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告诉我们一个贵族和他的女儿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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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风从草坪上吹过的时候,田野就如同一池湖水,泛起点点涟漪;当风从麦田上吹过的时候,田野就如同一片大海,泛起层层浪花,这叫做风之舞。但是,还是请你仔细来听它所讲述的故事吧!尽管它是把故事唱出来的,但从森林的大树顶端发出的声音和它穿越墙壁的通风口和缝隙时所发出的声音一点儿也不一样。你可曾见过风儿如同牧羊一般驱赶着空中的白云?你可曾听过风儿如同猎人的号角一般在敞开的大门里呼啸?风儿从烟囱和壁炉里吹过来,那声音是多么美妙!火花迸裂开来,燃烧起来,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房间变得温暖而舒适。坐下来倾听这些声音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呀!让风儿来告诉我们吧!它知道的童话和传说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多。现在,请听风儿来告诉我们那些故事吧!

“呼——呼——嘘!孤独的咆哮!”这就是它的歌声。

“在那条宽阔的海峡〔1〕岸边,矗立着一幢古老的别墅,那里有宽阔的红墙,”风儿说,“我认识它上面的每一块砖石。当它们还属于涅塞特的马尔斯克·斯蒂格〔2〕城堡的时候,我就看见过它们。后来它们被人拆掉了,重新用在另一处建筑上,砌成新围墙,围成新房子——就是这里的波尔毕别墅,它现在依旧矗立在这里。

“我见过住在里面的那些高贵的老爷、太太们,还有他们的孩子们。我也认识他们。现在,我要讲一讲关于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儿们的故事了。

“他十分傲气,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因为他有皇室血统!他不仅会猎鹿,还会一口气将一瓶酒喝个精光,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一些事情。他时常对自己说:‘总会有办法的。’

“他的夫人穿着金线绣的袍子,挺直脊梁抬高下巴,在亮晶晶的拼花地板上踱来踱去。墙壁上的挂毯富丽堂皇;四周的家具价格高昂,并且雕刻了许多精致的花纹;她带来许多金银器皿作为嫁妆;地窖里存放着各种美酒,还有德国啤酒;雄赳赳的黑马在马厩里嘶鸣;波尔毕庄园十分富有,到处都是一片豪华的景象。

“那里面住着三个孩子,是三位娇美的姑娘——伊黛、约翰妮和安娜·多瑟亚。到现在我还记得她们的名字。

“他们是有钱人,是有身份的人,出生在一片豪华之中,生长在一片豪华之中!呼——呼!风刮了过去!”风歌唱着,紧接着又讲起故事来。

“这里与我常看到的其他古老庄园不同,一点儿也不相同。高贵的太太坐在大厅里与女佣人们在一起摇着纺车。在这里,她们吹着清脆明亮的笛子,还唱着歌。可唱的并不总是丹麦的古老民谣,还有一些是外国歌曲。这里有丰富的生活,有好客的气氛。许多身份尊贵的客人前来访问,总是有音乐在演奏,总是能听到酒瓶碰击的声音。连我都盖不过这些声音!”风儿说着,“这里有一种高傲的铺张炫耀做派和老爷贵族派头,可是就没有上帝存在!”

“那正是瓦尔堡吉斯节的前夜,”风儿说,“我正从西边赶来。我看到有些船在西日德兰海岸上被撞毁。我飞过生满矮草的平原和长满绿林的海岸;飞过菲因岛,穿过大海峡,我呼呼地喘着粗气。叹息着,呻吟着。

“后来我在锡兰岛海岸的波尔毕庄园附近歇了下来,那里还有一片可爱的橡树林。

“附近的年轻小伙子都喜欢去橡树林里捡树枝,捡那些最粗壮最干燥的枝条。他们把树枝带进城去,摆成堆再点燃。最后,姑娘与小伙子们就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

“我静静地躺着,一声不吭,”风儿说,“但我轻轻地触碰了一根树枝,那根树枝是一个最漂亮的年轻人摆上去的。随后,他的柴火便燃烧了起来,火焰烧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高。这样他就被选上了,获得了‘街头山羊’的荣誉称号,与此同时,他还有权第一个在姑娘们中间挑选他喜欢的‘街头绵羊’。这里充斥着一种欢乐和愉悦的气氛,超过那富有的波尔毕庄园。

“高贵的妇人带着她的三个姑娘乘坐一辆六匹马拉的车子驶进庄园,车身金光闪闪。三位姑娘都美貌而且年轻,简直就像三朵娇艳的花朵:玫瑰、百合、淡白色风信子。母亲本人则是一株鲜嫩的郁金香。所有人都停止了游戏,向她鞠躬敬礼。然而她却并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回礼,这不禁让人觉得她是一朵僵直在花茎上的花朵。

“玫瑰、百合和淡白色风信子——是的,她们三人我全都看到了!她们会是什么人的‘街头绵羊’呢?我在思考这个问题:她们的‘街头山羊’绝对会是一位高贵的骑士,或者是一位王子!呼——呼!风刮了过去!风刮了过去!

“是的,车子载着她们远去。所有人继续跳舞,在波尔毕、捷尔毕以及附近所有的城镇,人们都在欢庆夏天的到来。

“可是在夜里,当我起身的时候,那位高贵的夫人却躺下了,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过。”风儿说,“在她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就像所有人都会发生这种事情一样——并没有什么新鲜的。瓦尔德玛·多伊安静地、严肃地站着,沉思了一会儿。‘最高傲的树会弯曲,但并不会折断。’他在心里说。三个女儿都落泪了,庄园里所有的人都擦拭自己的眼睛。是的,多伊夫人过世了——我也吹了过去!呼——呼!”风儿说。

“我又回来了,我时常去了又回来,我经过菲因岛的土地,飘过大海峡的水面,在波尔毕的海岸上停歇,徘徊在那广阔的橡树林附近——苍鹭、斑鸠、黑渡鸟都飞了过来,甚至连黑鹳也会在这里筑巢。那正值早春时节,有的鸟儿刚下了蛋,有的已经孵出小雏鸟来了。天呀,瞧瞧,它们在飞翔,听听,它们的歌唱!后来,又传来了斧头砍劈的声响,一下接着一下。森林里的树木要被伐倒了,瓦尔德玛·多伊想建造一艘价值昂贵的船,一艘有三层甲板的战船。国王肯定会把它买下来的。正是因为这样,他决定把这片作为海员们的航标和鸟儿的栖身之所的树林给砍伐掉。苍鹭惊恐地飞走了,它的巢被毁掉了。斑鸠和其他所有的林中鸟都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它们四处飞来飞去,恐惧和愤怒导致它们不停地怒吼。我很了解它们的心情。乌鸦和寒鸦嘲弄似地高声叫喊着:‘离开自己的巢吧!离开自己的巢吧,离开吧!离开吧!’

“在森林里,在一群工人旁边,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三个女儿都站在那里。他们听到了鸟儿们悲伤愤怒的叫喊,却因此而大笑不止。然而,他的最小的女儿——安娜·多瑟亚——心里感到很难过。工人们正要把一棵已经半死的树也砍掉,在那光秃秃的枝子上有一个黑鹳的巢,里面的小鹳已经把它们的头伸了出来。她含着眼泪向大家求情,于是,这棵树总算被保留下来了。黑鹳的巢也保留下来了。这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

“很多树被砍倒,很多树被锯断——一艘有三层甲板的船很快就建成了。建筑师本人出身低微,但却有一副英俊的相貌,他的眼睛与前额就能告诉人们他有多聪明。瓦尔德玛·多伊很愿意听他讲话,那位十五岁的女儿伊黛也很喜欢听。他一面为那位贵族老爷造船,一面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空中楼阁——他梦想着自己和伊黛结为夫妻,住在里面。要是这楼阁有坚实的砖石作基础,有护城河、有护城堡垒、有大片的树林和花园的话,那么这或许会成为现实。但尽管这位建筑师很聪慧,但他终究只是个穷光蛋而已!麻雀又如何在鹤群中跳舞呢?呼——呼!我又飞走了,他也飞走了,因为他不得不远走。小小的伊黛克制了自己心中的伤感,因为她不得不克制。

“马厩里黑色的骏马在嘶叫,这些马儿值得一看,而且也确实有人来看它们。国王亲自派海军上将来视察那艘新战船,商讨如何购买它的事宜。将军高声地赞扬那些骏马,连我都听得很清楚,”风儿说,“我跟在先生们的身后走进敞开的马厩大门,把碎草吹到他们的脚四周,干草像是一条一条发亮的黄金。瓦尔德玛·多伊是多么想要得到黄金啊,海军上将想要那些黑色的骏马,因此他才会不停地称赞它们。但是贵族老爷却没能理解将军的这层意思,所以船也没有卖掉。它一直躺在海滩上,闪闪发光,四周用木板遮挡起来。它变成一艘永远没下过水的诺亚方舟。呼——呼!风刮了过去!风刮了过去!这太可惜了。

“冬季来临,田野被积雪所覆盖,大海峡里满是浮冰,我把冰块吹到了岸边,”风儿说,“渡鸦和乌鸦成群结队地飞过来,一只比一只黑。它们落在海滩上那艘荒废了的、毫无生气的孤独的大船上,用极难听的声音鸣叫着——为了那已不复存在的树林,为了那些被遗弃的珍贵的鸟巢,为了那些无家可归的群鸟们而鸣叫。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一大堆木头——那艘永远无法下水的豪华战船的过错。

“我刮起漫天的雪花,雪花像海洋一样堆在船的四周,掠过它的上方!我让它听到我的声音,听清风暴要说些什么。我知道,我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教给它航海常识。呼——呼!风刮了过去!

“冬天过去了,冬天和夏天都过去了,它们都过去了,就像我一样,像雪花在飞舞,像苹果花在飞舞,像叶子在飞舞一样。过去了!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连人一起过去了!

“但是,女儿们还年轻,小小的伊黛像是一朵玫瑰,非常美丽。她还像造船的建筑师看到她时那样美。她沉思着站在花园里的苹果树旁,没有觉察到我把苹果花吹落到她松散的头发上。她的视线穿过花园里黑色的矮丛和树木,她凝望着鲜红的太阳和金黄色的天空。此时此刻,我轻轻地握住了她棕色的长发。

“她的妹妹约翰妮像一朵百合花,亭亭玉立,神态高傲——就像她母亲一样,宛若一朵长在花杆上不能动的僵直的花朵。她昂首挺胸,总喜欢穿梭在那悬着祖先画像的大厅里,在那些陈列的画中,贵族夫人们总是穿着丝绒的衣服,高高挽起的头发上戴着镶珠宝的小礼帽——那都是些美貌的夫人们!她们的丈夫全都身披铠甲,或者披着用松鼠皮做成的、有蓝色硬皱领的大氅,他们的长剑配在腰间,而并非挂在大腿上。约翰妮自己的画像会挂在墙上的什么位置呢?她那高贵的丈夫又会长成什么样子呢?是啊,这就是她心中所想的事情,她喃喃自语地讲了出来。我顺着长长的走廊刮到大厅里,转了个圈后又回来了,我听到她说的话。

“安娜·多瑟亚,那淡白色的风信子,她还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那是一位安静而喜欢沉思的姑娘,她安静的、深蓝的眼睛里时常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态,然而嘴边挂着的却是孩童般稚嫩的微笑。我吹不走这微笑,更不愿吹走它。

“我在花园里、在空无一人的小巷中、在农田里遇到她。她采摘着各种花草,她知道,这些东西对她父亲很有用,他能够用这些花草蒸馏出饮料和药剂。瓦尔德玛·多伊是个高傲自大的人,同时他也是个学识渊博的人,知道很多东西。这是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一点,并在私下议论着。他们家的烟囱即便是夏天也总冒出烟来,他屋子的房门总是关着的。就这样经过了不知多少个昼夜。可他不大喜欢谈及这件事情——大自然的力量只能静悄悄地在暗中应用,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发现最大的秘密——如何制造赤金。

“这就是为什么他家的烟囱总是冒着烟,总是一天到晚噼噼啪啪冒着火焰的原因。是的,我知道,我也在场!”风儿说,“燃烧吧!燃烧吧!我穿过烟囱这样唱着:‘留给你的只有烟雾,是浓烟,是焦炭,是死灰!你把自己也烧掉了!呼——呼!风刮了过去!风刮了过去!’可是瓦尔德玛·多伊却不肯就此住手。

“那些在马厩里的黑色骏马——它们又变成什么了呢?那些装在柜子和箱子里的值钱财宝、金银器皿,田野里的母牛、财产和房屋都变成了什么呢?——是的,统统都可以熔化,会在炼金炉里熔化掉,但这也变不出金子来。

“粮仓里,地窖里,酒窖里,储藏室里,全空了。人数少了一大群,老鼠多了一大群。这里的一块玻璃碎了,那里的一块玻璃又裂了,我用不着门就能够穿进去,”风儿说,“烟囱冒烟的地方,就说明有人在煮饭。这里的烟囱也冒烟,不光是为了饭,还为了炼赤金——赤金把一顿顿的饭都吞噬掉了。”

“我从庄园大门吹进去,像一个吹响号角的看门人一般,可是那里的看门人却不见了,”风儿说,“我把屋顶上的风信公鸡吹得乱转,发出呼呼的声响,就像是在塔顶上守卫的人打鼾一样,可是守卫人却不见了,这里只有成群的老鼠。穷困出现在桌子上,穷困躺在衣柜里,穷困坐落在碗柜里。门的折叶脱落了,到处都是断痕裂缝,我可以随意地进进出出,”风儿说,“因此我什么都知道了。

“在浓烟和灰烬里,在愁云笼罩的不眠之夜里,他的胡须和头发变白了,皮肤变得粗糙发黄,可他的贪婪的眼睛还在为金子发光,为了那令他向往的金子。

“我吹掉了他脸上和胡须上的烟灰。他没有得到金子反而背了一身的债。我在破碎的玻璃窗和裂缝中唱歌似地吹进去,吹进女儿们的衣柜里去,那里面的衣裳全都褪色了,破旧了。因为她们不得不总是反反复复地穿这些衣服。这首歌不是在她们儿时的摇篮旁唱的!豪华的日子现在变成了贫乏的生活!只有我是唯一一个还能在庄园里放声歌唱的!”风儿说,“我用雪把他们堵在屋子里,这样还暖和一些。他们已没有劈柴了,树林被他们伐光了,根本没有地方捡柴禾。天气冷极了。我在窗口附近吹,在走廊里吹,吹过三角墙,吹过屋里的墙,为了舒展筋骨活动活动而已。因为寒冷,三位出身高贵的女儿只能躺在被子里;她们的父亲钻在皮褥子下面缩成一团。没有吃的,没有烧的,这就是贵族的生活!呼——呼!风刮了过去!但这正是多伊先生办不到的事情!

“‘冬天过后是春天,’他说,‘贫困过后便是美好时光——但是,好时光需要等待,需要等待!——现在我们连庄园也抵押出去了,土地变成了一纸当契。现在,不就是最惨的时候吗?等它过去之后便会有金子了!到复活节便会有金子了!’

“我听见他对着墙角的蜘蛛网喃喃地说:‘你这个勤劳的小织匠!你教会我要坚韧不拔!你织完了网子,人们毁掉了它,你就毫不犹疑地再织一次,从头再来!——从头再来!一个人也应这样,迟早会有收获的!’

“复活节的早晨,教堂的钟声齐鸣,阳光在天空中嬉戏。多伊先生像发烧似地一夜未眠,一会儿忙着熔化,一会儿忙着冷却;一会儿要去搅拌,一会儿又要去蒸馏。我仿佛听见他迷惘的魂灵在叹息,我听到他在祷告,我感觉到他屏住了呼吸。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油灯已经燃尽。我吹弄着炭火,火光照着他那惨白的面孔,我试图让光明在他的脸上多留一会儿。他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那两只眼睛现在变得很大,非常大——像是要蹦出来似的。

“请看看炼金术士的炼金玻璃杯吧!里面闪闪发光!它是通红的、炙热的,很有份量!他用颤抖的手将它举了起来,用同样颤抖的声音喊道:‘金子!金子!’他因此而感到晕眩——我简直一口气就能把他刮倒,”风儿说,“但是我只是吹了吹那赤热的炭,我跟随着他穿过屋门,来到她女儿们的房间,她们在里面冻得瑟瑟发抖。他的袍子上尽是炭灰,胡须和乱蓬蓬的头发上也全是炭灰。他挺胸抬头站得笔直,高举着那装着贵重宝贝的易碎玻璃杯:‘炼出来了!成功了!——金子,金子!’他喊着叫着,把玻璃杯举得高高的,杯子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但他的手却在发抖。这位炼金术士的杯子落到了地上,摔成了成千上万块小碎片:他的全部幸福的最后一个泡沫也破碎了。呼——呼!风刮了过去!我就此离开了这位炼金术士的庄园。

“一年快要结束了,这里的白昼也短了起来;白霜降了下来,在红色小浆果和光秃秃的枝条上凝结成一滴滴的小水珠,我心情愉快地回来了。我一路扫过天空,吹断残枝败叶——这倒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是的,可这是非做不可的事。在波尔毕,在瓦尔德玛·多伊的庄里,同时也进行着另外一种清扫。他的对头,巴斯奈斯地方的奥佛·拉迈尔拿着典当庄园和里面所有家具的当票走进来了。我敲打着破碎的玻璃窗,敲打着剥落的门,在断痕裂缝间呼啸着:我要让奥佛先生讨厌这里,不想在这里住下来。伊黛和安娜·多瑟亚都在哭泣,落下了许多悲伤的眼泪。亭亭玉立的约翰妮僵直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她咬自己的拇指,咬出了血——可这又有什么用啊!奥佛·拉迈尔答应让多伊先生在这个庄园里住着,一直住到他死为止,但是多伊先生并未因此而感激涕零。我在旁边听着,看着。我看到那位失去庄园的先生抬起了头,比平时更加高傲,他挺直了自己的脖子。我朝着庄园里的一棵老菩提树猛烈地刮去,把最粗的一棵枝子吹断了——那是一根还没有腐烂的枝条。它就躺倒在门口,像一把扫帚似的,如果有人想把这栋房子打扫一下的话,他们就可以用这根枝条了,事实上,这里也真该被人好好打扫一下了。于是,真的有人来扫了。

“这是艰难的日子,这是很难坚持下去的时刻。但如果精神是坚强的,骨头是硬的,一切都会过去。

“除却身上穿的衣服之外,他们已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最近买到的炼金杯子,那里面装满了从地上刮起的丹药碎片——这些东西曾被许诺过有朝一日能够变成财宝,但却从未兑现。瓦尔德玛·多伊把炼金杯藏在自己的胸前,手中拿着自己的手杖。这位一度十分富有的贵族老爷,带着自己的三个女儿走出了波尔毕庄园。我将一阵冷气吹在他发烫的脸颊上,我拍打着他的灰白胡须和长发。我竭尽全力地唱着:呼——呼!风刮了过去!风刮了过去!这就是所有富贵豪华的美景散去后的结局!

“三个女儿,一位在老人的左边走,一位在老人的右边走。亭亭玉立的约翰妮回过头去——这是为什么呢?即便如此也不能让幸福回头呀!她朝庄园的红色墙壁望了一眼,不禁想起了斯蒂格的女儿们:

年长的姐姐牵起了最小妹妹的手,

她们一起走向外面茫茫的世界!

她是在想这首歌吗?现在,她们姐妹三人在一起——连同她们的父亲也在一起!他们曾走过这条路——他们曾乘着华丽的马车驰骋过这条路。而现在,她们作为一帮乞丐搀扶着父亲走在这条路上。走向斯密兹斯特鲁普的田庄,走向每年十马克租金的泥草棚里去——那里是他们的新住所,家徒四壁,屋子里没有一件家具。渡鸦和寒鸦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啼叫着,仿佛是在嘲笑他们的惨状:‘离开自己的巢吧!离开自己的巢吧,离开吧!离开吧!’正如同它们见到波尔毕森林的树木被砍伐掉时所发出哀鸣一样。

“多伊先生和他的女儿当然听懂了。于是我就在他们的耳边吹来吹去,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掩盖住鸟儿的叫声。

“紧接着,他们住到斯密兹斯特鲁普田野里的泥草棚里去了——我呢?我飞走了,再次穿过沼泽和田野,穿过裸露的绿色灌木丛和叶子落净了的树林,穿过那片汪洋大海,飞到异国他乡去了。呼——呼!风刮了过去!风刮了过去!年复一年地刮。

“瓦尔德玛·多伊怎样了呢?他的女儿们又怎样了呢?是的,我最后一个见到的是她们中的安娜·多瑟亚,那淡白色的风信子,我最后一次见的就是她——现在,她已经完全老了,弯腰驼背的。因为时间流逝了五十年。她活的比她的父亲和姐姐们都要久,她经历了人世间的一切。

“在杂草丛生的荒原上,在维堡城的附近,有一幢很体面的房子——那是教区主牧师新盖的房子:有红砖墙,还有锯齿形的三角墙,烟囱冒着浓烟。他那性情温柔的夫人和美丽的女儿坐在落地窗边,望着花园中垂悬着的枸杞花儿,望着那温暖的棕黄色的草原——她们在看什么?她们在看坐落在一幢很快便要坍塌的屋子上的鹳巢。那屋子的房顶上——如果那里的一堆青苔和石莲花也称得上是房顶的话,最干净的地方便是那鹳巢所在的一小片砖瓦——也只有这一小片是完整的,是鹳鸟把它保存下来的。

“那是一幢只能看不能碰的屋子。我得小心点儿刮,”风儿说,“因为鹳巢的缘故,那屋子才得以保存下来。否则,它孤单地矗立在荒原里的样子,确实挺吓人的。教区牧师不愿把鹳鸟赶走,于是那陋屋才得以保存下来,里面的苦命人才得以住在那里。她应该感谢这只来自埃及的鸟儿〔3〕,或是说应当感谢往事。因为很多年前在波尔毕的森林里,她曾为鹳鸟的远房亲戚的巢求过情。那时的她——现在的穷苦老人——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住在高贵的庄园里,宛若一朵漂亮的淡白色风信子。这一切她都记得很清楚:因为她是安娜·多瑟亚。

“‘啊!啊!是的,人们可以叹息,就像风儿在水草和芦苇荡里叹息一样。啊!啊!在你下葬的时候,没有教堂的钟为你鸣响,瓦尔德玛·多伊!波尔毕庄园从前的主人下葬入土的时候,连穷学生和孩子都没来唱圣诗。啊!啊!任何东西都有个终结,贫穷也是这样!姐姐伊黛做了农夫的妻子——这对她们的父亲来说是最严峻的考验!女儿的丈夫,是一个最可怜的农奴,他的主人随时能让他接受最严酷的刑罚。现在他已经在土里了吧?你呢?你是不是也一样,伊黛?哦,是的!一切还没有结束,还有我这可怜的老太婆活在世界上。我这个贫穷的可怜人!仁慈的上帝,请赐我一死吧!’

“这是安娜·多瑟亚在那个破败的屋子——为鹳鸟留下的泥草棚——里所作的祈祷。

“我带走了三姐妹中最好的那个女孩,”风儿说,“她自己剪裁了一身男性服装!她化装成一个落魄的小伙子,到一条船上去做水手。她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可是她很愿意干自己的活。她只有一个缺点——不能爬桅杆。于是,我在所有人发觉她是一个女人之前,把她吹进海里去了。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一个复活节的清晨,就像瓦尔德玛·多伊认为自己炼出了金子的那个复活节清晨一样,我在那几堵即将坍塌的墙间,在鹳鸟巢的下方,听到了赞美诗的歌声——那是安娜·多瑟亚最后的歌。

“没有窗子,墙上只有一个破洞——太阳像碎金一般徐徐升起,将阳光照耀在屋子里面——多么明亮啊!她的眼睛碎了,她的心碎了!即便太阳不在这一天清晨照耀在她身上,它们也一样会碎的。

“鹳鸟一直在她的屋顶,直到她死去为止!我在她的墓上为她歌唱!”风儿说,“我也在她父亲的坟上歌唱。我很清楚她父亲的坟墓在何处,也清楚她的坟墓在何处。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新的时代,与众不同的时代!私人的田间修筑起公路,安宁的坟墓被夷为平地。不用多久,蒸汽机便会带着一长串货车厢驶过原来坟地所在的地方,人们的姓名全将被遗忘。呼——呼!风刮了过去!

“这就是瓦尔德玛·多伊和他女儿们的故事。如果你们可以的话,请把这个故事讲得更好一些吧!”风儿说着便转过身去,不见了。

注释

〔1〕这里指位于丹麦瑟兰岛和富恩岛之间的一条长达四十英里、宽十英里的海峡。

〔2〕马尔斯克·斯蒂格谋杀了丹麦国王埃里克五世。

〔3〕这里指的是鹳鸟,在丹麦民间传说中,鹳鸟来自埃及,并且给夫妇带来子嗣。


铜猪永恒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