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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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把钥匙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说起钥匙的种类,那的确非常多:有家臣〔1〕的钥匙,有开座钟门的钥匙,有圣彼得大教堂〔2〕的钥匙。我们可以说起各种各样的钥匙,不过现在,我只想谈谈关于家臣的那把钥匙——一枚开门的钥匙。

它诞生在一个锁匠的店里。不过它被锤打和锤锯得那么厉害,人们看到它的时候,宁愿相信它是出自一位铁匠之手。对于裤子口袋说来,它太大了些,因此人们只好把它装在上衣口袋里。它时常待在这个黑暗的口袋里,还好,它在墙上也有一个固定的位置。那是在家臣的一张儿时画像的旁边——在这张画像里,他的样子倒很像是一个用衬衫褶皱包着的肉丸。

人们说,在某些星座下出生的人,会在他本人的性格和行为中带有这个星座的某种特质——比如说,历书上记录的金牛座、处女座、天蝎座,诸如此类的。家臣的夫人没有提起过任何这些星座的名字,只是说她的丈夫是出生在“手车星座”下的——因为他总是要有人推他几下才肯动。

他的父亲把他推进一个办公室里,他的母亲把他推向了通往婚姻的道路,他的老婆把他推到家臣的职位上——然而,最后的这件事她不讲出来,因为她是一个非常懂得礼仪的女人。她知道在适当的场合下保持沉默,在其他的一些场合下开口发言或者是向前推进。

现在他的年纪在逐渐增长,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不多不少,刚刚好”。他是个有教养、富有幽默感的人,特别是他对钥匙有着丰富的知识——关于钥匙的问题,我们过会儿就会知道。他总是保持着一张笑脸;大家都愿意亲近他,也愿意找他谈话。他进城的时候,要不是有他的妈妈在后面推着,他恐怕就没有办法回家。因为他一定会对他所遇到的每一个熟人大聊特聊,而他的熟人却是多如牛毛。这总是弄得他把吃饭的时间也耽误了。

家臣的太太坐在窗边盼望着他的归来。

“现在,他回来了!”她对女佣人说,“快把锅热上!……噢不,他又停下来了,跟一个什么人在谈话!你把锅拿下来吧,不然菜就煮烂了!……现在,他回来了!快快,把锅再重新热上吧!”

然而,他依旧没有回来。

他站在窗下面对她点点头,但是只要有一个熟人经过,他就无法控制自己,一定要和这个人说上一两句话才行。如果他在跟这个人谈话的同时,又有一个熟人走过的话,那么他就会扣住这个人的扣眼儿,然后再去握另外一个人的手,同时还要高声地对快要经过的第三个熟人打招呼。

这简直就是在考验家臣太太的耐心。

“家臣!家臣!”于是,她就这样喊了起来,“是的,对这种在手车星座下出生的人,不在后面推上他一把,他就走不动!”

他喜欢到书店里,翻阅书籍和杂志。他会送给书商一些小礼物,为的是想获得书商的准许,好把新书借回家里看——这也就是说,获得许可把书的竖边裁开,而不是书的横边〔3〕,因为如果那样做的话,这本书就不能当做新书出售了。他是一本活动着的的礼仪规范杂志:他知道一切关于婚丧嫁娶的说法、文人们的闲话以及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很多人所不知道的东西,他也能用神秘的暗喻双关语让人明白过来。这一套本领,他是从开门钥匙那里得到的。

家臣和他的太太从还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的时候起,就住在自己的公馆里。那时,他们就有了这把钥匙,不过那时他们不知道它出奇的能力——他们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是国王腓特烈六世〔4〕统治的时代。当时哥本哈根还没有煤气,只有煤油灯,更别说什么提佛里〔5〕和卡西诺〔6〕了;电车和火车也都没有。和现在比起来,供人娱乐的场所实在是少得可怜。当周末来临,人们只能出城走走,去“互助教堂”游览参观,阅读篆刻的碑文,然后坐在草地上,吃掉野餐篮里的食物,喝点儿烈酒。要不然,就去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游玩,那里有一支乐队,他们专门在宫殿前演奏。许多人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皇家的人在那条窄小的运河上划船。老国王在船尾掌舵;他和他的皇后对大家不分等级,一律点头。富裕人家特地从城里来到这里来吃晚餐。他们可以从花园外的农舍那里得到开水,至于其他的东西,那就得他们自己预备了。

那是一个阳光普照的礼拜天下午,家臣一家人也来到了这里。他们的女佣提着茶壶和整整一篮子食物还有一大瓶上好的酒走在前面。

“你把开门钥匙带上吧!”太太说,“以便我们回来得晚时,可以进家门。你知道的,他们总是太阳一落山就把门锁上了,而门铃绳子又在昨天断掉了!……我们要很晚才能到家!而且在佛列得里克斯堡游玩之后,还要去西桥的加索蒂大剧院去看一出哑剧——《收获人的头目哈列金》;他们从云朵上直接降下来;每张票售价两马克。”

就这样,他们抵达佛列得里克斯堡,听过了音乐,也看到飘扬着国旗的御用船只,看到了老国王和雪白的天鹅。他们痛痛快快地吃了一些茶点,然后匆匆离去,但是仍然没有及时赶到戏院。

他们错过了踩绳节目,高跷舞也早就结束了,哑剧已进行到一半——他们照例迟到了不少——这都要怪家臣:他在路上的每一分钟都要停下来,跟这个谈几句,跟那个聊几句。进入戏院的时候,他又碰到不少好友。等节目演完之后,他又非要拉着自己的太太陪熟人们回到西桥头的家中去喝上一杯不可。本来只用十分钟就可以完事,但是他们却花了整整一个小时。他们口若悬河地聊了起来。特别是一位来自瑞典的男爵——也或许是一位来自德国的男爵,家臣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相反,这位男爵教给他的关于钥匙的戏法,他却一直牢记在心。这简直太了不起了!他能够让钥匙回答自己的所有问题,甚至连最私密的事情也可以问得一清二楚。

家臣的钥匙特别适合做这种事情。它头重脚轻,所以,一定要倒立着才能站稳。男爵把钥匙的把手放在右手的食指上,钥匙轻松平稳地悬在那里。他指尖上传来的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可以使钥匙转动摇摆,如果它不动了,男爵也知道如何使它按照自己的意志来旋转,同时不被任何人发觉。每一次转动都代表一个字母,从A开始,一直到任何我们想要的字母。第一个字母出现后,钥匙朝相反的方向转动,于是我们就得到了第二个字母。这样我们就能得到整个字,整个句子,从而得出问题的完整答案。其实这些都是不真实的,但却非常有趣。家臣最初的看法也是这样,但他却没有坚持下去。他已经对钥匙着魔了。

“先生!先生!”家臣的妻子喊了起来,“十二点的时候,西侧的城门就要关闭了呀!到时候,我们就进不去了,现在只剩下十五分钟了。”

他们得赶快。有好些想回到城里的人匆匆地从他们身旁经过。在他们就快要走到最后一个哨所时,钟刚好在敲第十二下,于是城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一大堆人都被关在了外面,其中自然包括家臣夫妇,还有他们那位拎着茶壶挎着空篮子的女佣。有的人十分惶恐地站在那里,有的人则感到非常烦恼。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幸运的是——最近曾经下达过一个通知:有一个城门——北门——不会关闭,步行的人们可以通过那里的哨所进城。

这可是不短的一段路程,还好天气晴朗,夜空清净无云,满天星斗,水沟和池塘里传来一片蛙声。徒步行走的人们唱起了歌——一个接着一个地唱。不过,家臣既不唱歌,也不看星星,甚至连脚下的路也不好好看。为此,他在水沟旁栽了一个大跟头,人们以为他喝酒喝多了,不过,显而易见,钻进他脑袋里打转的东西决不是酒精,而是那个钥匙。

终于,他们来到了北门的哨所,走过桥,顺利进城。

“现在我总算是一块石头落地了!”他的妻子说,“可算是到家门口了!”

“但是,开门的钥匙在哪里呢?”家臣问。后边的裤袋里,侧面的口袋里,全都找不到钥匙的踪影。

“我的老天呀!”他的妻子喊道,“难道你把钥匙弄丢了吗?你一定是在跟男爵玩钥匙把戏的时候弄丢的。现在,你要我们怎样进家门呢?门铃的绳子昨天已经断了,守夜的人也没有开我们房子的钥匙。你这简直是叫我们无路可走呀!”

女佣开始小声地抽泣起来。唯一能保持镇静的人却是家臣。

“我们可以把杂货店老板〔7〕的窗玻璃打碎!”他这样说,“这样就能让他醒来,然后我们就可以进去了。”

他打破了一块玻璃,紧接着又打破了两块。

“比得森!”他在叫喊人名的同时,还把遮阳伞的把手伸到了窗户里。住在地下室的那户人家的女儿在里面尖叫起来。杂货店的店门打开了,老板大声叫着:“守夜的!守夜的!”但他一看到家臣一家,立即就认出了他们,并且让他们进门。守夜人吹响了哨子,在附近街道巡逻的守夜人也吹响了哨子,作为回复。许多人都赶到这扇窗户前。

“是什么地方发生火灾了?还是什么地方出了乱子?”大家都互相问着。家臣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可那些人还在问着。他脱掉了自己的上衣,这才发现原来钥匙就在里面,倒不是在衣袋里——而是在衬布里。衣袋漏了一个洞,钥匙是从那里溜进去的。

从那天晚上开始,钥匙突然有了一种巨大的特殊意义——不光是他们在夜间出门的时候是这样,即便是他们坐在家里时也是如此。这家臣为了显示自己的聪慧,就让钥匙来回答一切问题。他自己想出一个最正确的答案,然后让钥匙表达出来。最后,就连他自己也把钥匙的答案当做是至理名言了。不过,有一位药剂师——他是与家臣的妻子有血缘关系的一位年轻人——不相信这一套。

药剂师这个人十分聪明,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写过各种书籍评论和戏剧评论,而且从来没有署过自己的名字——这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他是那种我们所谓的“精力无穷”的人,可是他不相信鬼神学,更不相信这把旧钥匙。

“是的,我信,我信!”他说,“亲爱的家臣,我信你这把钥匙和一切的钥匙,正如我相信现在已经被大家所了解的新科学——灵动术〔8〕和新旧家具精灵。你听人们提起过吗?我是听过的!我也曾怀疑过。你知道的,我是一个怀疑论者,但我在一个相当有权威的外国杂志上读到了一个可怕的故事——而我被它征服了。家臣,你能想象出来吗?还是让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

“有两个聪明的孩子,他们亲眼见到过自己的父母唤醒了一张大餐桌的

精灵。当这两个孩子单独待在房间里的时候,他们也想用同样的方法唤醒一个柜子的精灵。于是它有了生命,属于它的精灵被唤醒了,然而它却不听从两个孩子的指示。它自己行动起来,发出巨大的破裂声,让抽屉都跌倒在地。紧接着,它还用自己的两条木腿把两个孩子卷进了抽屉里。柜子带着两个小孩跑出敞开的大门,跑下了楼梯,冲到大街上,一直奔进运河里去了,最后,两个孩子都淹死了。两具幼小的尸体后来被埋进属于基督徒的墓地里,但是柜子却被押进市政议会厅,作为谋杀犯而被判以死刑,然后在市场上给活活烧死了。

“我读到了这个故事!”药剂师说,“在一本外国杂志上读到了它。这不是我杜撰出来的。有这把钥匙作证,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我在此庄严起誓!”

家臣认为类似这样的故事其实就是无聊的玩笑。而关于钥匙的事情,这两个人永远谈不到一起。在钥匙的问题上,药剂师完全是个门外汉;而家臣对于钥匙的认识则在不断进步。钥匙成为他每日的娱乐项目以及智慧的源泉。

一天晚上,家臣要上床睡觉。他的衣服刚脱了一半,忽然听到走廊上有人在敲门。那是杂货店老板。他的到访可真算是姗姗来迟呀——他的衣服也脱了一半,不过他说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只怕是睡一夜就忘记了。

“我要说的是关于我的女儿——洛特·伦。她是一个好看的女孩,而且已经接受了坚信礼,现在,我想是时候把她安顿下来了。”

“我的妻子还没死呢!”家臣面带微笑地回答,“而且,我也没有儿子!”

“亲爱的家臣,我想您懂我的意思!”杂货店老板说,“她这个人,既能弹琴,又能唱歌。或许您在楼上也听到过。您不了解她都能做什么事情——她能够模仿各种人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她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对于出身良家的女孩子来说,当演员可是一条好出路。那样的话,她们就有机会嫁给伯爵。不过这并不是我的想法,也不是我女儿洛特·伦的。她既能唱歌,又能弹琴!前几天,我跟她一起去过声乐学校一次。她唱了几句,可她缺乏女歌手所必备的花腔唱法,当然,也不具备人们对一个女歌唱家所要求的那种金丝雀般最高最尖的嗓音。后来我转念想,既然她不能成为一个歌手,那何不去做一个演员呢?——要知道,演员只需要背台词就可以。今天我跟教师——人们这样称呼他——一起聊天。‘她的书读得多吗?’他问。‘不多。’我回答。‘难道她什么也没有读过吗?’他说,‘读书对于艺术家来说,是必要的!’我觉得这事倒是挺好办的,所以就回家了。我认为,可以让她去租书店里,读遍那里所有的书。可是,当我今天晚上正在脱衣服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了,为什么一定要去租书来看呢?你的家里有的是书,尽管让她去读好了。那可是读也读不完的书,而且不用花一分钱。”

“洛特·伦是一位可爱的女孩子!”家臣说,“还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她理应有书可读。不过她到底有没有人们所谓的‘灵气’——也就是天分——呢?更重要的是:她有没有——运气呢?”

“她中过两次彩票,”杂货店老板说,“一次她中了一个衣柜,还有一次中了六条床单。这可以算得上是幸运吧,她确实有这种运气!”

“让我来问问钥匙吧!”家臣说。于是,他就把钥匙放在自己的右手食指和商人的食指上,钥匙随即转动了起来,不停地显示出一串字母来。

钥匙说了——胜利和幸运!因此,洛特·伦的未来说这样确定下来了。

家臣立刻拿给她两本书:《杜威克〔9〕》的剧本和克尼格〔10〕的《处世与交友》。

也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洛特·伦和家臣一家建立起了一种亲密的关系。她时常前来拜访,家臣亦认为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同样深信着他和他的钥匙。家臣的妻子从她随时在不知不觉中所表现出来的无知中,发现了她身上孩子气的一面和天真的气质。这对夫妇都依照自己的观点来看待她,喜爱她。而她也同样喜爱他们。

“楼上有一种好闻的香气。”洛特·伦说。

那里确实飘着一种香气,是一种芬芳的气味,一种苹果的香味——家臣的妻子曾在走廊上放了一整桶的“格洛斯登苹果〔11〕”,所有的房间里也飘荡着幽香的玫瑰花和熏衣草味。

“真是可爱的味道!”洛特·伦说。

家臣的妻子经常在家里摆设出许多美丽的花朵。这可真是把洛特·伦的眼睛给看花了。是的,即便在冬季,这里也有丁香和樱桃的枝条在开花。这些枝条插在水中,放在温暖的房间里,很快地就长出叶子,开出芬芳的花朵。

“人们都以为这些光秃秃的枝条走到了生命尽头。可是,请看看它们是如何起死回生的吧。”

“以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洛特·伦说,“大自然真是奇妙!”

家臣让她看了他的“钥匙书”。这本书里记载着钥匙讲述过的一切奇妙的事情——甚至连“某天晚上当他家女佣的恋人来探望她时,橱柜里有半块苹果派不见了”这种琐碎的事情也被记录下来了。

家臣问他的钥匙:“是谁吃了那块苹果派呢——是小猫,还是女佣的恋人?”钥匙回答说:“女佣的恋人!”其实家臣在没问钥匙之前就知道答案了。于是,女佣只好承认:这该死的钥匙!什么事都一清二楚!

“是呀,这不是很稀奇吗?”家臣说,“我的钥匙!这把钥匙!它曾对洛特·伦作出过这样的预言:‘胜利和幸运!’是的,我们将会亲眼见证它变为事实——我敢担保,一定能够成为现实的!”

“那真是太好了。”洛特·伦说。

家臣的妻子却不信这些话,但她从不当面表示怀疑,因为她怕丈夫会知道。后来有一次,她告诉洛特·伦一件事——家臣年轻的时候曾是一个戏迷。如果那时有人在后面推他一把,他一定能够成为一个演员,不过他的家庭却把他推向另一条道路上去了。他也曾坚持要投身戏剧——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还写过一出戏。

“亲爱的洛特·伦,这是我告诉你的一个大秘密。那出戏写得很好,皇家剧院接受了它,但却只赢得了观众的满场嘘声。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它。对这么一个结果,我倒是有些高兴。我是他的妻子,我了解他。是的,你也即将踏上同样的道路——我希望你事事顺风,不过我不相信这会成为事实——我不信那把钥匙!”

可洛特·伦相信钥匙!在这方面,她和家臣的想法相同,他们是如此诚恳地抱着同样的想法呀!

这位小姐有多种才艺,家臣十分欣赏她。洛特·伦会用土豆做出淀粉来,会用旧丝袜织出丝手套来,会把舞鞋的绸面破洞修补好——尽管她有的是钱来买新衣服。她正如杂货店老板所说的那样——抽屉里有的是银币,钱匣里有的是股票。家臣太太认为这个姑娘可以成为药剂师理想的妻子,但她依旧没有说出口,更没有让钥匙表示出来。不久,药剂师就要有自己的事业了——在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大城市里开一家药店。

洛特·伦经常阅读《杜威克》和克尼格的《处世与交友》。她把这些书保存了两年,其中《杜威克》这本书她简直倒背如流——她记得里面所有的人物,不过她只希望出演其中的一个角色——那就是杜威克——而且她也不愿意去首都表演,因为那里的人都十分善嫉,自然也都不欢迎她去那里演出。依照家臣的话,她更愿意在一个大城市里开始她的表演事业。

说来也是天赐的巧合:年轻药剂师的店铺恰好是在这个城市里开业的——他不是这座城里唯一的年轻药剂师,却是最年轻的药剂师。

那个期待已久的伟大夜晚终于来临了。洛特·伦要登台了,正如钥匙所说的那样,要获得胜利和幸运了。家臣不在场,因为此时他病倒在床上,而他的妻子在照料他。他需要许多暖和的餐巾和甘菊茶,所以他肚子外面全是餐巾,肚子里面全是热茶。

在《杜威克》演出时,家臣夫妇不在场,然而药剂师却在那里。他把这次演出的情形写成了一封信给他的亲戚——家臣的太太。

“最好看的也就是杜威克衬衫上的绉领了!”他这样写,“如果家臣的钥匙在我口袋里的话,我一定要把它掏出来,好好给它几记嘘声——她也应当受到这种待遇,钥匙更应当受到这种待遇——因为它曾经无耻地用‘胜利和幸运’这类鬼话欺骗了她。”

家臣读到了这封信。他说那是恶意的诽谤——是对钥匙的仇恨——只是他偏偏把这仇恨发泄到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子身上。

他刚刚能起床、身体健康恢复了一些后,就立即给药剂师写了一封简短而恶毒的信。药剂师也同样回复了一封,那些话显得他似乎并没有被家臣的话所触动,而只是读到了一些玩笑话和幽默段子。

他对家臣的信件表示感谢,正如他每次看到家臣为钥匙的价值和重要性而大吹特吹时都会表示感谢一样。随后,他告诉家臣:他除了药剂师的工作之外,还在写一部书——关于那伟大的钥匙。在这部书里,毫无疑问,所有的人物都是钥匙。“开门钥匙”是书的主人公,而家臣的钥匙正是他的原型,它具有预知性。其他所有钥匙的故事都围绕着它而展开:比如说,老家臣的那把了解一切宫廷豪华场面的钥匙;也比如说,在铁匠那里价值三个铜币的那把小巧、细致而华丽的开钟的钥匙;还比如说,经常跟牧师打交道的那把祭坛钥匙,它有一晚待在钥匙孔里,因此还看到过鬼魂出现。储藏室钥匙、柴草房钥匙、酒窖钥匙,大家都纷纷登台,彼此互相致敬,并且环绕在开门钥匙周围。阳光下的开门钥匙,像银子一样闪亮。有风儿——那是空气的精灵——吹进了它的身体,钥匙发出哨子般的声响。它是钥匙之王,是家臣的开门钥匙。现在它成为开启天国之门的钥匙,成为了教皇的钥匙——它永远不会出错!

“阴险的招数!”家臣说,“恶意的招数!”

从此,他和药剂师老死不相往来……是的,只有在家臣妻子的葬礼上,他们见了一面。

她比他先死去。

屋子里充满了悲哀和惋惜之情。就连那些开着花、冒出芽的樱桃枝条也因为悲伤而凋谢枯萎了。它们从此被遗忘,因为她再也不能照料它们了。

家臣和药剂师,作为最亲近的家属并排走在棺材后面。他们现在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吵嘴了。

洛特·伦在家臣的帽子上镶了黑纱。她早就回到这个小地方来了,她没有在所从事的戏剧事业中得到胜利和幸运。不过,或许她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得到胜利和幸运。洛特·伦有天赋——钥匙曾经这样说过,家臣也这样说过。

她来探望他。他们谈起了死者,然后哭了起来——洛特·伦是个善心的姑娘。他们又谈到了戏剧——洛特·伦是坚定的。

“舞台生活真是太令人向往了!”她说,“但同时无聊和嫉妒的事情也频频发生!我宁愿走自己的路,先解决自己的问题,然后解决艺术的问题!”

克尼格曾在他关于演员的一部书里说出了事实。她知道钥匙并没有说出事实,可她不愿意在家臣面前揭穿它,她不忍让家臣伤心。

在他服丧的一年中,钥匙成为他唯一的慰藉。他每天都要问它许多问题,而它一一做出回答。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一天晚上,他和洛特·伦情意绵绵地坐在一起。他问钥匙:“我还会结婚吗?如果会,那么我会和谁结婚呢?”

现在没有人在后面推他一把了,于是他在后面推了钥匙一把。

钥匙说:“洛特·伦。”

既然钥匙这么说了,洛特·伦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家臣的续弦妻子。

“胜利和幸运!”似乎这句话在前面就过了——是开门钥匙说的。

注释

〔1〕封建时代皇家或贵族家中的一种官职,可理解为“管事”。

〔2〕罗马梵蒂冈的一个大教堂。最初是由君士坦丁大帝于公元326-333年在圣彼得墓地上修建的,称为老圣彼得大教堂,于公元326年落成。在1506-1626年进行重建,历时120年。顶高约138米,占地36,450平方米,室内直径210米,里面有30个祭坛。最多可容纳近6万人同时祈祷。

〔3〕在欧洲的许多国家里,特别是法国和意大利,新书在出售前是不切边的,读者必须自己裁开。这里是指裁开书页的一部分,这样既方便阅读,又能作为新书出售。

〔4〕腓特烈六世(1768-1839),是丹麦和挪威两国的国王。

〔5〕提佛里(Tivoli)是现在哥本哈根市内的一个大游艺场。

〔6〕卡西诺(Casino)是现在哥本哈根市内的一个大咖啡馆兼游艺场。

〔7〕在欧洲,大型建筑物的最底层通常不作为居住使用,只租给小商人开店。

〔8〕这是19世纪中叶在欧洲盛行的一种迷信:许多人围着桌子坐着,把手放在桌子上,桌子就会自动地动起来。据说这是因为“精灵”在暗中发生作用。

〔9〕荷兰文Duiveke(小鸽子)的音译。它是一个荷兰旅店主人的女儿的小名,她后来成了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二世的情妇。她在1517年暴卒,据说是被人毒死的。

〔10〕阿道夫·茨·克尼格(AdolfvonKnigge),德国男爵,也是一个作家。

〔11〕这是一种巨大的苹果,产于丹麦尤兰岛上一个叫做格洛斯登的地方。


老约翰尼讲的故事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