见过这样的曲调,但在这些调子中,她似乎能够听到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是从一切生物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她感到自己听到了老栎树的萧瑟声;听到了老牧师正在谈论着那些伟大的事迹和名字、谈论着上帝创造的物体可以在未来做出怎样的贡献、又要如何来获得永恒的生命。
管风琴的乐曲盘旋天际,音符说出了这样的话:“上帝给你一块土地生根,但你的渴求却拔掉了你的根。可怜的树精,这导致了你的灭亡!”
柔和的管风琴声像是在哭泣,像是消失在泪水之中。
天边露出了红色的朝霞。风儿呼啸着歌唱道:“死者快出发吧,太阳出来了!”
第一道阳光照射在树精身上的时候:她的形体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就像一个正在破碎的肥皂泡一般,消逝不见了。她变成了一滴水、一滴泪珠——一落在地面就立即消失不见了的泪珠。
可怜的树精!一滴水,一滴泪珠——一流出来就消失不见了!
阳光照耀在马尔斯广场的“海市蜃楼”上,照耀在巴黎上空,照耀在那个有小喷泉和许多树木的广场上,照耀在那些高大的建筑物上——在那附近生长着一棵栗树:树的枝条垂了下来,叶子全部枯萎了,昨天它还是生机勃勃,如同春天的化身一般。大家说:它已经死了。因为树精离开了,像云朵一样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地面上躺着一朵枯萎凋谢的栗花,就是教堂里的圣水也没有力量能使它恢复生机。不一会儿,它就会被人类踩进泥土里。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过。
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的,在一八六七年,在巴黎展览会上,在我们这个时代里,在伟大的、奇异的、童话的时代里,我亲眼所见。
注释
〔1〕贞德(Jeanned'Arc,1412-1431),法国女英雄,曾领导法国人对英国抗战,后来被英国人当做巫婆烧死。
〔2〕夏洛·哥戴(CharlotteCorday,1768-1793),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位女战士,在法国大革命中谋杀了著名政治家、记者马拉。
〔3〕这里是指海市蜃楼。
〔4〕《天方夜谭》中的一个人物。他有一只神灯,只须擦拭就可以召唤能够实现愿望的灯神,因此,他得到了异常豪华的宫殿。
〔5〕这里是指一个位于亚非洲之间的游牧民族。
〔6〕古斯达夫·瓦萨(GustavVasa),瑞典瓦萨王朝创始人。达拉尔是瑞典西部的一个地区。这里的人民支持古斯达夫·瓦萨建立这个王朝。
〔7〕出自《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第四至九节。古巴别人想建造一座通天塔,上帝为了阻止他们,令他们的语言多样而无法互相了解,因此无法齐心协力完成这件工作。
〔8〕19世纪在巴黎流行的一种音乐,通常有伴舞。
〔9〕希腊神话中有名的歌唱家和音乐师。
〔10〕古希腊神话中最美的人,特洛伊战争就是因她而引发的。
〔11〕产自美洲热带地区的一种体形极小的鸟。羽毛有光,飞行中翅膀能够发出嗡嗡的声音。
〔12〕意大利那不勒斯的一种土风舞,以动作激烈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