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女神的套鞋
一、开端
在哥本哈根城的中央,有一个叫做国王新市场的大广场,东街就在广场附近〔1〕不远处。在东街的一幢房子里,有人举办了一个盛大的晚会,就是那种定期举行的晚会,当然你要想被他人的晚会邀请的话,自己也得偶尔做东邀请别人才行。
一半的客人始围在桌边玩牌了,剩下的一半则在等待女主人下一步的安排:“哦,现在我们来玩一点儿什么吧!”晚会中途一度冷场,聊着聊着就没有人继续搭话了,直到他们中有人忽然提起了“中世纪”这个话题,有人觉得那是一个比当下这个时代要好得多的年代。这个时候,司法官纳卜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见解,表示支持这个看法,甚至连女主人也被他说得心悦诚服。他们两个人竭力反对奥尔斯德特在《年鉴》上发表的一篇论古代与近代的文章——那是一篇大体上都在赞许现代的文章。然而,司法官纳卜却认为汉斯〔2〕王朝才是最愉快、最幸福的时代。
话题既然走向了两个极端,除了有人送来一份印满了废话的报纸之外,没有任何事情打断它——那么,我们不妨暂且到门厅去看看吧,那里存放着外套、手杖、雨伞和套鞋。这里有两个女仆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你很可能以为她们是来迎接女主人——一位老小姐或是一位寡妇——回家的。但是,倘若你仔细观察,立即就会发现她们不是普通的女佣——她们双手细嫩,神情庄严,举止大方。她们确实如此,就连衣服的式样也十分时髦,与众不同。
事实上,她们是两个仙女。年轻的仙女并不是幸运女神,而是为女神传递幸运的使者。年长的仙女不苟言笑——她是忧虑女神。无论做什么事情,她总要亲自出马才放心,而且一定让你把东西收下才行。
她们谈论起这一天都到过什么地方,幸运女神的使者只做了几件不起眼的事情,比如说:在一阵瓢泼大雨中救出了一顶新帽子、让一个善良的人从糊涂的贵族老爷嘴里得到一句问候,就是一些这样的小事而已。然而,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却十分不寻常。“还有一件事情我没说,”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为了庆祝这个日子,我会把一双幸运女神的套鞋放在这里。这双鞋有个功能:人们只要穿上了它,立即就可以到他所喜爱的地点和年代去,他对时间或空间所有的渴望都能够得到满足——因此,世上的人们终于有机会变得更加幸福!”
“请相信我!”忧虑女神说,“这样如果真的发生了,他一定会苦恼万分。他一定会巴不得早点脱下这双套鞋的!”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对方说,“现在,我要把这双套鞋放在门口。谁要是误穿了它,就会得到幸福!”
就这样,两位仙女的对话结束。
二、司法官的遭遇
时候不早了,纳卜——那个沉醉于汉斯王朝的司法官——正打算回家去。事情很凑巧,他没有穿上自己的鞋,而误穿了那双幸运女神的套鞋。
他走出大门,向着东街走去。然而,这双套鞋却直接将他带回到了三百年前的汉斯王朝。因此,他一脚踩进了满街的淤泥和脏水里,因为在汉斯王朝时代,街道上还没有铺上路石呢!
“这简直太可怕了,真是脏死了!”司法官说,“铺路的石头呢?它们不见了,路灯也不见了!”
月亮刚刚爬上来,无法照亮四周,视线中的一切都是漆黑一团,空气也相当浑浊。附近的一个街角里有一盏灯在圣母像面前照着,但灯光实在是太微弱了,只有当他走到灯光下的时候,才真正发现了那盏灯以及抱着圣子的圣母像。
“我敢打赌,这是个美术馆,”他心想,“人们忘记把招牌收回去了。”
此时,有几个古装打扮的人从他身边走过。
“他们的样子可真奇怪,”他说,“大概是刚参加完化妆舞会吧!”
忽然间,传来一阵喧闹的鼓声和笛声,火把的光芒不停闪耀着。司法官停下脚步,他看到一个古怪的游行队伍正在经过:最前方是一排正熟练地敲着鼓的鼓手,他们身后是一队手持长弓和横弓的卫兵,领队是一位主教。看到了这样的场面,司法官大吃一惊——这些人究竟是在干什么,那个人又是何方神圣?
“那是西兰〔3〕的主教!”路人纷纷议论。
“上帝呀!主教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司法官长叹一声,不禁连连摇头。“这不可能是主教!”司法官低头思考着,直接穿过东街,来到了高桥广场——然而通向皇宫的那座桥却不见了,隐约之中他只看到一条长长的溪流。随后,他遇到两个坐在船里的人。
“您要乘船到霍尔姆去吗?”他们问司法官。
“霍尔姆?”司法官反问道,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个时代,“我要到克利斯仙码头去,我住在小市场那边!”
船上的两人呆呆地望着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一样。
“请告诉我桥在哪里?”他说,“怎么连盏路灯也没有,简直太不像话了!而且遍地烂泥,难道我是跌进沼泽地里了吗?”
船上的两人被他弄得越来越糊涂。
“我不懂你们的方言!”他说完就转身走了。然而他依旧找不到那座桥,甚至连桥栏杆也找不到。“这简直是胡闹,是一桩丑闻!”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的时代会像今晚这样悲惨。
“我还是搭马车回家好了!”他心想,然而附近一辆马车也找不到——马车去哪里了呢?“我想我还是回皇家新市场去吧,那里有许多马车,否则我怕永远回不到克利斯仙码头,回不到家了。”
现在,他向东街走去。当他快要走到尽头时,月亮升起来了。“上帝呀,这个诡异的建筑物是个什么东西?”当他看到东门时不禁这样说。在那个时代,东门恰巧是在东街的尽头。
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小门,穿了过去。他以为来到了皇家新市场,然而在那个时代,它不过是一片荒原而已,草地上生着几簇灌木、一条宽广的水流从中间流过。对岸上有一些简陋的小屋,都是从荷兰来的船长们搭起来的,当时这块地方被称为——荷兰人草地。
“要么是我看到了海市蜃楼,要么就是我喝醉了!”司法官叹了口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生病了,于是转身往回走。当他回到东街,在月光下他看清楚了:街道上大部分都是木房子,还有许多盖着草顶呢!
“我一定是生病了!”他叹了一口气,“但我只喝了一杯混合酒!或许这就让我喝醉了,另外拿鲑鱼当下酒菜,太糟糕了!我得回去告诉女主人——我要抗议!不过,假如我真的回去告状,那也确实有些尴尬了,况且他们也许早就睡下了。”
他寻找举办晚会的房子,但没找到。“太可怕了!”他大叫,“整个东街都变得那么陌生,一家店铺也没有,只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木头屋子,我像是掉进了罗斯基尔特或是林斯德特似的!天呀,我生病了!不过这没什么好丢人的,可是公馆到底在什么地方?它完全变样了,里面还有人没睡。天呀,我一定是生病了!”
他走到一扇半开的门前,灯光从缝隙里射出来。这是一间小铺子——当时一种贩卖啤酒的小酒馆。房间看起来很像荷尔斯泰因的前房〔4〕,里面有一大堆人:水手、哥本哈根市民和几位学者。他们边喝酒边聊天,对于这位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一点也没留意。
“请原谅,”司法官对向他走来的老板娘说,“我身体很不舒服!您能否替我雇一辆马车送我到克利斯仙码头去?”
老板娘看着他摇了摇头,然后开始用德文对他讲话。司法官猜想她或许不会说丹麦语,于是又用德文复述了一遍。在老板娘看来,他的口音和装束都像是个外国人,她立即明白了他身体不适,于是倒了一杯水给他。那水是从外边井里取来的,喝起来很咸。
司法官用手扶着额头,深深呼吸着,思索着周围发生的一些奇怪事情。他看到老板娘把桌子上摊开的一大张纸撕掉了,为了要打破沉默,他问:“这是今天的报纸吗?”
老板娘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她将纸递给了他——那是一张画有诃龙城上空幻象的木刻图。他一看到这件古老的印刷品,立即感到十分激动。“这是一张相当古老的东西呀!”司法官说,“您怎么弄到它的?它描述了一个寓言,十分稀有,十分有趣!如今,人们将这些景色叫做极光,它是一种电光作用!”
坐在他身边和听了他说话的人,都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其中一位站起身来恭敬地摘帽行礼,一脸严肃的表情说:“先生,您绝对是当代一位大学者!”
“哦,不!”司法官回答,“我只不过是一知半解,事实上这些事情是众所周知的常识呀!”
“Modestia〔5〕是高尚的美德!”那人说道,“但是对于您的说法,我觉得很Mihisecusvidetur〔6〕;很希望我能不作出Judici-Um〔7〕。”
“冒昧地问一下,我有幸得以交谈的先生您是谁?”司法官问。
“敝人是一个神学学士。”这人回答说。
这句回答对司法官来说已经够了,他的头衔与那身古怪的装束相称得很。他心想,这一定是个日德兰的老教师——我们如今只能在乡下找到这种怪物了。
“此地的确并不是LOCUSDOCENDI〔8〕,”这人说,“但我仍然希望您能多发表意见,我敢肯定您对古典文学的造诣一定不浅。”
“哦,当然,”司法官说,“我喜欢读经典著作,当然我也喜欢读当代作品——不过《每日故事集》〔9〕除外,说实话,这类书泛滥成灾。”
“《每日故事集》?”那位学士问道。
“是的,泛指一般的通俗小说。”
“原来如此!”那人微笑着回答,“这些书写得很好,在宫廷内得到了认可。皇帝陛下喜欢读关于伊文及哥甸先生的传奇,那是一本描写亚瑟王及圆桌骑士的书。他时常把里面的内容当作跟大臣们聊天时的谈资。”
“这本书我还没有读过!”司法官说,“是海贝尔格出版的新书吗?”
“不,”学士说,“这本书不是海贝尔格出版的,而是高得夫里·冯·格曼出版的。”
“真的吗?真的是他吗?”司法官问,“多么古老的名字!丹麦第一位从事印刷事业的人!”
“是的,他是我国印刷业的始祖。”学士说。
谈话一直进行着。此时,另一位提起了之前蔓延了两年的瘟疫——他指的是一四八四年的那场瘟疫,而司法官却以为他指的是霍乱病。因此,谈话还能勉强进行下去。
话题又转移到了英国侵略这方面,一四九零年的海战距离当时还没有多久,这个话题自然也被提起,他们说:英国人缴获了所有的船只,而司法官亲身经历过了一八零一年的那场战争,因此在谴责英国这上面,他表示百分之百的支持。
除此以外,问题不停出现,每分钟都有冲突。司法官认为那个学士实在是无知,而学士又认为司法官的话语听起来实在是粗鲁荒唐。有时候,他们只能呆呆地互相望着。每当冷场的时候,学士就讲几句拉丁文,他以为这样可以让司法官听懂他话。不过事实上,他白费力气。
“您现在感觉如何?”老板娘拉了拉司法官的袖子。
现在他感觉清醒多了,方才的聊天让他彻底忘了先前发生的事情。“我的天!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他一想起这个问题就觉得头昏。
“我要喝点葡萄酒,果酒和啤酒也可以!”一位客人说,“请您,也来和我们一起喝吧。”此时,进来了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位戴了顶双色帽子。她们对司法官行了曲膝礼,为他倒酒。司法官感到十分诧异,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但他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喝酒。大家都对这位先生十分客气,弄得他都有些不知所措了。有人说他显然是醉了,司法官丝毫没有质疑这句话,于是请他们叫一辆马车来。
他从来没有和这些粗俗、鄙陋的人在一起相处过。他心想:莫非这个国家退化到野蛮时代了?这简直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这样想着想着,他付出行动了。司法官钻进桌子底下,打算爬到门边溜出去。但是他刚爬到门口,就被人发现了。大家一把抱住了他的脚。这也算他好运——他脚上的幸运套鞋被拉掉了——全部幻象也消失了。
现在,司法官清晰地看到前方有一盏点亮的明灯,还有灯后的一幢房子。他认识那所房子和周围其他的建筑,这里是大家熟知的东街。他躺在地上,双脚正对大门,正在打瞌睡的看门人则坐在对面。
“上帝呀!莫非我一直是躺在大马路上?莫非这是一场梦?”他说,“是的,是东街!充满了明亮和色彩的东街!这简直太可怕了,一杯混合酒就让我醉了!”
两分钟后,他坐上一辆马车向克利斯仙码头驶去。他回忆起刚才那些恼人的经历,不禁由衷地赞叹起当下这个时代——我们所在的时代。尽管这个时代还有不少缺点,但毕竟比刚才的那个时代强多了。
你看,司法官的想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三、守夜人的故事
“哦,这里有一双套鞋!”守夜人说,“一定是楼上那位中尉的,他把套鞋放在这儿了!”
这个忠诚的佣人很想按响门铃,将套鞋还给主人,因为楼上的灯还亮着。但他不愿意打扰到屋里的人,于是就作罢了。“这鞋穿起来一定很暖和!”他说,“皮质又柔软!”于是他就穿上试试,正好合脚。
“世事都很幽默,现在主人可能已经睡在温暖的床上了,但谁会相信他已经睡下了呢?他正在房间里散步。他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可以每晚都去参加晚会,真是一个幸福的人!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得到幸福!”
当他喃喃自语地说出这些话之后,他脚上的套鞋立即就产生效果了:守夜人的身体和思维都变成了那名中尉。现在他正在楼上的房间里,指间夹了一张粉色的小笺,上面写了一首诗——中尉亲手写的,无论是谁都有诗意迸发的一瞬。要是这个人把它们记录下来,那就可以说他在作诗了。
我想发大财
“我想发大财!”
我那会儿不过是个小孩子,
常常向天祈求发大财,
还要成为一名高尚的军官,
戴上羽毛,配上宝剑,穿上制服!
长大后我当上了军官,
但是我依然没有发财,
上帝啊,请帮助我!
等我成为了一个英俊少年,
一个女孩温柔地吻了我,
她对我诉说着爱意。
亲爱的女孩爱上了我的童话,
但我依然没有发大财,
我只有童话,没有钱,
上帝啊,请可怜我!
我想发大财!我再次祈求着,
当年吻我的女孩已长大,
她美丽又大方,她甜蜜又可爱,
她知道我的心是多么忠诚,
她知道我的童话多么动人。
但是我依旧没有发财,
穷困的我只好对爱保持缄默。
上帝啊,请保佑我!
我想发大财!我想过得愉快和舒服,
不用痛哭我的贫穷与痛苦,
不用在纸上写下我的悲哀。
亲爱的女孩,我献给你这首诗,
请你读一读,你还不明白吗?
描述我黑暗的命运的诗。
上帝啊,请祝福我!
是的,恋爱中的人都会写诗,不过头脑清醒的人是不会把它印出来的。一个中尉在恋爱和穷困中,他一直徘徊在这个三角之中——换句话说就是他的爱情之箭被折断了。中尉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因此他靠在窗台上深深地叹息。
“楼下的守夜人都比我快乐,他不了解我的‘穷困’。他有家、老婆、自己的孩子——他们为他的苦恼而流泪,为他的喜悦而微笑。是的!要是我是他,一定会比现在幸福许多!”
就在这一瞬,守夜人又变成了守夜人。因为那双套鞋的魔力他变成了中尉,可没想到中尉却情愿变成他,因此守夜人又变成了守夜人。
“这真是一场噩梦!”他说,“我似乎变成了楼上的那名中尉,但一点也不幸福。我想念自己的老婆孩子。他们一定准备了许多许多的吻来迎接我。”
他坐下来点点头。事实上,这场梦并没有结束,因为他脚上还穿着那双套鞋。此时,一颗流星滑落了。“它滑落了,”他说,“要是我能离近一些,仔细地看看就好了!特别是天上的那轮明月,它决不会从指缝里溜走的。我妻子经常给一个大学生洗衣服,他说过:我们死后,灵魂就会飞入星星之间。这不是真的,但假如真是这样,也确实是件美妙的事情。假如我能到月亮上去,那我不会在意自己的身体躺在哪里,哪怕是楼梯上也无所谓。”
在这世界上,我们说话的时候一定要经过深思熟虑才行,尤其是当我们穿上这双套鞋的时候。现在,就请听听守夜人的经历吧!
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蒸汽机的力量是众所周知的,这类事我们已经在火车或是轮船上经历过了。但是和光线的速度相比,蒸汽机也不过相当于慵懒的树懒或是爬行的蜗牛而已。光速比最快的骏马要快上一千九百万倍,然而电的速度更快。死亡,不过是我们心灵触电,被解放的灵魂,插上电的翅膀远走高飞。阳光只需几秒钟的时间就能够走完将近两亿里的路程,灵魂配合电的速度,同样的路程也只仅需几秒钟。对于自由的灵魂来说,两颗星星之间的距离和邻近的两座房子之间的距离差不多,甚至还要短很多。然而,对于我们来说,除非能像守夜人那样穿上“幸运女神的套鞋”,否则我们的心灵一触电,那么会永恒地与肉体分离的。
短短几秒钟,守夜人已经跑了七十二万八千里,来到了月亮上。要知道,月球的密度比地球要小得多,表面的质地柔软得仿佛刚刚下过雪一样。他来到无数的环形山——人们早在麦克勒博士〔10〕绘制的月球图上看到过这些环形山——组成的山脉之前,并到了其中的一座山上面。你想必也了解吧?在环形山之中,有一个向下凹陷八九里深、像口锅一般的深坑。坑下是一个城市,看起来就像玻璃杯里的蛋白似的。这里的尖塔、圆顶、船帆形状的阳台,全都悬浮在透明而稀薄的空中,同样质地轻柔,同样洁白无瑕。地球浮在月亮的头顶上,像一个燃烧着的火球。
他立即看到了许多生物,那些无疑就是我们所谓的“人类”,但他们的样子与我们截然不同。他们拥有自己的语言,一种守夜人不大可能会听懂的语言,但是他居然听懂了。守夜人能够明明白白地听懂月球人的语言,关于我们的地球,他们争论了很久,他们质疑地球上是否有生物能够生存,对于聪明的月球人来说,地球的空气密度太大,因此不宜居住。他们认为,只有月球上才有生物存在,月球才是生物起源之地。
现在,让我们回到人间,回到东街,去看看守夜人的肉体是怎样的情况:他坐在楼梯上,纹丝不动,灯盏从他的手中滑落,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月亮,似乎是在找寻正在月亮上观光的忠诚灵魂。
“守夜人,现在几点了?”一个路人问他,但守夜人只是沉默。于是,路人轻轻地点一下他的鼻子,守夜人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僵硬地倒在了地上——他死了。路人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守夜人死了,连身子都僵了。这事立即报告给上层政府,经过一番审理,人们在第二天早晨把他的尸体运进医院去。
要是守夜人的灵魂回到东街寻找它的躯壳,却又找不到,那就要成为一桩笑谈了!或许灵魂会先到警察局,然后再去一趟户口登记处,显然这些地方都是可以办理失物招领业务的,最后它可能会找到医院去。我们无需担心这个灵魂,它十分聪明地处理着自己事情,反而,令灵魂变得愚笨是肉体。
我们说过,守夜人的尸体被抬进了医院,很快就被送进了太平间。要在那里进行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套鞋。正是因为如此,守夜人的灵魂回来了,直接回到了的肉体中,守夜人也立即就活了过来。他坦白地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可怕的一个晚上,哪怕你给两块钱,他也不想再尝试一次了。还好,现在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就在那天,他出院了。而幸运女神的套鞋依旧留在那里。
四、伟大的瞬间、朗诵新诗、不平凡的旅程
每一个哥本哈根的居民都知道佛列得里克医院的大门的样子,然而,也会有一些不住在哥本哈根的人读到这篇故事,所以我要先描述它的样子才行。
医院和街道被一排相当高的栅栏隔开了,那些粗粗的铁杆之间距离很宽,甚至有一些瘦小的义工医生能从两道栅栏间挤出去。据说,最不容易挤过去的是人的脑袋。在那种情况下,小脑袋是幸运的——也是世上常见的事情。医院大门的介绍,写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一位年轻的义工医生——从生理意义上讲,他有一个伟大的头脑——这天晚上,恰好轮到他值班。倾盆大雨不停地下,尽管外面的天气糟糕极了,但他还是想要出去——哪怕十五分钟也可以。他觉得这种小事是无需向看门人报告,特别是现在他可以从栅栏中钻出去。守夜人留下的套鞋摆放在那里,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是一双“幸运女神的套鞋”。外面雨一直下,他确实需要一双套鞋,所以他就穿上了。眼前的问题是他之前从未尝试过,不知道自己能否从栅栏中钻出去。现在他就站在这里。
“上帝呀,但愿我的头挤出去才好!”他这样说。尽管他的头很大,但立即就轻松地挤出去了,这一定是套鞋满足了他的愿望。但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他的身子也得挤出去才行,但那无法办到。
“哦,我太胖了!”他说,“开始我还以为自己脑袋挤不出去,现在可好,是我的身子出不去!”
他想要把头缩回来,但无法做到,目前只能动动脖子,其他的想都别想。他先是想要发脾气,随后心情就跌落谷底。“幸运女神的套鞋”造成如此可怕的局面,更加不幸的是,他自己也没有想要挣脱的念头。他挣扎着,但寸步难移。大雨依然在下,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的手更是够不到门铃——他要如何获得自由呢?他觉得可能要在这里等到第二天天亮才会有人过来,人们会为他找一个能锯断栅栏的铁匠。可是,这不是立即就能解决的,对面男校的学生马上就要起床了,水手区的居民也会纷纷赶来,大家都会围观他、奚落他。没准看他出丑的人会比去年看角力比赛的人还要多呢!
“哦!我的血压都高了,我快疯了!是的,我快疯了!哦,我想得到自由,这样我的烦恼就解决了。”
他应当早点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才说出这个想法,他的脑袋就自由了。他连忙跑了回去,“幸运女神的套鞋”引发的灾难弄得他头昏脑胀。然而,不要以为事情会就此完结,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呢!
夜晚过去了,第二天也过去了,没有人来找这双套鞋。晚上在卡尼克街的小剧场内有演出,剧院里挤满了观众,而义工医生也是观众,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昨天晚上的遭遇。他脚上还穿着那双套鞋,因为谁也没有来取走它们。街道上依旧很脏,它们对他仍然很有用处。一个新作品上演了,它的名字叫做《祖母的眼镜》,让我们来听听吧!
祖母的眼镜
我的祖母特别聪明,
要是在古代,她一定会被当做女巫烧死。
她通晓过去,预知未来,
她知道谁会享受甜蜜,谁会吃到苦头,
教堂的钟将为谁的丧礼敲响,又将为谁的婚礼祝福。
我想知道自己的未来,也想知道丹麦的未来,
但是祖母却一言不发,
我软磨硬泡,求了又求,
祖母还是沉默,最后终于发了脾气。
我委屈地哭了起来,垂着眼睛不看她,
祖母到底把我当成心肝宝贝,
她把一副眼镜交给我,说:
“宝贝,我答应你的请求,
你拿着它到一个人多的地方去,
把这副眼镜戴上就能如愿以偿,
可以看到所有人的未来,
就像看牌桌上的纸牌。”
我高高兴兴地出门而去,
可是我要往哪里走呢?
露天游乐场?不,太冷了,我会生病的。
教堂?不,去祷告的人都上了年纪。
大街上?不,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地赶路。
戏院?这真是个好主意,那的人都悠闲无比。
因此,我就来到了这里,
请允许我戴上祖母的眼镜,
看看你们所有人的未来。
既然你们都不说话,我就得到了默认,
让我来看看你们这些纸牌。
念诗的人念到这里,戴上了一副眼镜,继续念下去:
哦!真是太神奇了!
我真想让你们都来瞧一瞧。
各种纸牌都在这里,不过缺少国王,
黑桃和红桃相互交错坐在一起。
这里有一张小黑桃皇后,她的心里住着方片骑士,
她的心已经陶醉了!
我看到旁边的骑士春风得意,
他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正在疯狂挥霍,
他的身边围了一大群陌生的朋友。
是的,我看得非常明白,
不过我还要回答其他问题。
丹麦的未来将会如何?
噢,我看到了!但是我不能说,
否则报纸就没有了销路,
大家还是去报上看新闻好了。
这家戏院的未来将会如何?
还是不能说,
我希望老板待我友好,而不是恨我。
我的未来将会如何?
这个我最清楚不过了,不过要对你们保密。
在这里,谁的未来最幸福快乐?
我看得到,但是不能说。
在这里,谁的寿命最长?
如果我说出来,会让最强壮的人失措。
你们想知道这个,又想知道那个,
但是我一直在犹豫,
因为我实在不想让你们失去未来的希望。
所以我什么都不说,就让大家各走各的路,
以此表示我对上帝和你们的尊重,
不会去做人类所不能做的事情。
义工医生非常喜欢这首诗,一个念头冲击着他——他很想拥有这样一副眼镜!因为戴上了它,就能够看到他人的内心。在他看来,观察出人的心比预测未来显得更有趣。未来的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而人的内心永远难以揣摩。
“现在,我想看看坐在第一排的绅士淑女们的内心,那里绝对是一个无底洞,或者是店铺一类的东西。嗨,在那些店铺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一番!那位太太的心无疑是个大时装店!而这位太太的心则是家空荡荡的店铺,需要进行一次大扫除了。至于其他人,大概都是些贩卖各色货物的杂货店吧!”他叹了一口气,“哦,对了,我想起来一家店,一家从各方面都让人满意的店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已经有了一位店员!从许多店铺门口,我都能听到这样的话:‘欢迎光临,请进!’哦,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进去,就像钻进心房里的思绪一般!”
幸运女神的套鞋立即满足了他的愿望——他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开始了一段在落座于头排的观众心中的不寻常的旅行。
旅行的第一站是一位太太的心,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间整形医院。在这里,医生们使用各种手段来改变人身体的姿态。现在,他正站在这样的一个房间里,墙上挂着许多畸形肢体的石膏模子。不同的是,在整形医院里,模型是根据病人的身体制造出来的;然而在这颗心里,模型是依据健康人打造的,这些全属于她的女性朋友们——她把她们的缺点一一记在心里。
他很快又来到另一位女人的心中,那里像是一座庄严的教堂,祭坛上有纯洁的白鸽飞翔。他不禁想要跪下祈祷,但却不得不离开,去看看其他人的心。他依旧听到教堂传来的管风琴音乐,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了。他觉得自己有资格走进那个神圣的地方——一间破败的阁楼,里面住了一位生病的母亲。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她,屋顶上一个小木箱里美丽的玫瑰迎风对她点头,两只蓝色的知更鸟唱起了童年欢快的歌谣。此时,这位重病的母亲正在为女儿祈祷。
现在,他来到一间肉店里,匍匐前进,他所能看到的只有肉,除了肉还是肉——这是一位富有的、受人爱戴的绅士的心,他的名字无人不知。后来,他又进入那位绅士妻子的心里,这颗心是一盏残破的旧鸽笼,她丈夫的肖像成为了一只风信公鸡,被安在门上——这扇门随着丈夫的转动不停地开合。
现在,他正在一间全是镜子的密室里,就像我们常在卢森堡宫里所看到的那种密室一样,但这些镜子能够将影像放大。地板中央坐着个一动不动的人,像是坐禅的达赖喇嘛似的——那是渺小的房间主人,他正对着镜子里高大伟岸的幻象垂影自怜。之后,他走进了一个满是尖针的针线盒子里。他认为一定是来到一个老小姐的心里了!然而事实上,那是获得了许多功勋的年轻军官的心——人称古道热肠的智者。
当他从最后一个人的心里走出来时,感到思维十分混乱,他无法让思想集中起来,他以为是自己的幻想作祟,一切都是自己的胡猜。
“仁慈的上帝!”他叹了口气,“我想我一定是快疯了。这里简直热得要命,我的血压不停上升!”此时,他忽然回忆起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医院里,他的头被卡在两根栅栏之中拔不出来了。
“一定是这样我才会觉得脑筋不清楚,”他心想,“我得想个办法才行。或许,洗一个俄式蒸汽浴会对我有好处,要是我能出现在浴室顶层的架子上,那该有多好呀!”
果不其然,他立即就躺在了浴室最高的那层架子上,但他还穿着衣服、皮鞋和套鞋。天花板上滴落一些热腾腾的水点在他的脸上。“哎哟!”他大叫一声,立即跳下去开始沐浴。
看到有人衣着整齐地来洗澡,侍者不禁大笑了起来。
还好他反应机敏,说道:“我因为打赌才这样做的!”但当他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的脖子和后背上贴了膏药,想让膏药吸走心中的疯狂。
他从“幸运女神的套鞋”那儿得到的收获就是——第二天早上颈背剧烈地酸痛。
五、一位抄写员的变形记
那个守夜人,我们一定还没忘记,他忽然想起那双自己看到过的、被送到医院去的套鞋。现在,他将它们取走了。可是,那名中尉说鞋子不是他的,也没有任何人来认领。于是,他只得把鞋子送到警察局去。
“这双鞋和我的套鞋很像。”一位抄写员先生看到这双无人认领的鞋子时说,他把它们放在自己的套鞋旁做着对比。“恐怕只有比鞋匠还犀利的眼睛才能区别这两双鞋子!”
“抄写员先生。”一位警官拿着几张文件对他寒暄起来。
抄写员转过身来,跟那人说了几句。他说完之后,回身再看这两双套鞋时,就已经弄不清哪双是自己的了。
“这双比较湿的套鞋一定是我的。”他想。事实上,他错了。因为那是“幸运女神的套鞋”,就连警察也会弄错的。他穿上套鞋,往衣袋里塞了几份文件,在腋下又夹了几份文件——他要带回家去读一遍,以便作出摘要。然而,今天是个晴朗的礼拜日清晨,他想去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散散步,对于身体是有好处的。因此,他就去了。
像这样安静又勤快的年轻人真是人间难觅。他确实应当出去散散步了,他坐的时间太长,散步对健康有好处。起初,他只是走路,什么也没想,因此这双套鞋也就没有机会来施展自己的魔力了。
在路上,他遇到一个熟人——一位青年诗人,诗人告诉他自己明天就要开始一段夏季旅行了。
“哦,你又要走了!”抄写员说,“你拥有自由,简直是太幸福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像我们这样的人,脚上都拴着镣铐呢!”
“你的镣铐是拴在面包树上的!”诗人回答,“但你无须为将来忧愁。等你年迈时,可以领到固定的养老金!”
“比较起来,还是你活得幸福些,”抄写员说,“写诗是件愉快的事情,所有人都恭维你,你也是自己的主人。像我整天坐着背诵法院文件,这样的日子你试试看!”
诗人摇了摇头,抄写员也摇了摇头,两个人都保留自己的意见。就这样,他们分手了。
“诗人们都是些怪胎!”抄写员说,“我倒是很像成为那样的人——我也去做诗人好了!我绝对不会像他们一样,写诗只为了发牢骚。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今天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春日啊!空气新鲜,白云朵朵,花草树木散发着宜人的香气!是的,这些年来我从未产生过像现在这样冲动的念头。”
我们不难知道——他已经变成了诗人。改变的过程并不突然,如果有人以为诗人和其他人有所不同,那是愚蠢的想法。即便是普通人当中,也有许多比那些公认的诗人更有才华、更有意境的人呢!唯一不同的是:诗人的记忆力更好些,他们能牢记自己的感情和思想,直到它们清晰地变成纸张上的字句为止,普通人是无法做到的。从一个庸才变成一个天才,无论如何都要算是一个巨大的转变了。抄写员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醉人的香气!”他说,“这让我想起洛拉姨妈家的紫罗兰!是的,当时我还不过是个孩子!天啊,我把洛拉姨妈抛在脑后好久了!她住在交易所后面,不管冬天如何寒冷,她总会在水里培育一根枝条和几株绿芽。当我把一个热铜板贴在结着冰花的玻璃上的时候,从融化的小孔里就能看到盛开的紫罗兰。多么可爱的景象啊!运河上所有的船只都冻结在冰里,船员们纷纷离去,只留下尖叫的乌鸦。然后,当春风拂来的时候,万物复苏。人们在欢呼和叫喊中破开冰层,船重新上了油,桅杆也配上了绳索,它们向着大海另一头的国家驶去。可我依旧留在这里,而且永远留在这里,呆在警察局里,让别人领护照到国外旅行。这就是我的命运,这就是生活!”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又嘎然而止,“我的上帝!我这是怎么了?是怎么回事?或许,不,一定是受了春天气息的影响!它令人激动,又让人愉快!”
他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了文件。
“只有这些东西可以让我分分心了。”他自言自语着,同时往第一页上瞟了一眼,“西格卜丽思夫人——五幕悲剧,”他念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字迹确实是我写的!难道我写过这部悲剧?公园里的阴谋,或是忏悔时光——音乐喜剧。我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些东西的?一定是别人放进我的口袋里的。现在,这里还有一封信!”
是的,这是剧院经理写来的信,剧本被退回了,信中的措辞毫不客气。
“哼!哼!”抄写员抱怨着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思维活跃,内心温柔,不知不觉扯下一朵生长在旁边的小花儿——一朵普通的小雏菊。如果是植物学家,大概要花上几堂课的时间才能讲清楚这朵花,而花儿只用了一分钟就解释清楚了:它讲述着自己的出生、阳光的力量——是阳光让它纤细的花瓣舒展开来,散发出香气。于是,他联想到生活中的斗争,这种斗争同样唤醒了我们沉睡着的情感。阳光和空气都是花儿的恋人,而它更偏爱阳光一些。它将面孔转向阳光,只有当阳光渐退时,花儿才收起自己的叶片,在空气的怀抱中睡去。
“只有阳光才能让我变得更美!”花儿说。
“但空气令你能够呼吸!”诗人低语着。
他身旁有个手持木棍的孩子,不停地用木棍在泥沟里敲打着,把几滴泥水溅到了树枝上。抄写员就想到水滴中数以百万计的微生物想必也被溅到空中去了,按照它们的体积比例,就像我们被扔向高空中的云块里一样。当抄写员想到这一点,以及他的思绪变化时,就不禁微笑起来。
“我一定是在睡觉,而且还在做梦!一个人做梦的时候,清醒地知道这是一场梦——多么有趣的事呀!我希望明天醒来后,我还能记得这一切,这是一种罕见的快乐。现在,我能看清楚周围的一切,而且头脑十分清醒!但是我知道,如果明天我能回忆起某些情景的话,一定会觉得这些全是幻想。然而我却已经体验过这些聪慧而美丽的事物,正如人们只能在梦中得知妖精藏在地下的宝藏一样。当一个人拥有这些时,会感到豪华富贵,然而经过了阳光的检查,它们不过是石子和枯叶而已。哦!”他忍不住一声叹息。
他凝视着树头跳跃的、歌唱着的鸟儿,说:“它们比我幸福多了。飞翔是何等愉快!那些生来就能飞翔的动物真是幸运!是的,若是我可以变化,最希望变成一只百灵鸟!”
话音刚落,他的衣服后摆和袖子就联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双翅膀。衣服变成羽毛,套鞋变成了鸟儿的爪子。他亲眼目睹变化的过程,心中不禁失笑:“唔,现在我知道了,我一定是在做梦,只不过从前的梦没这么荒唐而已。”于是,他飞进绿色枝条之间,唱起了歌。他的歌声没有诗意,因为诗人的天赋已经消失了。这双套鞋像个恪守规则的老顽固,在固定的时间内只做一件事情。他想成为诗人,就会成为诗人。现在,他想成为一只鸟,那么,他就只能成为一只鸟——一只不会作诗的鸟。
“这简直太离谱了!”他说,“白天我还坐在警察局枯燥的公文堆里,晚上就梦到自己成了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里飞翔的百灵鸟。这个故事倒是可以写成一部喜剧呢!”
他飞到草地上,四处张望,同时啄着一根柔软的草梗。草梗同他的身体相比,简直就和棕榈树枝的长短差不多。
突然,他的周围就变成了漆黑的夜。他觉得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物体落到了他头上——那是一顶水手区的孩子抛过来的帽子,正好扣在百灵鸟的头上。一只小手伸到帽子里,抓住了抄写员的后背和翅膀,疼得他喳喳直叫。他感到莫名的恐慌,大声地喊着:“你这个无礼的混蛋!我可是在警察局工作呀!”
然而,这个呼喊在孩子听来只是一阵鸟儿的叫声,他们在鸟嘴上敲了两下,便带他走了。
在小巷里,这个孩子遇到了另外两个孩子。这两个人,从出身上讲,地位很高;然而就能力来说,他们却是最拙劣的。他们用了八个银币买下了这只小鸟。因此,抄写员又被带回哥本哈根,来到哥得街上的一户人家里。
“还好我是在做梦,”抄写员说,“否则我要发火了。首先我是一个诗人,可现在却成了一只百灵鸟!是的,是诗人的气质使我转变成为这只小动物的。这真是倒霉,尤其是当一个人落进了孩子的手里,我倒真想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孩子把他带到一个很漂亮的房间里去,一个胖太太微笑着向他们走来。她把百灵鸟叫做很普通的野鸟,她并不感到太高兴看到它。她只让这小鸟在这儿待一天,而且他们还得把它关进窗子旁的那只空笼子里去。
“没准它能让波贝高兴一下。”她说,看着那只大大的绿色鹦鹉,随即笑了一下。这只鹦鹉站在一个漂亮的铜质笼子里,洋洋得意地荡来荡去。“今天是波贝生日,”她天真地说,“因此,应该有一只普通的小鸟来为他祝贺。”
波贝不说话,只是骄傲地荡来荡去。一只美丽的金丝鸟开始放声高歌,去年夏天他被人从温暖的祖国带到了这里。
“多嘴!”太太说,马上在笼子上蒙了一条白手帕。
“唧唧!吱吱!”金丝鸟叹了一口气,“她又在发脾气了。”叹气之后,他再也不出声了。抄写员——或是引用太太的话,一只普通的小鸟——被关在靠近金丝鸟的一个雀笼里,离鹦鹉也不远。波贝唯一会说的的人话听起来很滑稽:“来吧,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他所讲的其他话语,正如金丝鸟的歌声一样,谁也听不懂。只有变成了一只小鸟的这位抄写员,才能完全听懂朋友的话语。
“我在青翠的棕榈树下飞,我在花朵盛开的杏树下飞!”金丝鸟唱着,“我和兄弟姐妹们在美丽的花朵上飞,在风平浪静的海上飞——在那儿植物在海的深处波动。我也看见许多可爱的鹦鹉,他们讲出许多长长地、有趣的故事。”
“他们都是些野鸟,”鹦鹉回答说,“从来没有受过教育。来吧,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为什么你不笑呢?如果太太和所有的客人们都能笑,你也应该能笑呀。对于幽默的事情不能领会,这是很大的缺点。来吧,让我们像一个人吧。”
“你记得美丽的少女在花树下的帐篷里跳舞吗?你记得野生植物的甜果子和清凉的果汁吗?”
“啊,我记得,”鹦鹉说,“不过我在这儿更快乐。我吃得很好,别人都亲热地对待我。我知道自己有一个很好的头脑,再也不需要别的东西了。让我们像一个人吧!你是人们说的一个富有诗意的人,但是我有高深的学问和幽默感。你是天才,可是没有理智。你唱着自以为是的高调,弄得别人晕头晕脑,怪不得会挨打。别人绝不会这样对待我,因为他们付出了更高的代价才得到我。我用尖嘴引起他们的重视,唱出一个‘味兹!味兹!味兹!’的调子!来吧,现在让我们像一个人吧!”
“啊,我温暖的、鲜花盛开的祖国呀!”金丝鸟唱道,“我歌颂你,歌颂你青翠的树林,歌颂你宁静的海湾——那里的树枝亲吻着平滑的水面。我歌颂,我歌颂兄弟姐妹的欢乐——他们所在的地方长着仙人掌!”
“你别再唱这首倒霉调子了!”鹦鹉说,“唱些令人发笑的东西吧!笑声是智力发达的最高表现,想想看,狗和马会笑吗?不,它们只会哭。只有人才会笑。哈!哈!哈!”波贝笑了起来,同时又说了自己的口头禅:“让我们像一个人吧!”
“你这只灰色的丹麦百灵!”金丝鸟说,“你也失去了自由!尽管你的森林很寒冷,但那里终究还有自由。快点离开吧!他们刚好忘记关上你的笼子,上面的窗子还是开着的。飞吧!飞吧!”
抄写员照做了,他立即飞出了笼子。与此同时,隔壁房间半掩着的门响了一声,一只家猫目光炯炯地偷溜进来,在他后方追赶着。金丝鸟在笼里激动地跳着,鹦鹉拍打着翅膀,大叫着:“让我们像一个人吧!”
抄写员快要被吓死了,赶紧从窗口飞了出去,飞过许多屋子和街道。最后,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对面的房子似乎很面熟,有一扇窗是敞开的,于是他就飞了进去。事实上,那是他自己的房间,他便停在桌子上。
“让我们像个人吧!”不知不觉之中,他模仿着鹦鹉的口吻这样说。
突然,他恢复了抄写员的原形。他此时正坐在桌子上。
“我的上帝!”他大叫一声,“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莫非我睡着了?这场梦简直荒唐透顶!”
六、幸运女神的套鞋带来的最好的东西
第二天大清早,抄写员还没有起床,有人在轻轻地敲门。那是与他住在同一层楼上的邻居,一个神学院的学生。他走了进来,说:“把你的套鞋借给我好吗?现在花园里还很潮湿,但阳光灿烂不忍辜负,我想去那里抽抽烟。”
他换上套鞋,立即来到花园里。这儿只有一棵李树和一棵梨树,但是在哥本哈根,这样的小花园要算是件了不起的东西了。
学生在花园小路上散步,此时才刚刚六点,街上响起了邮差的哨子声。“哦,旅行!旅行!”他喊了出来,“世上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旅行,这也是我最美好的愿望!我的忧愁和苦恼都会因此而消失。但旅行一定要走远些才好!我想到美丽的瑞士、意大利旅行参观,然后我还要……”
是的,套鞋立即就发生了功效,这是件好事——否则他可能还会想得更远,也会导致我们的思绪飞得更远。现在他在旅途中,和八个人一同挤在一辆马车里,目的地是瑞士中部。他感到身体不适,头疼、腰酸背痛、双手发麻,而套鞋弄得他的双脚肿痛不堪,他的意识开始不清醒。他右边口袋里放着旅行支票,左边的口袋里放着护照,胸前挂了一个小袋子,袋子里缝进去一些金币。每次,只要他一入睡,就一定会梦到这三件东西中有一件被人偷走,随后他就会从梦中惊醒,先比划了一个三角形出来,再摸摸左边口袋,摸摸右边口袋,一直摸到胸前,以此确定自己的这些东西是不是还在。雨伞、帽子、手杖,在头顶上的行李网中晃来晃去,分散了人们对窗外优美风景的注意力。
他注视着窗外的风景,心中默念着一位著名诗人在瑞士写下的、没有发表的诗歌。
看到这样的美景正合我的心意,
勃朗峰〔11〕高高树立,
停留在此好好地欣赏,真是美妙无比,
只要你有足够的钱可以花。
四周的风景庄严而宏伟,杉树林好像生长在高处断崖上的苔藓一般。天上开始飘雪,冷风渐紧。
“噢!”他叹息一声,“在阿尔卑斯山的那一边,夏天早就到了。要是我在那里的话,也可以把我的旅行支票兑成现金了!这张纸片弄得我整天提心吊胆,不能好好欣赏瑞士的风光。哦,我多希望自己现在就去山的那一边!”
眨眼间,他已经来到山的另一边意大利境内——在佛罗伦萨和罗马之间。夕阳照耀下的特拉西门涅湖,就像青翠的群山中一泓金色的溶液。汉尼拔在这儿打败了佛拉米尼乌斯〔12〕,葡萄藤伸出绿枝安静地拥抱在一起,路旁一株芬芳的桂树下,一群可爱的、半裸着的孩子在放牧一群黑猪。假如人们能把这风景画出来,大家一定要称赞:“美丽的意大利!”但是这位神学学生和马车里的其他客人都没有说出这句话。
有毒的苍蝇和蚊蚋成千上万地围攻着马车,人们用驱蚊的枝条在空中挥舞着,但苍蝇照旧叮着他们。车里每个人的脸都发肿,甚至被咬得直流血。那几匹可怜的马,看起来就像死了,成群的苍蝇叮着它们。只有当车夫走下来用枝条赶走虫子后,情况才能好转几分钟。
现在,夜幕即将降临,一阵短促而冰冷的寒气浸透了整个大自然。这丝毫也不能使人感到愉快,但山丘和云朵都染上了一层最美的绿色,清爽而无暇——是的,你最好亲眼去瞧瞧,这会比在家里读游记好得多!
太美了,每个旅行的人都体会到这一点,然而——大家的肚子都空空如也,身体疲劳,每颗心都只求找一个过夜的地方。要怎样才能找到住处呢?所有人的心思都扑在这个问题上,谁也没心思欣赏自然的美景。
路的尽头是一片橄榄林,这令人觉得自己像是穿行在家乡的柳树之间似的。就在这里有家孤零零的旅店。十来个身有残疾的乞丐守在店门口,其中最活泼的一个看起来就像饥饿之神的长子,其余的乞丐不是瞎子就是瘸子,很多人需要用手来爬行。另外有些人手臂发育不全,手上连手指也没有。这真是一群衣衫褴褛的穷困化身。
“先生,可怜可怜穷人吧!”他们叹息着,同时伸出带有残疾的手来。
旅店的老板娘打着一双赤脚接待这些客人,她头发乱蓬蓬的,只穿着一件肮脏的紧身上衣。门是用绳子系住的,地板上铺上了砖,但是其中一半已经被翻了起来。蝙蝠在屋顶下盘旋,而且还伴随着一股呛人的气味。
“好吧,还不如在马厩里吃饭!”其中一位旅客说,“在那儿人们起码知道自己呼吸的是什么东西。”
所有窗子都大敞着,以便空气的流通。然而,比空气速度还要快的是伸进来的、残疾的手臂,以及一成不变的声音:“先生,可怜可怜穷人吧!”墙上有许多题词,但大半都是在抨击“美丽的意大利”的。
晚饭来了,这是一碗清汤寡水的东西,加了一点胡椒和发臭的油作为调料。拌生菜的油也是臭烘烘的,发霉的鸡蛋和烤鸡冠子算是这里最像样的两道菜了。就连酒都有一种怪味——它是一种可怕的混合物。
晚上,大家搬来一堆箱子,放在门后挡着门,还选出了守夜人,好让其他人可以休息,那位神学学生当选了。哦,这里是如此沉闷!热气逼人,蚊虫刺着人嗡嗡不绝于耳。外头的乞丐在梦中哭泣。
“是的,这种经历很愉快,”神学学生叹了一口气,说,“我只希望一个人没有身躯!我希望身躯躺着不动,让心灵在外面遨游!无论我去什么地方,总是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令我的心感到不快——一件我迫切渴望的、比此刻还要美好的东西——是的,最美好的东西。然而,它在哪里呢?它究竟又是什么呢?我知道我最想要什么,我想要达成一个幸运的目标——最幸运的目标!”
话音刚落,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长长的白布挂在窗子上,屋子中央停放着一口漆黑的棺材。他沉湎于死亡的睡眠中,在这口棺材里面,他的心愿被满足了——他的躯体在休息,精神在遨翔。索龙〔13〕曾说过:无论何人,在还没有进棺材以前,是不能称之为快乐的。如今,这句话又重新得到了验证。
每具尸体都是不灭的斯芬克斯〔14〕。现在,躺在我们面前这口黑棺材里的斯芬克斯所能讲的,也就是以下这段两天前写下的文字:
坚强的死神!你的沉默使我们颤抖,
教堂的墓地是您经过的唯一证明。
莫非,我的灵魂已从雅各的梯子跌下,
只能在死神的花园〔15〕里化成荒草?
世人无法体会我们最大的悲哀!
啊,你是孤独的,直到永远。
这颗心在世上承受的压力,
远远超过那棺材上的泥土!
屋子里有两个人影在活动,我们知道她们是谁:一位是忧虑女神,一位是幸运女神的使者。她们在死人身上弯腰察看着。
“看到了吗?”忧虑女神说,“你的套鞋给人间带来了什么幸福?”
“至少给长眠在这里的人带来了永恒的幸福。”幸运的使者说。
“你错了!”忧虑女神说,“他是自己去的,死神并没有召唤他。他心灵的力量还不够强大,难以完成他生命中最后的任务!现在,我要帮他一把。”
她扯下了他脚上的那双套鞋。于是,死亡的睡眠中止了,他恢复了生命,站了起来。忧虑女神走了,而那双套鞋也消失了,无疑她认为那双套鞋是她自己的财产。
注释
〔1〕这是哥本哈根市中心的一个大广场,非常热闹。
〔2〕汉斯(Hans,1455-1513),丹麦的国王,1481年兼做瑞典的国王。
〔3〕丹麦全国分做三大区,西兰区是其中一区,在丹麦东部。
〔4〕荷尔斯泰国是德国北部的一个州。荷尔斯泰因的前房指的是一种宽敞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全是些粗大的箱子、柜子和生活用具等。
〔5〕拉丁文“谦虚”。
〔6〕拉丁文“不以为然”。
〔7〕拉丁文“判断”。
〔8〕拉丁文“文教地区”。
〔9〕《每日故事集》是丹麦作家GyllembourgEhrensvurd的第一部小说。
〔10〕麦克勒(JohanHeinrichVonMadler,1794-1874),德国天文学家。
〔11〕欧洲南部的阿尔卑斯山脉的主峰,在法国和意大利之间,高达4807米。
〔12〕公元217年,进军意大利中部的汉尼拔将军伏击了罗马帝国的大将佛拉米尼乌斯。
〔13〕索龙是古希腊的七大智者之一。
〔14〕斯芬克斯是指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怪物,长有女人的头,狮子的身体,还有两个翅膀。它对遇到它的人总是问一个富有哲学意味的谜语,猜不出的人就被它吞掉。
〔15〕这里指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