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的故事

字数:20797

这个故事是从日德兰半岛的沙丘那里听来的,但是,故事不是从日德兰半岛开始的,哦,故事发生在遥远的、南方的西班牙。

海洋便是国家之间的公路——假想你已经来到了西班牙吧!那里温暖而美丽,火红的石榴花盛开在茂盛的月桂树之间。阵阵清凉的风从山上吹下来,吹进桔子园里,吹进摩尔人那金碧辉煌的、带金色圆顶和彩绘墙壁的大殿里孩子们在街道上游行着,他们举起蜡烛和飞扬的旗帜,在他们头顶上开阔晴朗的夜空里,闪烁着明亮的星星。到处都是歌声和响板的声音,少年和少女在盛开着槐花的槐树下翩翩起舞,乞丐坐在刻有花纹的大理石上吃着水分充足的甜瓜,然后昏昏入睡,打发掉剩余的时光。一切都如同梦境一般美好!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是的,一对新婚夫妇也是如此,并且,他们享受着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健康、快乐、富有、荣耀。

“我们快活得不能再快活了!”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这样说。然而,他们还可以得到更多的幸福,这也是完全可能的,只要上帝赐给他们一个孩子——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外貌上,都和他们相似的一个孩子。

他们会用至高无上的愉悦来迎接这个幸福的孩子,用最无私的关怀和爱来抚育他;他会享受到一个有地位和财富的家族能提供给他的一切好处。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每天都像是在过节。

“生活就像一件充满爱意的、大到难以想象的礼物!”年轻的妻子这样说,“永恒的幸福只能在死后的生活里延续!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毫无疑问,这是人类狂妄自大的一种表现!”丈夫说,“有人相信人能够和上帝一样永存——说到底,这种想法其实是种自大,也就是那条蛇〔1〕——诱惑的始祖——所说的话!”

“难道你对死后的生活有所质疑?”年轻的妻子惊讶地说。看似在她光明的精神世界里,第一次有个阴影翻腾起来。

“牧师们说过,唯有信心才能确保死后的生活!”年轻人回答,“但是,在我的幸福之中,我感受到、也认识到了,如果我们还要求有死后的生活——永恒的幸福——那我们也未免太放肆狂妄了。难道此生之中,我们得到的东西还不够多吗?我们应当,而且必须对此生感到满足。”

“是的,我们得到了许多东西,”年轻的妻子说,“但是,对于千百万的人来说,走过一生难道不是个艰苦的考验吗?有多少人是专门为了得到穷困、羞辱、疾病和不幸而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呀!不,如果这辈子之后,人们再没有生活可以期待了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就分配得太不平均了,那么,上苍也就太不公平了。”

“街边乞丐自有他的快乐。他的快乐对他来说,并不比住在富丽堂皇的皇殿里的国王差,”年轻的丈夫说,“那些牲口日日辛劳耕作,天天挨打挨饿,一直到累死才算完。难道你觉得它们能感受到自己生存得很痛苦吗?难道它们也会祈求一个死去之后的未来的生活吗?难道它们也要抱怨上帝的不公,指责上帝没有把它们创造成高等动物吗?”

“耶稣基督曾说,天堂里有许多房间,”年轻的妻子回答,“天堂是没有界限的,上帝的爱也是没有界限的!那些哑巴生物也是一个生命呀!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生命会被遗忘:每个生命都会得到它能够享受的、适合它的一份幸福。”

“这世界已经很让我感到满足了!”丈夫说着,伸出他的双臂,拥住了他美丽而温柔的妻子。他在这个开阔的阳台上点燃一支香烟,这里凉爽的空气里充满了橙子和石竹花的香味;乐曲声和响板声从街道上飘过来;星星在夜空中闪耀着。一对充满爱意的双眸——那是他妻子的眼睛——凝视着他,眼神里焕发出的光正代表着不灭的爱情。

“这一刻,”他说,“使得生命的降临、生命的享受、生命的灭亡都有了价值。”他微微一笑。

他的妻子抬起手,作出一个温和的责备的姿势。于是,那片阴影就消失不见了。他们简直太幸福了。

似乎一切都是为他们而安排的,为了使他们能享受到荣耀、幸福和快乐。后来,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动,但那不过是地点上的小变动而已,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享受快乐而幸福的生活。年轻的丈夫被国王派遣到俄罗斯宫廷出任大使。这是一个光荣的、与他的出身和学问相称的职位。他拥有众多财产,他的妻子——一位有地位的富商的女儿——同样为他带来了巨大的财富。这一年,那位商人恰好有一条最大最精美的船要开往斯德哥尔摩,这条船会把这对相爱的年轻人——女儿和女婿——送到圣彼得堡。这艘船布置得精美绝伦——脚下踩的是柔软的地毯,四周铺的是丝绸和华贵的饰物。

在丹麦,众所周知的那支古老战歌——《英国的王子》——里的王子也乘着一艘华丽的船:船锚包着赤金,缆绳里夹着生丝。当你看到这条从西班牙开出的船时,你一定会想到王子的那条船的,因为它们都是豪华,也同样充斥着离别的忧伤——愿上帝祝福我们在欢乐中再会。

风儿从西班牙海岸吹来,那是轻快的顺风。别离只是暂时性的,几星期后他们会抵达目的地。不过,当他们来到海面上的时候,风就停了。海面变得平静而光滑,水面闪闪发光,天上的星星也闪闪发光。豪华的船舱里,每个夜晚都是一片愉快的宴会气氛。

最后,旅人们开始盼有风降临,盼望着凉爽的顺风吹过来。不过,风没有来。当风儿吹起的时候,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吹。就这样,许多星期过去了,两个月的时光过去了。最后,顺风终于从西南方吹了起来。他们在苏格兰和日德兰半岛间航行着,正如《英国的王子》那支古老的歌谣里唱的一样,风越吹越凶:

它掀起一阵暴风,掀不走黑云,

陆地和避风港根本无处可寻,

他们就只得抛下了他们的锚,

风向西吹,吹向丹麦的海岸。

自那时起,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克利斯仙七世成为了丹麦的国王;那时,他还不过是一个年轻人。自那时起,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多东西正在改革,或是说已经改变了。海洋和沼泽变成了茂盛的草原;荒地变成了耕地。在西日德兰的那些茅屋的掩护下,苹果树和玫瑰树生长起来。当然,你必须得非常留神才能发现它们,因为它们为了躲避刺骨的东西,都深深地藏起来了。

在这个地方,人们或许会以为自己回到了很遥远的从前——比克利斯仙七世统治的时代还要遥远。现在的日德兰半岛依旧与当时一样——深黄色的荒地,数目众多的古冢,海市蜃楼以及那些交错、多沙、崎岖的道路,一直伸向天际。向西,那里有许多河流向大洋奔流而去,扩展成沼泽和草原。环绕它们的沙丘,简直像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脉似的,矗立在海岸四周,唯有那些粘土堆成的高高的海岸线才将它们断开。每年,海浪都要在这里咬上几口,好让那些悬崖绝壁像是被地震毁坏了似地塌陷下来。现在它是这个样子的;在许多许多年以前,当那对幸福的夫妇乘着豪华的游船沿着它的海岸航行时,它也是这个样子的。

那是九月的最后的一天——一个礼拜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教堂的钟声宛如一阵乐曲般朝尼松湾沿岸飘来。所有的教堂都像整齐的巨大岩块,而每一座教堂就是一块岩石。海浪从它们的上方滚过来,但它们依然屹立不倒。这些教堂绝大多数都没有尖塔,钟总是悬在两根空中的横木之间。做完礼拜后,虔诚的教徒走出上帝的屋子,来到教堂的墓地。那时的墓地也像现在一样,连一棵树、一丛灌木都没有。没有人在这里栽种过一株花草,坟上也没有人放过一个花圈。简陋的土堆是证明死人埋葬在何处的标志。整片墓地上只有些被风吹得零乱不堪的野草。偶尔会有纪念物从墓里露出头来:那是一块接近腐朽的木头,曾被做成了大概是棺材那类的东西。这块木头是从西部的森林——大海——里运来的。大海为这些沿岸的居民长出栋梁和木板,然后让它们像柴火一样漂流到岸上;风儿和海浪迅速地腐蚀着这些木块。一个孩子的墓上就有一个这样的木块,一位从教堂里走出来的女人向着它走去。她站着,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这块几乎腐朽了的纪念物。不一会儿,她的丈夫也来了。他们还是没有开口。他牵着她的手,离开了这座坟墓,他们一同走过深黄的荒地,走过了沼泽,走过了沙丘。他们沉默着,走了很久很久。

“牧师今天的布道非常精彩,”丈夫说,“我们要是没有上帝的话,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是的,”妻子回答,“他给了我们快乐,也给了我们爱,而他是有这种权利的!到了明天,我们亲爱的孩子就五岁整了——如果上帝还准许他继续做我们的孩子的话。”

“不要这样难受了,这是于事无补的!”丈夫说,“他现在一切都很好!现在他所在的地方,正是我们所企盼着想要抵达的地方。”

他们没再说话,而是继续向前走,回到了他们在沙丘间的房子里。突然,在一个沙丘旁,在一个没被海水挡住的流沙地带,升起了一阵浓烟。那是一阵吹进沙丘里的狂风,正向着空中卷起许多细沙。接下来,又是一阵狂风,它把挂在绳子上的鱼胡乱地拍打在墙上。于是,一切事物变得沉寂了,只有太阳还散发着炽热的光。

丈夫和妻子走进房子,立刻换下了礼拜日穿的衣裳,随后急忙向沙丘走去。这些沙丘像是骤然停止翻腾的浪花,海草淡蓝色的梗子和沙草为白色的沙子染上许多种颜色。好几位邻居一同前来把船只拖到沙丘的高地上。风吹得更厉害了,天气冷得刺骨。当他们重新回到沙丘之间时,飞沙和尖锐的小石子打在他们的脸上。浪涛卷起白色的泡沫,狂风又把浪头截断,泡沫四处飞溅。

深夜降临了。空中充满了一种随时都在扩散着的呼啸。它哀鸣怒号着,就像一群绝望的妖精企图淹没一切波涛的声音——尽管渔人的茅屋就在附近。飞沙敲打在窗玻璃上。忽然,一股暴风袭来,将整个房子都振得一颤。天空是黑色的,直到半夜时分,月亮才渐渐升起。

天空晴朗起来,但风暴依旧来势汹汹,扫荡着这片深沉的大海。渔人们早就上床了,在这样的天气里,想合眼睡觉是不可能的。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有人在敲窗子。门开了,一个声音大喊道:“一条大船在最远的那个沙滩上搁浅了!”

渔人们立刻跳下床,穿好衣服。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足以让人看到周围的东西——只要他们能在狂风中睁开眼睛。那风猛烈得简直可以把人都给吹起来。凭借着风的间歇,大家费了很大力气才爬过那些沙丘。湿咸的浪花羽毛般地在海面上、空中飞舞,波涛像是狂躁的瀑布一般向海滩冲击。只有那些经验老道的眼睛才能看见海面上的那艘船——那是一条漂亮的双桅船。巨浪将它至少吹离了正常航道半个海里,直接将它送到一个沙滩上。它向着陆地行驶,但立即又撞上第二个沙滩,还是搁浅了,无法动弹,要救它是不可能的了。海水粗暴地拍打着船身,扫荡着甲板。岸上的人们似乎能听到痛苦的嚎叫和濒死的呼喊。人们看到了船员们卖力而没有任何效果的努力。此时,又是一个巨浪袭来,它像一块具有毁灭性的石头直逼牙樯,瞬间将它折断了,这样船尾就高高地翘在海面上。有两个人同时跳进海里消失不见了——这才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已。巨浪向沙丘翻滚而来,将一具尸体卷到岸边。那是一个女人,看样子像是死了。不过,几名妇女为她翻身的时候,发现她居然还有一息尚存。于是人们把她抬过沙丘,送到一间渔人的房子里。她是那么美丽!她一定是位有身份的妇人。大家将她放进一张简陋的床里,那上面连张床单也没有,但是有条足够将她整个人裹起来的毛毯。这已经很温暖了。

她又恢复了生机,但一直在发烧。她丝毫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说不定这反倒是件好事,因为此时,她所爱的东西全都被埋葬在海底了。正如《英国的王子》中唱的那样——她所搭乘的那条船也是:

噢,惨景让人不忍观看,

整条船全都化为了碎片。

船只的残骸不断被冲上岸来,她算是它们中间唯一的生物了。狂风依然在呼啸。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她恢复意识了,于是开始痛苦地叫喊。她睁开一双美丽的眼睛,讲了一些话——但谁也听不懂。

作为她所经受的那些苦难和悲伤的补偿,现在,她的怀里正抱着一个新生儿——一个理应出生在富丽的公馆里、睡在丝绸帷幔中精致的床上的婴儿。他本应拥有欢乐,本应拥有世上所有美好东西的生活。但上帝却偏偏让他出生在一个卑微的角落里,他甚至于还没得到母亲的一个吻。

渔人的妻子把孩子放进母亲的怀里。他躺在一颗已经停止跳动的心上,她死了。这个孩子本来应该是在幸福和富有中长大的,但却来到了这个被海水冲洗着的、位于沙丘之间的地方,背负了一个穷人的命运,过起了艰难的日子。此时,我们不禁又想起那支古老的歌谣——《英国的王子》,里面提到了,依照当时的风俗,骑士和当地贵族有权利从遇到海难的船只那里获取收益。

船搁浅的地方在尼松湾的南边。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过去那些黑暗的、没人性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沿岸的居民不会再对遇难船上的人趁火打劫了,现在,幸存者还可以得到温暖、同情与帮助,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应该存在这种高尚的行为。那位濒死的母亲和这个不幸的孩子,不管“风将他们吹到什么地方”,他们都能得到帮助和救护的。但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得到比在这个渔妇家里更热诚的照顾了。这个渔妇昨天还怀揣着一颗沉重的心,站在自己儿子的墓旁。如果上帝把这个孩子留给她的话,那他现在应该有五岁了。

没有人知道那位死去的妇人是谁,更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那条船的残骸和碎片,根本无法说明任何问题。

远在西班牙的那位富豪的家中,一直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他女儿女婿的信件或消息。这两个人没有到达他们的目的地,在过去的几星期里,一直刮着猛烈的风暴。大家苦苦等待了好几个月,才换来了:“在海上遇难——无一幸存”这个消息。

但是,在胡斯埠的沙丘旁,在渔人家的茅屋里,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小男孩。

当上帝赐给两个人粮食吃的时候,第三个人也能够分到一些。大海所能分给饥饿中的人吃的鱼,并不是只有一碗。

这男孩有了自己的名字:雨尔根。

“他一定是个犹太裔的小孩,”人们都说,“他长得那么黑!”

“他可能是个意大利人或者是西班牙人!〔2〕”牧师说。

不过,对于那位渔妇来说,这三个民族没什么区别。这个孩子能受到基督教的洗礼,她已经非常高兴了。

男孩长得很好。他血管里流着的贵族血是温暖的,这些家常的饮食将他养育成了一个强壮的人。他在这间卑微的茅屋里飞速成长。西岸人的丹麦方言成了他的母语。西班牙土地上的一粒石榴树种,如今长成了西日德兰半岛海岸上的一株耐寒的植物。一个人的命运可能就是如此!他的全部生命都深深扎根在这片国土上。他接受了严酷的寒冷和饥饿,体味到芸芸众生的不幸和痛苦,但与此同时,他也品尝到了穷人的快乐。

童年时代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是阳光的顶点,这段回忆在以后的生活中会永远地散发光辉。在他的童年里,该有多少的喜悦和嬉戏啊!在那若干英里长的海岸线上,全都是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鹅卵石砌成的图案——红的像珊瑚,黄的像琥珀,剩下的一些白色的像是鸟蛋一般,它们由海水送来,经过海水的打磨变得溜光。还有漂白的鱼骨,风干的水草,那些白色的、闪亮的、在石头间飘动着的、像布条似的海草——这一切都使得眼睛和心灵获得了喜悦和欢娱。潜藏在他体内的、非凡的聪明才智,如今全都活跃起来了。他能背下来的诗篇和童话可真多呀!他的手脚也异常灵巧:他能够用石子和贝壳砌出一幅完整的图画或者是一艘船,他用这些小玩意儿来装饰房间。他的养母说,他有办法将自己的思想奇异地刻画在一根木棍上,尽管他的年纪尚小!他的嗓音悦耳,动动嘴就能唱出各种不同的曲调。他的心里绷着许多根琴弦——倘若他出生在其他什么地方,而不是生在这个渔家的话,这些曲调甚至能够传遍整个世界。

一天,另一艘船在这里遇难。有盏装满了稀有的花朵球茎的匣子漂到了岸上。有人取出来几根,把它们放在菜罐里,人们以为这是可以吃的东西;剩下的一部分则被丢弃在沙滩上,最后枯萎了。它们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没有将潜藏在身上的绚丽色彩绽放出来。雨尔根的命运会比这些球茎顺利一些吗?球茎的生命很快就会完结,而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他和他的朋友们从来没想到过日子会过得枯燥无味,他们要玩的东西,要听的东西和要看的东西是那么多。海洋就像一本大教科书——它每天翻开崭新的一页:时而平静时而澎湃,时而安详时而狂暴。最大的事件莫过于船只遇难了。去教堂做礼拜则是欢乐的造访。只不过,在渔人的家中,有一种拜访是最受欢迎的。这种拜访每年仅有两回:那就是雨尔根养母的弟弟的到访。他是一个养鳝人,就住在波乌堡附近的菲亚尔特令。每当他过来的时候,总是坐着一辆涂了红漆的马车,车里装满了鳝鱼。那车如同一只箱子似地扣得紧紧的,上面绘满了蓝色的、白色的郁金香。两匹暗褐色的马拉着它行进。而雨尔根有权来驱赶它们。

这个养鳝人是个有趣的家伙,一位讨喜的客人。他总是带着些烧酒来。每人都能喝到一杯——要是酒杯不够的话,可以喝上一茶杯的量。雨尔根虽然年纪尚小,但也能喝一丁点儿,主要是为了帮助他消化那些鲜美肥厚的鳝鱼——这位养鳝人总是爱扯他那套理论。当人们听了之后哈哈大笑时,他立即就会对同样的听众再复述一遍!在雨尔根长大后,以及他的成年时代里,他经常喜欢引用养鳝人的故事里的许多理论和原话。我们不妨先来听听:

湖里的鳝鱼出了家门。鳝鱼母亲的女儿们想要去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所以母亲对她们说:“不要跑得太远!那个丑恶的叉鳝鱼的人可能来了,到时候就会把你们统统抓走!”但她们还是走得太远了。总共八个女儿,只有三个回到鳝鱼母亲的身边。她们哭着说:“我们并没有离开家多远,那个可恶的叉鳝人立刻就赶到了,他把我们的五个姐妹都刺死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母亲说。“不,不会回来了!”女儿们说,“因为他剥了她们的皮,把她们切成两半,烤熟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母亲说。“不会的,因为他把她们吃掉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母亲说。“不!他吃了她们之后,还喝了烧酒!”女儿们说。“噢!如果是这样,那她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鳝鱼妈妈悲伤地号叫着,“烧酒把她们埋葬了!”

“因此,吃了鳝鱼后,喝上几口烧酒总是没错的!”养鳝人说。

这个故事是一根闪光的牵线,贯串了雨尔根的一生。他也想过要走出大门,“去海上闯荡”——这也就是说,他要乘船周游世界。而他的养母就像鳝鱼母亲那样,她曾说过:“外面的坏人可多啦——全是些叉鳝人!”不过,他总得离开沙丘到内地去见见世面呀!于是,他就这么走了。四天快活的日子——那要算是他儿时最快乐的几天了——展现在他的眼前。整个日德兰半岛的美丽、内陆的快乐和阳光,都在这几天里集中地表现出来了。他要去参加一个宴会——尽管那是一个哀悼宴会。

渔人家一位有钱的亲戚去世了,这位亲戚住在内地,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向东,略为偏北”。他的养父母都要到那里去,雨尔根也要跟着一起去。他们走出沙丘、走过荒地、越过沼泽,来到绿色的草原上。这里有斯加龙河流淌——河里有许多鳝鱼——鳝鱼母亲和那些被坏人叉走、砍成几段的鳝鱼女儿们。不过,人类施加给自己同胞的暴行比这也好不了多少。在那只古老的歌谣中所提到的骑士——博格爵士不就是被坏人暗算的吗?而他自己,尽管人们都赞扬他的好,不也是想杀掉那位为他建造了有厚厚的山形墙和尖塔城堡的建筑师吗?现在,雨尔根和他的养父母站在这里,斯加龙河也正是从这里汇入尼松湾。

堤墙依旧保存下来了,那些红色的、崩颓的砖头四散开来。在这个地方,骑士博格在建筑师离去后,对他的仆人说:“你去追上他,然后对他说:‘先生,那个塔歪了。’如果他回头看的话,你就把他杀掉,把我付给他的钱取回来。如果他不回头看的话,那就放他走吧。”仆人听从他的命令。然而,建筑师却回答道:“那个塔不歪。但是有一天,会有一位穿蓝大衣的人从西方而来,他会令这塔倾斜!”一百年后,果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北海闯了进来,塔倒了。那时,城堡的主人名叫卜里边·古尔登斯卡纳。后来他在草原的尽头建立起一个更高的新城堡——直到现在它依然存在,名叫北佛斯堡。

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经过这座城堡。在漫长的冬夜里,在附近一带,人们曾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过。而现在,他亲眼看到了这座城堡、它的双重壕沟以及附近的树和灌木。长满凤尾草的城墙从壕沟里冒出个头来。然而,最好看的还要算那些挺拔的菩提树。它们长得和屋顶一样高,散发出一种美妙的清香。花园的西北角上,有一处开满花朵的大灌木丛。它就像绿色夏季里的一抹冬雪。类似这样的一片接骨木林,雨尔根可是生平头一回见到。他永远都无法忘记接骨木和菩提树——这些东西已经在他稚嫩的灵魂里下意识地为“老年而保存下来”了。

继续向前走,来到那座开满接骨木花朵的北佛斯堡,路变得好走得多了。他们碰到许多搭着牛车参加葬礼的人。于是,他们也坐上了牛车。是的,他们得坐在后面的一个钉着铁皮的小车厢里,但这显然比步行要好多了。就这样,他们在磕磕绊绊的野地上继续前进。拉车的那几头公牛,只要路过苔藓植物中间长了青草的地方,总会不时地停上一下。阳光温暖和煦,远处升起一股在空中飞腾的烟雾。但那烟雾却比空气还要清澈,而且是透明的,看起来就像是在野地里蹦跳和翻滚着的光线。

“那就是赶着羊群的洛克曼〔3〕。”人们说。这话足以刺激雨尔根的想象力了。他仿佛觉得自己正在走向一个神话的国度,哪怕四周的一切依旧是现实。

这里是多么寂静啊!苔藓向四周伸展着,像是张贵重的地毯。石楠开满了花,深绿色的杜松和小栎树好像地上长出来的花束一般。要不是有许多毒蛇的话,这里简直太值得叫人停留下来好好玩耍一阵子了。

旅客们时常提到这些毒蛇,也会提到威胁着这里的狼群——因此这地方被称为“多狼地带”。赶牛的老人说,在他父亲还活着的时候,马匹通常要跟野兽们拼死决战——那些野兽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他还说,曾经有一个清晨,他亲眼看到自己的马踩着一只被它踢死的狼,但是那匹马腿上的肉也已经被狼咬掉了。

在崎岖的荒地和沙土上的这段旅程,很快就结束了。他们在殡仪馆前停了下来,屋里屋外都是人。车子一辆挨着一辆地并排停放,马和牛到贫瘠的草场上去吃食。如同在北海海边的故乡一样,巨大的沙丘耸立在屋子后方,向着四周绵延伸展开来。它们是如何蔓延到这块深入内陆几十公里远的地方来的呢?而且还和海岸上的那些一样又宽又高?是风,是风儿把它们吹到这里来的,它们的到来造就了一段历史。

大家唱起了赞美诗,几位老人流下泪水。除此之外,在雨尔根看来,每个人倒都显得很高兴。菜肴丰盛,鳝鱼肥美新鲜,吃完后再喝上几口烧酒,正如同那个养鳝人所说的那样,“把它们埋葬”。他的名言在这里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事实。

雨尔根时而待在屋里,时而又跑到外面。到了第三天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住得很熟悉了,这里和那座屋子一样——那座他曾度过童年时光的、沙丘上的渔人屋子。而这片荒地上却也存在着富饶:这里开满了石楠花,结满了蓝莓和覆盆子,它们又大又甜,路人踩到了它们,红色的汁液就像雨点似地往下滴。

这里有一座古坟;那里也有座古坟。静默的烟柱升向沉寂的天空——人们说这是荒原上的野花。它在夜晚中绽放出美丽的光彩。

现在是第四天了,下葬的聚会结束了。人们要从这块丘陵回到沙丘那里去。

“还是我们的故乡最好,”雨尔根的养父说,“这些丘陵缺乏气魄。”

于是他们聊到了沙丘是如何形成的。事情似乎很好理解。海岸上发现了一具尸体,人们于是把它埋在教堂的墓地里。紧接着,沙子飞扬起来了,海浪也开始疯狂地扑向内地。教区的智者让大家赶快把坟挖开,看看那个死者是不是在舔自己的拇指:如果他确实在舔的话,那大家埋葬的尸体就是一个“海人”;而大海在没有要回他之前,是绝不会平息的。这座坟墓被掘开了,“海人”躺在里面舔着自己的大拇指。人们立刻把他放进一辆牛车里,拖着牛车的两条牛像是被牛虻刺着似的,拉着这个“海人”,穿过了荒地,越过了沼泽,一直向大海奔去。而此时,沙子停止了飞舞,但沙丘依然留在那里。雨尔根把这些在他童年时代最快乐的日子里、在一个下葬的聚会中间所听来的故事,好好地保存在了自己的记忆里。

出门走走、见见世面、结识朋友,这全是些愉快的事情!他还要走得更远。他还不到十四岁,依旧是个孩子。他乘着一条船出去,要瞧瞧这世界所有能给他看的东西:他遭遇过恶劣的天气、阴沉的海洋、世间的恶意、人类的无情。他成为船上的一个侍者。他要忍受劣质的饭菜、寒冷的夜晚和拳脚相向。在那些时候,他高贵的西班牙的血统里有某种东西正在沸腾,毒辣的字眼就在他的嘴边,但聪明的做法还是把这些字眼都吞下去为好。这种感觉简直和鳝鱼被叉、然后剥皮切片、最后放进炒锅里一样。

“我会再回来的!”他体内的一个声音说。他看到了西班牙海岸——他生身父母的祖国。他甚至还看到了他的父母曾幸福快乐地居住过的城市,但是,他对自己的故乡和家族的了解就像他的家族对于他一样,都一无所知。

这个可怜的孩子没有得到上岸许可。但是在他们停靠的最后一天,总算有机会上岸了,因为有人买了许多东西,他得去帮忙运到船上来。

雨尔根衣衫褴褛,这些衣服就像是在沟里洗过、然后放在烟囱上晾干的一样。他——一个住在沙丘里的人——第一次看到了大都市的样子。房子这样高,街道这样窄,人又这样拥挤!有人挤向这边,有人挤向那边——简直就是市民、农人、僧侣和兵士所形成的一个大蜂窝——叫喊声、牲口铃声、教堂钟声混成一团;歌声和鼓声、砍柴声和敲打声,全都胡乱地揉在了一起,因为每一行手艺人的作坊都在自家门口。阳光炽热,空气闷热,人们像是走进了大炉子,炉子里挤满了嗡嗡乱叫的甲虫、瓢虫、蜜蜂和苍蝇。雨尔根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走在哪一条路上。此时,他看到前方有一座威严的主教堂大门。灯光照亮了阴暗的教堂走廊,阵阵香烟向他飘来。甚至连最穷苦的乞丐也登上石级,走进教堂里。雨尔根跟在一个水手身后走进去,站在这间神圣的屋子里。彩绘画像的金底上射出光芒,圣母抱着年幼的耶稣站在祭坛上方,周围全是光束和鲜花。牧师穿着节日礼服唱着圣诗,唱诗班的孩子们穿着漂亮衣服,摇晃着银质香炉。这是一片华丽而庄严的景象。这幅画面渗入雨尔根的灵魂里,令他心驰神往;他的父母的皈依与信仰包围着他,触动着了他的灵魂,于是他的眼中闪现出泪花。

大家走出教堂,来到到集市上。人们买了一些厨具和食物,让他送回船上。回去的路程可不短,他感到十分疲倦,于是就坐在一幢有着大理石圆柱、雕像和宽台阶的华丽的房子前休息了一阵子。他把背着的东西靠墙放着。此时,一个身穿制服的仆人走了出来,他举起一根包银的手杖将他赶走了。雨尔根原本是这户人家的孙子。但是,没有人知道,当然了,他自己更不知道。

他回到船上。这里只有骂声和皮鞭,只有睡眠不足和繁重的工作——他要忍受!人们说,青年时代吃苦是有好处的——是的,如果在老年时代能够换取一些幸福的话。

他的合同期满了,船再次停靠在了日德兰半岛的林却平海峡:他上了岸,回到胡斯埠沙丘上的家里。然而,在他出航期间,他的养母过世了。

紧接着,是一个严酷的寒冬。暴风雪扫过陆地和海面,出门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世事安排得是多么不平均啊!当这里寒冷刺骨和暴雪狂飙时,在西班牙的土地上却是一片炽热与酷暑。然而,在这里的沙丘上,只要晴朗的天气一来,雨尔根就可以看到大群的天鹅从海面飞过,飞向北佛斯堡。在他看来,这里可以呼吸到最好的空气,这里会有一个美丽的夏天!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石楠花开、结出甜蜜的果实的景象;浮现出北佛斯堡的接骨木树和菩提树开满花朵的景象。他决定要再去一次北佛斯堡。

春天到了,捕鱼的季节又开始了。雨尔根也加入了打鱼工作。在过去的一年里,已经成长为一个大小伙子,干活的时候十分敏捷,充满生命力。他会游泳,能踩水,在水里扎猛子。人们时常警告他要小心成群的青花鱼:就连最懂水性的人也免不了要被它们捉住、被它们拖下水面吃掉,一生就此完结。但雨尔根的命运可不是这样。

邻家有一个名叫马丁的男孩,他和雨尔根十分要好。他们在开往挪威的同一条船上工作,他们还一同到过荷兰。这两人从来没有激烈争执过,尽管这种事并非不可能。因为,如果一个人的脾气火爆的话,那么他是很容易采取激烈行动的。一天,雨尔根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两人在船上无缘无故地争吵起来。当时他们在船舱后面并排坐着,正在吃放在他们中间的盘子里的食物。雨尔根当着马丁的面挥动起刀子来。与此同时,他脸色灰白,眼神狰狞。而马丁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哦,原来你也是那种喜欢动刀子的人呀!”

话还没说完,雨尔根的手就垂了下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继续吃东西,然后就走开去工作了。当他们又开始休息的时候,雨尔根走到马丁那里,说:“请给我一个耳光吧!这是我应受的惩罚。我的胸口里简直有一口锅在沸腾。”

“不要再提那事了。”马丁回答。

于是,他们的友谊更深了。当他们后来回到日德兰半岛的沙丘上、讲起他们航海的经历时,这件事又被重新提起。马丁说:雨尔根确实容易冲动,但他始终是个好人。

他们两人都是年轻而强壮,但雨尔根更聪明一些。

在挪威,农人上山去寻找放牧用的牧场。在日德兰半岛西岸一带,人们在沙丘间建造了茅屋——茅屋是用破船的废料搭建起来的,屋顶盖着草皮和苔藓植物,屋子四周的墙跟就是睡觉的地方。初春时节,渔人们在这里生活和休息。每个渔人有一名女性帮手。她的工作就是:帮渔人把鱼饵装在鱼钩上;在渔人上岸时准备好热啤酒迎接他们;当渔人回到茅屋感到疲倦时,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给他们。除此之外,她们还要负责把鱼运到岸上来,把鱼剖开等许多其他的琐碎工作。

雨尔根和他的养父母、还有其他几个渔人和他们的女性帮手都住在同一间茅屋里。马丁则住在隔壁的屋子里。

其中有一位名叫爱尔茜的姑娘,雨尔根和她从小就认识。他们的友谊很深,而且在性格上十分相似。然而在外表上,他们一点儿也不像:他的皮肤是棕色的,而她却是肤色雪白,有着亚麻色的头发,和蓝得像阳光下的海水一样的眼睛。

有一天他们并肩散步,雨尔根拉着她的手,紧紧地、热烈地拉着她的手。她对他说:

“雨尔根,我有一件心事!让我当你的助手吧,因为你对我来说简直就像一位兄弟。而马丁却只是和我订过婚——我们是一对恋人。请你千万不要把刚才的话告诉其他人!”

雨尔根觉得他脚下的沙堆向下一沉,然后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点着头,似乎就代表着说:“好吧,好吧。”其他的话一个字也不需要了。不过他突然觉得自己开始在心里面憎恶马丁了。他越是这样想——因为他之前从未想过自己爱着爱尔茜——他就越认为:是马丁将他唯一的心上人偷走了。现在他明白了,他爱着爱尔茜。

海面上掀起一般不大不小的波浪,渔人们都驾船返航。他们那绕过重重暗礁的绝活,真值得一看——一个人直立船头,其他人紧握船桨坐定,留心看着那个人。他们在礁石附近逆行,直到船头上的人做出一个手势,告知大家将有一个巨浪到来时为止。于是,浪花托起船身,船越过暗礁。船升得那么高,岸上的人甚至都能看到船身了;接下来,整条船就在浪涛后消失了——船桅、船身、所有人,全都不见了,仿佛是海浪吞噬了他们一般。但只要一小会儿,他们就如同一只海洋动物般重新爬回浪头上。船桨划动着,如同这只动物灵活的肢体。于是,大家又开始像刚才那样,翻越过第二道、第三道暗礁。然后渔人们就跳进水里,把船拖向岸边。每一般波浪都会帮助他们把船向前推进一些,直到最后大家把船拖到岸上为止。

如果在暗礁前,号令出了一丁点儿的差错或者是略有迟疑的话——船就会被撞碎。

“那就是我的末日了,马丁也一样!”雨尔根来到海上时,心里忽然起了这样的一个念头。此时,他的养父在海上生了重病,全身烧得直发抖。他们距离暗礁只有数桨之遥。雨尔根跳到船头。

“父亲,让我来吧!”他说。他看了马丁一眼,又看了浪花一眼。当每个人都在使出全气力划桨、而且一个最大的浪头向他们扑来时,他看到了养父那惨白的脸。于是他心里那个黑暗的念头就再也无法操控他了。船只安全地越过暗礁,抵达岸边。然而那个思想仍旧停留在他的血液里,混合在他的记忆中。自打和马丁成为朋友起,他的心里就怀着一股怨气。到现在,这个念头把所有的怨恨都搅到了一起。但他无法付诸行动,也就只能随它去了。是马丁毁掉了他,他感觉到了这点,而这已经足够让他憎恨他了。好几位渔人已经留意到了这一点,但是马丁却始终没有发现。他依旧像从前那样,喜欢帮助,喜欢聊天——的确,他有点太爱讲话了。

雨尔根的养父卧病不起,他始终都没能再起来,卧病的床成了给他送终的床。他在第二个星期死去了。现在,雨尔根成为了沙丘后那座小房子的继承人。确实,这不过是间简陋的屋子而已,但它始终还是有些价值的,而马丁却连个破屋子也没有。

“你不必再去海上工作了,雨尔根。现在,你可以永远和我们住在一起了。”一位年老的渔人这样说。

但雨尔根还没有定居的想法。他想出去闯荡世界。法尔特令的那位年迈的养鳝人在奥德斯卡根有个叔父,他也是渔人。但他还是一位富有的商人,拥有一艘船,他是个性格可爱的老头子,在他手下做事是个不错的选择。奥德斯卡根是在日德兰半岛最北部,距离胡斯埠的沙丘十分遥远——远得不能再远了。但这正合雨尔根的心意,因为他不愿看到马丁和爱尔茜结婚,在几个星期内,他们就要举行婚礼了。

那位老渔人说,现在离开这里等于在做傻事,因为雨尔根现在已经有了一座房子,一个家,而且毫无疑问的是,爱尔茜是愿意和他结婚的。

雨尔根胡乱搪塞了几句,他的话把别人说的一头雾水,谁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老渔人带着爱尔茜来看他。她没说什么话,只留下了一句:“现在你有家了,应该仔细考虑考虑。”

于是,雨尔根考虑了很久。海上的浪涛凶猛,而他心里的浪涛更凶猛。许多念头——坚强的、脆弱的念头——全聚集在雨尔根的脑海里。他问爱尔茜:“如果马丁也像我一样有一幢房子,你愿意嫁给谁呢?”

“但马丁没有,况且他也不会有。”

“如果假设他有呢?”

“嗯,当然是马丁了。我的心就是这样告诉我的!但人是不能依靠念想生活的呀。”

雨尔根前思后想,想了一整晚。他的心事压着他——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他有一个想法,一个比爱着爱尔茜更加强烈的想法。为此,他去找了马丁。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情都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他以最低的价格把屋子租给了马丁,而他则去海上找工作了。这就是他的想法。爱尔茜听到这事的时候吻了他的唇,因为她还是最爱马丁。

大清早,雨尔根动身出发了。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深夜时分,他想再去看看马丁。于是他就去了。在沙丘上,他遇到了那个老渔人:他对他的远行感到气愤。老头儿说,马丁一定是给自己施了什么魔法,让所有的女孩子对他着魔。雨尔根对老人的话并不在意,只是说了声再见。他径直来到马丁居住的茅屋,他听到里面有人在对话,才发现马丁并非一个人在家。雨尔根犹豫了,他不愿再碰到爱尔茜。考虑了很久,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再听马丁对他道谢了。于是雨尔根转身离去。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他就打好背包,手上拿着木刻的饭盒,沿着沙丘向海岸走去。这条路比那条沉重的沙路好走一些,而且路程短得多。他要先去一趟法尔特令,因为那个养鳝人住在那里——他曾经答应过他要去拜访。

海面清澈而蔚蓝,地上铺满了蚌壳和鹅卵石——这些童年的小玩意儿在他脚下发出响声。在他向前行进的途中,大滴的鼻血流了出来——这不过是个意外的小事,然而小事却能引发有意义的大事。几大滴血落到他的袖子上,他擦掉了血迹,止住流血。然后,他觉得这些血流出来之后反倒使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沙子上盛开着矢车菊。他折下一支插在帽子上,他要让自己显得快乐一些,因为他正要进入到广阔的世界中去——“走到门外去,走到海上去,”正像小鳝鱼说的那样,“要留神坏人呀。小心他们叉住你,剥掉你的皮,把你切成两半,把你放进油锅里!”他心里想起这几句话,不禁笑出声来,因为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能够找到自己的出路——勇气是他最强的武器。

当他走到尼松湾狭小的入口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往后看去,看以离他很远的地方有两个人正在飞奔,他们后面还跟着许多人。不过不关他的事。

渡船停靠在另一边。雨尔根将它喊了过来,然后登了上去。在他和船夫还未渡过一半航程时,那些在他后面赶路的人大声地喊起来。他们以法律的名义威胁着船夫。雨尔根不懂那些话的含意,但是他觉得最好还是回去,因此他也拿起船桨,把船划了回去。刚一靠岸,那几个人就跳了上来。在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他已经被绳子绑起来了。

“你要用生命偿还你犯下的罪,”他们说,“幸亏我们抓住你了。”

谋杀犯!这就是他所得到的罪名。人们发现马丁死了:他脖子上插着一把刀。前一天晚上深夜时分,老渔人遇到了雨尔根,他正走向马丁的屋子。人们都知道,雨尔根曾不止一次在马丁面前举起刀子,因此他一定是杀人犯。现在必须把他关起来才行,但是监狱不在这里,路途遥远,又赶上了逆风。不过渡过这道海湾到斯卡龙去却不到半个钟头,从那里再到北佛斯堡就只有几公里的路程了。那里有一幢很大的建筑物,外面有围墙和壕沟。船上的一个人是这幢房子的看守的兄弟。那个人说,他们可以暂时把雨尔根监禁在这幢建筑物的地窖里。吉卜赛人朗·玛格丽特曾被囚禁在这里,一直到被执行死刑为止。

没有人理会雨尔根的辩白。他衬衫上的血迹更是成了不利的证据。但雨尔根知道自己是无罪的。既然现在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一行人上岸的地方,正是骑士博格的城堡所在地。雨尔根在这里度过了童年时代最幸福的四天,他在这里和养父母一起参加聚会——下葬的晚宴。现在,他又在草场上向着北佛斯堡的那条老路走去。这里的接骨木树又开花了,高大的菩提树散发出香气。他似乎觉得自己离开这里只不过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在这幢坚固的建筑物的西侧,在高大的楼梯间的下方,有一条地道通向一个低矮的拱形圆顶地窖。朗·玛格丽特就是从这里被押赴刑场的。她吃下了五个小孩子的心脏:她认为如果再多吃两颗心脏的话,就能够隐身飞行,任何人都看不到她。地窖的墙上有一个狭窄的通风口,而且没有玻璃。但是,盛开的菩提树却无法把香气送进来安慰他,地窖如此阴暗,满是霉味。这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但是,清白的良心是柔软的枕头,雨尔根在这里睡得很好。

厚重的木门被锁上了,并且插上了铁插销。但是传说中的小鬼能够从一个钥匙孔里钻进钻出,无论是富丽堂皇的宫殿还是渔夫的茅屋,当然更能钻到这里来——雨尔根在此思索着朗·玛格丽特和她的罪行。当她被处决的前一天晚上,她临终前的思维充斥了整个房间。雨尔根想起了那些魔法——古代的斯万魏德尔爵士住在这里时,曾经有人使用过它。众所周知,每天早晨总有人发现吊桥上的看门狗被自己的链子吊死在栏杆的外头。雨尔根一想到这些事情,心里就变得冷冰冰的。但是,这里总有一丝阳光能够照耀进他的心房:那就是关于那些盛开的接骨木树和芬芳的菩提树的回忆。

他在这里没有呆很久,人们就把他转移到了林却平的监狱里。在那里的囚禁生活同样艰辛万分。

那个时代与我们的时代不同。老百姓的日子苦极了。农夫的房子和村庄都被贵族们掠走作为自己的新庄园,当时如果发生了这种事情,是毫无办法的。在那种制度下,贵族的车夫和佣人都地位甚高。他们甚至有权力因一些小事而判一个穷人的罪,让他失去所有财产,戴着刑具,被鞭子抽打。这一类人现在也能找得到几个,在距离都城和开明的法治都很远的日德兰半岛,法律依旧在被人滥用。而雨尔根的案子就这样被拖下去了——这倒是件不坏的事情。

监牢里的他过得十分凄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没有犯罪却遭受了这样的磨难——而这就是他的命运!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他会是这样呢?现在他有许多时间来弄清楚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遭遇?他觉得这些问题都会在“来生”里找到答案——就是那个在这一切都结束时等待着我们的那个地方。当他还住在渔人的茅屋里时,这个想法就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在西班牙的豪华生活和温暖阳光里,这个想法似乎从未在他父亲的心里闪耀过;反而现在,在一片寒冷与黑暗中,却成了能够带给他安慰的一道光芒——一个代表着上帝慈悲的标记,上帝是永远不会骗人的。

春季的风暴开始了。只要略有平息,北海的呼啸便响彻方圆数英里:它就像是几百辆货车,奔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雨尔根在牢里也能听到这个声音——这对于他来说,要算是千篇一律的生活中的一丝变化了。什么古老的音乐也比不上这个声音,它能直接引发出他内心的共鸣——呼啸着的自由的大海。你可以乘着风、驰骋着它,到世界各个国家去;你可以带着你自己的房子——就像蜗牛背着自己的壳一样——走到它上面去。一个人脚下踩着的那片土地就是他的故土,即便是在陌生的国度也一样。

每当他听到大海低沉的悲鸣,他的心中就会出现这样的想法——“自由!自由!哪怕你没鞋穿,哪怕你衣衫褴褛,只要有自由,你就是幸福的!”有时,当这种想法在他的心中闪过的时候,他的体内就像有股炽热的力量要爆发出来,于是他紧握着拳头,向墙面上拍去。

几个星期,几个月,一整年就那么过去了。有个恶棍——小偷尼尔斯,也被叫做“马贩子”——被抓了起来。情况开始好转了,人们不难看出,雨尔根蒙受了多大的冤屈。

那桩谋杀案是在雨尔根离开后发生的。前一天下午,尼尔斯在一个农夫开的酒馆里遇到了马丁。他们一起喝了几杯——尽管那些酒还不足以令人头脑发晕,但却足够让马丁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他开始炫耀,说他刚得到了一座房子,正打算结婚。当尼尔斯问他打算到哪里去弄结婚的钱时,马丁骄傲地拍拍衣服口袋,回答说:“钱就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就在这里。”

这话让他丢了性命。在他回家的路上,尼尔斯跟在他身后,用一把刀子刺穿了他的咽喉,然后拿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钱。

整件事情总算水落石出了。对于我们来说,只须知道雨尔根重获自由就够了。但是,他在监狱里整整受了一年的罪,和所有人失去了联系,谁能补偿他的损失呢?是的,人们说他能被无罪释放已经很幸运了,他应该离去。市长给了他十马克作为旅行的费用,一些好人送给他食物和啤酒——世上总归是有好人的!并非所有的人都要把你“叉死、剥皮、切段、油炸”的!最幸运的是:奥德斯卡根的商人布洛涅——雨尔根一年前就想为他工作——此时因为做生意来到这里。他听到了整件案子。那是个真正的善心人,他知道雨尔根吃了许多苦,因此想帮助他,让他知道,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从监狱走向自由,仿佛是走向天国、慈悲、真理。现在他体会到这种感觉了。生命的酒并不完全是苦的,没有一个好人会对他的同类倾倒出那么多的苦酒,代表“爱”的上帝又怎么会这样做呢?

“把过去的一切都埋葬、忘记吧!”商人布洛涅说,“把过去的一年清理掉。两天之后,就可以抵达我们亲爱的、和善的、平和的斯卡根了。人们把它叫做偏僻的角落,然而那却是一个温暖的、有火炉的角落,它的窗户开向全世界的每个地方。”

这是一次怎样的旅行呀!那等于又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从阴冷的牢底走向温暖的阳光!石南花骄傲地盛开着,牧童坐在坟丘上吹着笛子——用羊腿骨刻成的短笛。海市蜃楼——沙漠上的美丽幻象,把悬空的花园和摇曳的森林展现在他面前;奇异的空气流动——人们把它叫做“赶着羊群的湖人”——也同样可以看到。

他们穿过温德尔〔4〕人的土地,越过林姆湾,向奥德斯卡根走去。留着长胡子的人(隆巴第或者是隆巴德人)就是从这里迁徙出去的。在那些饥饿的岁月里,国王斯尼奥下令杀掉所有的小孩和老人,但拥有广阔土地的贵妇甘巴鲁克却提议让年轻人离开这个国家。雨尔根见识广博,他了解整个故事。即便他从未到过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隆巴第人的土地〔5〕,他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因为童年时代的他曾到过西班牙南部。他回忆起了那里成堆的水果;鲜红的石榴花;蜂窝似的大城市里的那些嗡嗡声、抱怒声和教堂的钟声。然而,归根结底,家乡才是最好的地方,雨尔根的家乡在丹麦。

最后,他们抵达“温德尔斯卡加”——那是奥德斯卡根在古挪威和冰岛文字中的名称。那时的奥德斯卡根、微斯特埠和奥斯特埠分布在沙丘和耕地之间,绵延数英里,一直延伸到斯卡根湾的灯塔。那时的房屋和庄园与现在没有什么两样,零散地分布在被风聚拢的沙丘之间。这是风沙嬉戏的场所,一块充斥着海鸥、海燕、野天鹅叫声的地方。向着西南三十多英里的地方,就是“高地”,或者说是奥德斯卡根。商人布洛涅就住在那里,雨尔根也即将住在那里。大房子上都涂了柏油,小屋子上都有一艘倒扣的船作为屋顶,猪圈是由旧船的碎片搭建的。这里没有篱笆,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围。切开的鱼在那串绳子上吊着,挂得一层比一层高,它们在风中焙干。整个海滩上堆满了腐朽的鲱鱼,它们数量众多,撒一次网就能拖上成堆的鱼来。是的,这种鱼实在太多了,渔人们甚至得把它们扔回到海里去,或是堆在那里腐烂。

商人的妻女、仆人们,都兴高采烈地来迎接他的归来。大家握手闲谈着,讲了许多事情。看看那位女儿吧,她有一幅多么可爱的面孔,还有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

房子舒适而宽大。桌子上摆着许多盘连国王都称之为绝顶美味的比目鱼。这儿还有欧德斯卡根产的葡萄酒——也可以说是大海所赐予的酒:因为它们在从海里运到岸上来时,就已经酿好了,而且还被装进了桶里和瓶里。

母亲和女儿了解到了雨尔根的身份,知晓了他曾无辜地经历过众多的磨难。她们以一种更加和善的态度来对待他;而那位女儿——美丽的克拉拉——她有一双最善良的眼睛。雨尔根在奥德斯卡根算是找到一个幸福的家了。这对他的心灵很有好处——他曾经饱受痛苦的折磨,饮下了能使人心肠变硬的爱情苦酒。雨尔根的心依旧很柔软——它还年轻,还有许多时间。三个星期后,克拉拉要乘船到挪威的克利斯蒂安桑德拜访一位姑母,并且在那里度过整个冬天。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在她离开前的那个礼拜日,大家去教堂领圣餐。教堂高大而壮丽,那是苏格兰人和荷兰人在许多世纪以前共同建造的,离城市不远。当然它已经有些颓败了,而且通向它的道路是走起来很沉重的深深的沙地。但人们依旧愿意忍受困难,走进上帝的屋子里,唱圣诗和听牧师布道。沙子沿着教堂的围墙堆积起来,但人们不会让它把教堂的坟墓给淹没的。

那是林姆湾以北的最大的教堂。祭坛上的圣母玛利亚,头上笼罩着金光,怀抱年幼的耶稣基督,看起来栩栩如生。唱诗班所在的高坛上,绘着十二门徒神圣的画像。墙壁上挂着奥德斯卡根历届市长和市政委员们的肖像、图章。讲坛也雕刻着花纹。阳光照进教堂里来,照耀在发光的铜蜡烛台上和圆形屋顶下悬着的那条小船上。

雨尔根感到一种神圣而纯真的感觉笼罩着他的全身,和他小时候站在那个华丽的西班牙教堂的的感觉一样。不过,在这里他体会到他是信徒中的一员。

布道完毕,接下来是领圣餐〔6〕的仪式。他和别人一同领取了面包和酒。说来也凑巧,他恰好跪在克拉拉小姐身边,他心中专注地想着上帝和这次神圣的礼拜,但是当他站起身来时,就注意到了旁边的人,也看到了她的脸上落下的泪水。

两天后,她就动身到挪威去了。雨尔根在家里忙一些杂事或是外出捕鱼,当时的鱼比现在要多得多。每个礼拜日,当他在教堂里坐下来、望着祭坛上的圣母玛利亚时,他的视线都会在克拉拉小姐曾跪过的地方停留一会儿。然后,他就会想起她,想起她对他是那么友爱和亲切。

就这样,秋天和冬天都过去了。这里生活富足,称得上是真正的家庭生活,甚至下至家里的动物都过得很好。厨房里的铜器、锡器和白盘子闪闪发光;天花板上吊着香肠、火腿和各种用来过冬的食物。类似的情况,现在依然能在日德兰半岛西部海岸的许多富裕的田庄里看到:丰富的食物和饮品、漂亮的房间、机智的头脑愉快的心情和热情好客的品质,就像住在帐篷里的阿拉伯人一样。

雨尔根自打儿时参加了为期四天的下葬聚会后,就再也没有这样愉快的日子了。然而克拉拉却不在这里,她只存在于思想和记忆中。

四月,有一条船将开往挪威,雨尔根也一同前往。他的心情很好,看上去健壮而快乐,所以布洛涅太太说,一看到他就让人感到舒服。

“看到你也同样快乐,”老商人对太太说,“雨尔根让冬天的夜晚变得活泼起来,也让你变得活泼起来!你今年显得特别年轻、健康和美丽。不过你原本就是微堡最美丽的姑娘了——那是很高的评价,因为我一直认为微堡的姑娘们是世界上最好看的。”

雨尔根一言不发。他心里想着一位奥德斯卡根姑娘。他现在要乘船去看那位姑娘了,因为这条船会在挪威克利斯蒂安桑德港下锚,不到半天的时间,一阵顺风就将他带到了那里。

一天早晨,商人布洛涅到距离奥德斯卡根很远的、在港口附近的灯塔那里去:当他爬上灯塔时,信号的灯火早已熄灭,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沙滩延伸进海水几十英里远。那天的沙滩外,同时出现了许多条船。他用望远镜从那些船里找到了他自己的“凯伦·布洛涅”号。

是的,船正驶向岸边。雨尔根和克拉拉都在船上。在他们的眼中,奥德斯卡根的教堂塔楼和灯塔就像蓝色海面上的一只苍鹭和一只天鹅。克拉拉坐在甲板上,看到地平线上远远的沙丘:如果风向保持稳定,那么她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到家了。他们是如此接近家和快乐——但又是如此接近死亡和恐怖。因为船上有一块板子掉了,水不断地涌进来。人们忙着堵住漏洞和抽干海水,收帆,然后升起了求救的信号旗,但他们距离岸边仍有十多里的路程。他们能看到一些渔船,但是却相距很远。风向着海岸吹,潮水对他们有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船在下沉。雨尔根伸出右手,抱住了克拉拉。

当他喊着上帝的名字与她一同跳进水里时,她是用怎样的眼神在注视着他啊!她大叫了一声,但仍旧觉得很安全,因为他是不会让她沉下去的。

这是一个恐怖和危急的时刻,雨尔根正经历着那首古老歌谣中的事情:

这幅情景被记录下来:

勇敢的王子拥抱着他的新娘。

他现在才感受到自己熟识水性是件多么有用的事情。他用单手和双脚划水,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年轻的姑娘。他在海浪上浮着、踩着水,用上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技巧,希望能保持足够的力气抵达岸边。他听到克拉拉发出一声叹息,感觉到她的身子痉挛了一下,于是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海水向他们打来,浪花又将他们托起。他觉得自己的气力正在枯竭,而他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此时,一艘船前来援救他们。然而,在水下——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有一只白色的生物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当一个大浪将他托起时,那东西逼得越来越近了——他感到一阵剧痛,于是周围开始变黑,所有东西都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沙滩上有一艘被浪冲上来的破船。白色的船头木雕像倒在船锚上,船锚铁钩微微露出水面。雨尔根撞上了它,而大浪则又以加倍的力量推着他再次撞了上去。他昏过去了,和他怀里的姑娘一起沉了下去。紧接着,第二股大浪袭来,他和那年轻的姑娘又被托了起来。

渔人们将他们捞了起来,抬到船里。雨尔根的脸上血流如注,他像是死人一样,但依旧紧紧地抱着那位姑娘,大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她从他的怀里拽了出来。克拉拉躺在船里,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大家用尽了一切方法想让克拉拉复苏,但是,她早就已经死了!他一直抱着具尸体在海中游泳,为这个死人而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雨尔根仍然在呼吸。渔人们把他抬到沙丘上最近的一个屋子里。这里只有一位类似外科医生的人,同时,他还是个铁匠,也做杂货生意。他为雨尔根包扎了伤口,以便第二天到镇子上去看医生。

病人的头部受了重伤。他在昏迷中发出狂乱的叫喊。但是到第三天时,他倒下了,就像昏死了一样。他命悬一线,而且,这根线——按照医生的说法——还不如让它断掉比较好。

“让我们来祈求上帝接走他吧,他即便醒来也不会是个正常人了!”

但是,生命没有离开他——那根线没有断开——断开的是他的记忆和他一切的理智。最可怕的是:他的身体还活着——一个重新恢复健康的身体。

雨尔根住在商人布洛涅的家里。

“他是为了救我们的孩子才变成这样的,”老商人说,“现在,他要算是我们的儿子了。”

人们把雨尔根叫做白痴,但是这个称呼并不准确。他只是像一把松了弦的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偶尔那些琴弦会突然紧绷起来,发出些声音:几首旧歌,几个老曲;画面展开了,然后又在迷雾中消失了,于是,他又坐在那里呆呆地望,没有一丝思想。我们可以相信,他丝毫感受不到痛苦,但他乌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上去像是乌云密布的黑色玻璃。

“可怜的白痴雨尔根!”人们说。

他,自打出生起,原本注定要享受富裕而幸福的生活的。因此,对他来说,期待能有更好的生活,难道就是“狂妄自大和傲慢”吗?他已经失去了心灵中的所有的力量。他的生命中,现在只剩下一连串艰难的日子、痛苦与失望。他像是那些珍奇的球茎,被人从土壤里拔出来,然后扔在沙堆上,任凭其腐烂。然而,难道依照上帝的形象造成的人只能有这点价值吗?难道一切都要听凭命运的安排吗?不,不是的,对于他所经受过的苦难、他所失去的东西,仁慈的上帝一定会在来生补偿给他的。“上帝爱着所有的人;上帝的行为充满了仁慈。”这是大卫《圣诗集》中的句子。商人年迈而虔诚的妻子,用她的信心和希望,将这句话念了出来。她只祈求着上帝能够早些把雨尔根召唤回去,好让他能尽快回到上帝身边,进入永恒的生活里。

教堂墓地的围墙快要被沙子掩埋了,克拉拉就葬在这里。雨尔根似乎对这件事情毫无所知——那不在他的思想范围里。他的思想中只包括一些过去的片断。每个礼拜日,他和家人一起去教堂,但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发呆。有一天正在唱圣诗的时候,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的眼中闪现出光芒,他注视着祭坛,注视着他死去的爱人曾多次跪过的那块地方。他喊出了她的名字,然后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泪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人们把他扶出教堂。他说,自己现在感觉很好,就像从来没出过毛病一样。上帝给予他的那些考验和遗弃,他全都不记得了——上帝,我们睿智而博爱的造物主——谁能怀疑他呢?我们的心灵和理智都承认这一点,《圣经》也证实了这一点:“上帝的行为充满了仁慈。”

在西班牙,柔软的清风吹拂着摩尔人清真寺的圆形屋顶,吹过橙子树和月桂树,到处是歌声和响板声。在这里,有一位没有子嗣的老人,一个最富有的商人,正坐在一幢华丽的房子里。此时,有许多孩子举着火把聚集在街上游行,他们挥舞着旗帜。这个老头情愿用自己所有的财产换回他的女儿,或者女儿的孩子——那个孩子可能从未见到过这世上的阳光。

“可怜的孩子!”

是的,可怜的孩子!他的确是个孩子,尽管他已经三十岁了——这是身在奥德斯卡根的雨尔根的年龄。

沙土将教堂墓地的坟墓掩埋了,一直到了教堂的墙头那么高。尽管如此,死者还要在这里和他们先一步离去的家人或是爱人合葬。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此时就跟他们的孩子一起,躺在这片白沙之下。

现在,春天来了——又是暴风的世界。满天的飞沙形成弥漫的烟雾;海面上翻腾着汹涌的巨浪;鸟儿像是风中的云一般,成群地集结在沙丘上方,盘旋着、尖叫着。在沿着奥德斯卡根港到胡斯埠的那条海岸线上,不断有船只触礁遇难。

一天下午,雨尔根独自坐在房间里,他的头脑忽然间清醒无比。一种不安的感觉笼罩着他——那种感觉在他儿时经常驱使着他走向荒地和沙丘之间。

“家乡!家乡!”他喃喃自语着。没有人听到他的话。他走出屋子,走向沙丘。沙土和石子吹打着他的脸,在他的四周打旋。他走向教堂,沙子堆在墙上,马上就要掩盖住窗口了。但大门前的积沙被清理干净了,因此教堂的门是敞开着的。雨尔根走了进去。

暴风在奥德斯卡根呼啸。这样的风,这样的天气,在人们的记忆中从来不曾出现过。雨尔根正在上帝的屋子里。当外面是漆黑的夜晚时,他的灵魂里却闪现出一道光芒——不会熄灭的光芒。他感到那块压在他头上的沉重石头爆开了。他仿佛听见管风琴的声音——不过,那只是风暴和海啸而已。他在一个位置上坐下来,注视着蜡烛一根接一根地被点燃,接着出现了一派庄严堂皇的景象,就如同他在西班牙时所看到的那样。这时,老参议员和市长们的肖像全都活了起来。他们挂在那里许多个世纪了,现在他们走了下来,来到唱诗班的席位上。教堂里所有的门都打开了,所有过世的人们,都穿着他们生前的节日礼服,伴着动人的乐声走了进来,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于是,圣诗的歌声唱起来了,洪亮得如同汹涌的波涛。他的住在胡斯埠沙丘上的养父母都来了;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也来了;在他们身边,紧挨着雨尔根,坐着他们善良而美丽的女儿克拉拉。她向雨尔根伸出手来,他们一起走向祭坛:那个他们曾经一同跪过的地方。牧师将他们的手放在一起,将他们结为生活伴侣。随后,喇叭声响起来了,非常悦声,就像一个充满喜悦和期盼的小孩子的声音。紧接着,那声音演变成管风琴声。最后,又变成了暴风雨——满是洪亮而高贵的音色,令人听着心情愉快——它们强烈得足以击碎坟墓上的墓碑。

挂在唱诗班席位上方天花板上的那只小船,此时落到雨尔根和克拉拉面前。它变得巨大而美丽,有着绸子做的帆和镀金的桅杆,船锚是纯金的,每一根缆绳,都像那支古老的歌谣中所说的那样,“里面裹着生丝”。新婚夫妇踏上这艘船,所有参加礼拜的人们也跟在他们身后一起上船。因为,所有人在这里都有一个自己的位置和一份属于自己的快乐。教堂的墙壁和拱门,像接骨木树和芬芳的菩提一样,都开出了花朵,它们枝叶摇曳,散发出阵阵清香。当它们的枝条弯下来向两边分开时,这艘船就起锚了,从正中间开过去,驶向大海,驶向天际。教堂里的每根蜡烛都是一颗星,风儿吹奏出圣诗的曲调,于是,所有人凭风吟唱:

“在爱中走向快乐!——生命不会灭亡!永远的幸福!哈利路亚!”

这正是雨尔根在世上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连接那不灭的灵魂的线,现在断开了。这座阴暗的教堂里只剩下一具死尸。暴风在它周围呼啸着,用散沙将它掩埋。

第二天是个礼拜日。教徒和牧师都来做礼拜。通往教堂的路艰难万分,因为那些沙子几乎让人无法通过。最后,当大家来到这里时,教堂的入口已经堆起了一座高高的沙丘。牧师朗诵了一个简短的祷告,随后说:上帝关闭了自己的屋子,大家可以离开了,去其他的地方建造一座新的教堂。

于是人们唱了一首圣诗,然后回到各自家中。

在奥德斯卡根,雨尔根不见了,即便是大家找遍了沙丘,也找不到他的身影。据说他是滚进沙滩里被汹涌的浪花给带走了。

他的尸身现在被埋进一口最大的棺材——教堂里。风暴中,上帝亲手用沙土把他的棺材封盖。那些大堆的沙子压在上面,现在依旧压在那儿。

沙土逐渐掩埋了整座教堂。现在,那里长满了山楂树和玫瑰树。人们可以去那里散步,可以看到冒出沙丘的那座教堂塔楼。这座塔楼如同一块巨大的墓碑,方圆十里之外都能望到。任何一位君主都不会想象自己能有一座如此漂亮的墓碑!没有人会来打搅死者的安息,因为在此以前,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这个故事是来自沙丘的风暴讲给我听的。

注释

〔1〕出自《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第三章。据希伯来人的神话,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无忧无虑地生活,因为夏娃受到了蛇的诱惑,和亚当一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最终亚当和夏娃被上帝驱出伊甸园,蛇被夺走了腿后也被驱赶出伊甸园。

〔2〕意大利和西班牙位于气候炎热的南欧,人种肤色相较于北欧人来说偏黑。

〔3〕这是北欧神话中的一位神明。

〔4〕现居于德国东部施普雷(Spree)区域的一个斯拉夫民族。六世纪中,他们曾是一个强大的民族,占据德国和北欧的大片区域。

〔5〕这里是指意大利。

〔6〕基督教中的一种宗教仪式,教徒们领食少量的饼和酒。


丑小鸭木偶戏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