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画的画册
前记
真是怪事!当我感到最强烈的温暖和喜悦时,我的双手和舌头就像是被捆住了,无法恰当表述心中的念头。尽管如此,我终究是个画家,我的眼睛这样告诉我,看过我的速描和彩绘的人都这样认为。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住在一条最为狭窄的小巷里,但那里并不缺少阳光,因为我住在顶楼,那里可以望到所有的屋顶。我刚刚来到城里的几天,寂寞而忧郁。在这里,我看不到青山绿树,只能看到一堆灰色的烟囱,而且连一个朋友也没有,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同我打招呼。
一天晚上,我悲伤地站在窗前,打开窗户眺望。哦,我的心因愉悦而颤抖!我总算见到了一张熟识的面孔——圆圆的、和善的脸孔,那是一位我在故乡就熟识的朋友。事实上,那是月亮,他在上空注视着我。他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亲爱的老月亮,和他从前在沼泽地里透过柳树梢头注视我时的神情一模一样。我向他送去飞吻,他将月光洒进我的房间。他答应,每次出来都会探望我,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他忠诚地遵守了诺言,只可惜,他停留的时间总是很短暂。然而,每次他都会告诉我一些他头天晚上或当天晚上的见闻。
“把我讲给你的那些事情画下来吧!”他初次来访时说,“这样你将拥有一本精美的画册。”
许多个夜晚,我都按照他说的去做了。我能够画出我的《新天方夜谭》,故事的数量惊人。我绘制的画都没有经过筛选,它们是按照我听到的次序来编排。一些拥有惊人天赋的画家、诗人、音乐家能够根据这些故事迸发出新的构思。而我所作的不过是在纸上涂抹出线条而已,当然其中也有我的想象——这是因为月亮并不是每天都来探望我,乌云会不时地遮住他的面孔。
第一夜
“昨晚,”我引用了月亮的原话,“昨晚我闪耀在万里无云的印度上空。我照映在恒河的河面上,尽力让光线穿过那些交织在一起的、繁茂的梧桐枝叶——它们在下面看起来就像是乌龟的背壳。从这片茂盛的树林中走出一位印度女郎,她像瞪羚一般轻巧,夏娃一般美丽,她的气质空灵而飘逸,她的形象丰满而动人,几乎可以透过细嫩的皮肤看到她的内心想法。多刺的蔓藤撕开了她的草鞋,但她仍旧大步向前。河旁饮水的野兽看到她后就惊恐地逃开,因为她手里擎着一盏明灯。当姑娘伸手为灯火挡风时,我能看到她纤纤手指上的纹路。她来到河边,将灯放在水面顺水漂流。灯光明明灭灭,像是快要熄灭了,但它依旧在燃着。她那对藏在丝一般长睫之后的明亮而乌黑的眼睛,正紧张地凝视着那盏灯。她知道,在她还能看到这盏灯时,若是灯没有熄灭的话,那么她的恋人就还活着。可是如果它熄灭了,这就代表他已经死了。灯光燃绕着,颤抖着;她的心也燃绕着,颤抖着。她跪了下来,念着祷文。附近的草地里有条花蛇,但她的心中只想着梵天〔1〕和她的恋人。
‘他还活着!’她快活地叫了起来。此时,从高山传来一声回响:‘他还活着!’”
第二夜
“昨天,”月亮对我说,“我向下望,看到一个由房子围绕的、小小的庭院。院子里有一只母鸡和十一只小鸡,有个可爱的小姑娘正在围着它们跑跑跳跳。母鸡咯咯地叫了起来,惊慌地扑打着翅膀来保护自己的孩子。此时,小姑娘的父亲走过来轻轻地责备了她。随后我就走开了,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然而今天晚上,就在几分钟前,我又朝这个院落望了几眼。起初,四周一片寂静,不一会儿那个小姑娘又出来了。她悄悄走向鸡棚,拉开门,跑进鸡群之中。鸡群顿时狂闹不止,四散乱飞。小姑娘则跟在它们后面追赶。这番情景我看得十分清楚,因为我是从墙上的一个小洞里看到的。这个孩子的任性令我感到十分气愤。此时,她的父亲走了过来,抓住她的双臂,严厉地责骂了她。我正幸灾乐祸的时候,却见到女孩垂下了头,碧蓝色的眼中闪着大滴的泪珠。‘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父亲问道。她哭了出来,‘我想去亲一亲那只老母鸡,想请求它原谅我昨天惊吓了它,但是我不敢告诉你!’父亲亲吻了这个天真的孩子的额头,而我吻了她的漂亮嘴唇和眼睛。”
第三夜
“拐过一个街角,有一条狭小的巷子——它那么狭小,我无法在它的墙上多照一分钟。不过在那短短的一分钟里,我已经足以认识到那里的世界——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十六年前,她还是个孩子,在乡下一位牧师古老的花园里玩耍着。玫瑰花丛栽成的篱笆已经枯萎,花也凋谢了,花枝零乱地蔓延在小路上,长长的枝条盘在苹果树上。只剩几朵玫瑰还开着,已经难以称得上是花之皇后了,但颜色和香味依旧。在我眼中,这位牧师的小女儿要算是那朵最美丽的玫瑰花了。她坐在零乱的篱笆下的一个小凳子上,亲吻着她的玩偶——尽管它那纸板做的脸蛋已经损坏了。
“十年后,我又看到了她。在一个华丽的舞厅内,她成为了一个富商的美丽新娘。我由衷地为她的幸福而感到快乐。我时常在宁静而晴朗的夜晚中探望她——是的,不会有人发现我清澈的眼睛和锐敏的目光!唉!就像牧师花园里那些玫瑰花一样,我的玫瑰渐渐枯萎了。生活中,每天都有悲剧上演,而我今晚看到了最后一幕。
“在那条狭小的巷子里,她躺在床上,疾病正在威胁着她的生命。残忍的房东来了,掀开了她唯一的御寒被子。‘起床!’他说,‘你那张脸简直吓死人了。起床,穿衣服!给我钱,不然我就把你赶到街上去!快点儿起床!’‘死神正在侵蚀着我的心!哦,请让我休息一会儿吧!’她回答。然而他却把她拉起来,在她的脸上扑了一些粉,插了几朵玫瑰。他把她安置在窗边的一个椅子上,在她身旁点燃了一根蜡烛。随后他就离开了。
“我凝视着她。她静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风吹打着窗子,一块玻璃跌成无数碎片。她还是静静地坐着,窗帘和她身旁的烛光一样,在颤抖着。她死了。窗前坐着一个死去的女人,展开了一幅对抗罪恶的画面——我那可怜的、牧师花园里的玫瑰花!”
第四夜
“今晚,我在德国看了一出戏,”月亮说道,“那是在一个小城市。牛圈被改装成一个临时的剧场,换句话说,牛圈还是牛圈而已,只不过暂时当作包厢来用。所有的木栅栏上都糊了彩纸,低矮的天花板下吊着一个铁制的小烛台。为了模仿大剧院的作风——当主持人的铃声响起之后,烛台就会被吊升上去不见了——因为它上面特别覆盖了一支倒扣过来的浴桶。
“叮当一声,小铁烛台上升了一尺多。人们立即就知道戏要开演了。一位年轻的王子和他的妻子恰巧经过这座小城,也到场看戏,因此牛圈里挤满了人。只有小烛台下方比较空,大家谁也不坐在那里,因为蜡油不停地向下滴着,一滴,两滴!看上去就像是个火山口。我看到了这番景象。屋里显得干燥闷热,所有的通风口都打开了。男仆和女仆们都站在外面,偷偷地从这些通风口向里张望,虽然里面坐着警察,而且还在挥舞着棍子恐吓他们。在乐队附近,人们可以看到那对年轻贵族夫妇坐在两张老旧的靠椅上。这两把椅子平时是留给市长和市长夫人的,而他们两个名人今晚也只能像普通民众一样坐在木凳子上了。‘现在我们不难看出,一山更比一山高!’这是许多看戏的太太们私底下做出的总结,这使气氛变得轻松愉快。烛台不停摇曳,墙外的观众挨了一通骂。而我——月亮——从这出戏的开头到结尾一直和这些观众在一起。”
第五夜
“昨夜,”月亮说,“我看到了忙碌的巴黎。我看到卢浮宫博物馆〔2〕的陈列室里,一位衣着褴褛的老太太——她是底层的平民——跟随管理人来到一间宽敞的房间里。这是一间陈列室,她要看而且非看不可。她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花费了不少口舌,最终才来到了这里。她瘦削的双手十指交叉,神情肃穆地向四周张望,仿佛正身处一间教堂之中。
“‘就是这里!’她说,‘就是这里!’她一步一步地走向王位。王座上铺着镶金边的华丽天鹅绒,‘就是这里!’她说,‘就是这里!’她跪了下来,亲吻着紫色〔3〕的天鹅绒。我觉得她流下了眼泪。
“‘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天鹅绒了!’管理人说着,不禁露出一个微笑。
“‘就是这里!’老太婆说,‘原来就是这样的!’
“‘原来确实是这样,’管理员回答,‘但这并不是原物。原来的窗子打碎了,门也坏掉了,地板上满是血迹!当然,你还可以说:我的孙子死在法兰西的王位上!’
“‘死了!’老太婆喃喃自语着。
“他们没有再说话,而是迅速地离开了这间陈列室。黄昏微弱的光线消失了,我的光线照在法兰西王座那华丽的天鹅绒上,显得比以前更加辉煌。
“你想知道这个老太太的身份吗?我来告诉你。
“故事发生在七月革命〔4〕,在迎来最光辉的胜利的日子前夕。那时,每间房子都是一座堡垒,每扇窗子都是一座掩体。群众攻打杜叶里宫〔5〕,甚至连妇女、小孩、老人都一起作战,他们攻进了皇宫大殿和大厅。一个即将成年的穷苦孩子,穿着破烂的工人装,和成年人一同参加战斗。他身受几处严重的刀伤后倒了下来,他倒下的地方恰好是王座的所在地。大家将这位流血的青年抬上了法兰西的王座,用天鹅绒裹住他的伤口,他的血染在了象征王族的紫色上。那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呀!金碧辉煌的宫殿以及战斗中的人群,一面撕碎的旗帜躺在地上,一面三色旗帜〔6〕在刺刀上飘扬,王座上躺着一个穷孩子:他脸色灰白,眼睛转向天空,四肢痛苦地扭动,胸脯坦露,残破的衣服掩在绣有银色百合的天鹅绒之中。
“当他还在襁褓之中时,有人作出了预言:‘他将死在法兰西王座之上!’孩子的母亲曾幻想他或许能成为第二个拿破仑。
“我亲吻过他墓上的花圈。而今夜,当这位老祖母在梦中看到这幅光景(你可以把它画下来)——死在法兰西王位上的穷孩子——的时候,我亲吻了她的额头。”
第六夜
“我去了乌卜萨拉〔7〕,”月亮说,“我看到满是野草的荒原和贫瘠的田野。当一只汽船把鱼儿吓得钻进水草中去时,我刚好照映着佛里斯河。云朵漂浮在我下方,把大朵的阴影播撒在那些叫做奥丁、多尔和弗雷的人的坟墓上。点点苔藓覆盖着那些坟墓,名字刻在苔藓之上——因为这里没有让路人刻上名字的路碑,更没有让路人留下名字的石壁,旅者只能在苔藓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土地在这些字母下露出,字母纵横遍布整座山丘。直到新的苔藓生长出来为止,这些名字都是不朽。
“山丘上站着一个人——一位诗人。他喝下一杯甜酒,——杯子上镶了宽银边。他口中呢喃着一个名字。他请求微风不要泄露这个秘密,然而我听到了这个名字,而且我知道这个名字的主人——伴随着伯爵头衔的荣耀,因此他没有将它念出来。我报以一个微笑,因为他的名字上闪耀着一个诗人的荣冠。爱伦诺娜·戴斯特的高贵是与达索〔8〕的名字是分不开的。命名为“美”的玫瑰正是盛开在这里的!”
月亮说完这番话,一块乌云飘了过来。我希望,没有乌云能把诗人与玫瑰花分离两端!
第七夜
“海岸的旁边是一片枞树林和山毛榉林,这里的树林清新而芳香,每年春天会有成千上万的夜莺来到此处。树林的旁边是永远变幻莫测海。横在它们二者之间的是一条宽广的公路。飞驰的车轮不停地从这里经过,我并没有关注它们,我的视线只停留在一个地方:那里矗立着一座古老的墓碑,石头裂了缝,缝隙中丛生着树梅和蓝莓。这是一首大自然的诗。你知道人们是如何解读它的吗?是的,让我来告诉你吧,告诉你从昨天黄昏到深夜那里发生的事情吧!
“一开始,两位富有的商人乘着马车经过。第一个人说:‘多么茂盛的森林!’另一位回答:‘每一株都能砍出十车的柴火来!今年的冬天会很冷。去年每捆柴卖到了十四块!’说完,他们离去了。
“‘这条路糟糕透顶!’另外一位赶车经过的人说。‘都是因为那些讨厌的树!’坐在他身边的人这样说,‘空气不流通,风只从海边吹过来。’说完,他们也离去了。
“一辆公共马车途径此地。当它来到风景最美的地方时,客人们都睡着了。车夫吹响了号角,然而他只是觉得:‘我号角吹得漂亮,声音很好听。我也不知道车里的人怎么认为?’就这样,这辆马车离去了。
“两个年轻的小伙子骑马飞驰而来,他们看上去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他们微笑地望了望那片满是青苔的山丘和浓密的树林,‘我很想和磨坊姑娘克丽斯汀在这儿散步!’就这样,他们也离去了。
“强烈的花香飘散在空气之中,风儿睡得正酣,大海像是覆盖着大地的天空的一部分。一辆马车过去了,里面坐着六个人,四个已经睡着了。第五个人思考着他的夏季穿着——一定要合体才行。第六个人回头问车夫对面的石堆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什么也没有,’车夫回答,‘不过是一堆石头而已。但那些树倒是很不错。’‘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它们非常了不起!要知道,每当冬季来临,白雪掩埋了一切、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这些树就成了重要的地标。我按照它们所给出的方向驾驶,这样才不至于跌进大海之中。这就是它们了不起的缘故。’说完,马车离去了。
“有一位画家走了过来,他一言不发,眼中发着亮光。他吹起口哨,几只夜莺和着他的口哨声在歌唱,一只比一只唱得好。‘闭上你们的嘴!’他大声地说。他将所有色调记录下来:蓝色、紫色、褐色,真是一幅美丽的画!他用心记下这片景色,就像是用镜子映出景物一般。与此同时,他用口哨吹出了罗西尼〔9〕的进行曲。
“最后,一个穷人家的女孩从这里经过。她放下沉重的行李,坐在一个古墓旁歇歇脚。她苍白而美丽的面孔略微扬起,倾听着树林的声音。当她望到海面上空时,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双手合十。我猜她是在祈祷,她无法理解这种感染全身的感觉,但是我明白:这一瞬间以及这片风景,它们会在她的记忆中保存很久,比那位画家记录下来的还要美丽,还要真实。我的光芒笼罩着她,一直到朝霞亲吻她的额头。”
第八夜
厚重的云块遮掩了整片天空,月亮根本没有露面。我待在房间里,倍感寂寞。抬起头来,我凝视着他平时出现的那片天空。我的思绪飘得很远,飘向了我那位好朋友的身边。每个夜晚,他为我讲述美丽的故事,为我展示精美的图画。是的,他的经历多得数也数不清!远古时代,他在洪水上空旅行,就像他来探望我并带来安慰与期望一样,他对着诺亚方舟〔10〕展露微笑。当以色列〔11〕的孩子们坐在巴比伦河边〔12〕哭泣时,他悬在杨柳梢头悲伤地望着他们。当罗密欧〔13〕爬上阳台,他真爱的誓言如同天使一般飞向天堂时,这轮圆月正悬在晴朗的夜空中,半隐在深郁的古柏中间。他看到被囚禁于圣赫勒拿岛上的伟人〔14〕,他正在孤独的岩石上瞭望苍茫的大海,心中浮现许多远大的思想。啊!月亮知晓一切故事,对他来说,人类的生活只是一个故事。
今晚我不能见到你了,我的老朋友!我无法绘制出你带来的回忆。我向着云端遥望,夜空泛着一丝光亮——是月亮的光辉——但又立即消失了,因为乌黑的云朵再次聚拢而来。但这总算是一声问候,月亮友好地对我道一声晚安。
第九夜
又是个晴朗无云的日子,这样的夜晚过去了好几个,新月弯弯,我又得到一个画面的素材。下面,请听听月亮所讲的故事吧!
“我随着北极鸟和巡游的鲸鱼来到格陵兰岛〔15〕的东岸。光秃秃的崖壁上覆着冰层和乌云,崖壁围绕出一个山谷——在这里,杨柳和覆盆子树丛开出了花朵,剪秋罗散发出甜蜜的芬芳。我的光芒有些暗淡,我的面孔苍白无色,就像一朵被采摘后在大浪里翻腾了几个星期的睡莲。极光在空中燃烧着,形成了宽广的光带,散发的光辉如同旋转的火柱,整片天空都在燃烧,时绿时红。这里的居民欢聚在一起举行着舞会。不过,对于这片奇异的灿烂天空,他们丝毫不感到惊讶。‘让死者的灵魂去玩耍那些用海象脑袋制成的球吧!’他们依照自己的传说思考着,一个劲儿地唱歌跳舞。在舞动的人群之中,一个没有穿皮袄的格陵兰人敲着手鼓,唱了一首关于捕捉海豹的歌。一个歌队跟着唱了起来:‘哎伊亚,哎伊亚,哈!’他们穿着白色的皮袄,围成一个圈跳舞,看上去就像北极熊在举办舞会。他们使劲地眨眼睛,不断摆动着头部。
“现在,法庭开始审判了。有分歧的格陵兰人走上前来,原告趾高气扬地唱出了一首指责被告的歌曲,而且还踩着鼓点跳着舞。被告的回答同样得理不饶人,听众们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同时做出自己的裁决。
“山上传来一阵炸雷般的声音,冰川裂成了碎片,巨大的浮冰在崩塌的过程中变为粉末。这就是格陵兰美妙的夏夜。
“在前方百步远的地方,一个病人躺在敞开的帐篷中。生命还在血管里流淌,但他活不长了,因为他已经没有生存的意志了,周围的人也这样认为。他的妻子正在他身上缝制一张皮制的寿衣,以免以后再碰到尸体。她问他:‘你愿意葬在山上的坚冰之下吗?我会用你的皮划子和箭来装饰你的墓地。巫师会为你跳舞!也许你情愿被葬在海中?’
“‘我愿长眠深海。’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同时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
“‘对,大海是一个舒适的夏日帐篷,’他的妻子说,‘那里有成千上万的海豹在跳跃,海象在你的脚下安眠,那儿打猎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此时,吵闹的孩子们撕开了遮盖窗户的皮子,好让死者能顺利地被抬进海里。这片海,在他生前给予他粮食,在他死后给予他安息。海豹在冰山上小憩,极鸟在上空盘旋,而那些起伏的、变幻莫测的冰山,就是他的墓碑。”
第十夜
“我认识一位老小姐,”月亮说,“每年冬天,她都穿一件黄色绸面皮袄,它看上去总是很新,这是她唯一的一件时髦衣服。每年夏天,她总是戴着同一顶草帽,同时我观察到,她总是穿着同一件深蓝色的外套。
“只有去探望一位同样上了年纪的女性朋友时,她才会穿过街道。然而近几年来,她甚至这一小段路也不走了,因为那位老朋友已经过世了。这位老小姐总是孤独地在窗前忙活,整个夏天,她的窗前都开着美丽的花朵,到了冬天则有开在在毡帽里的水仙花。近几个月,她不再坐在窗前了。她依旧活着,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她时常和朋友提起要做一次‘长途旅行’,但我没看到她实现过。‘是的,’她当时这样说,‘在我死后,我要来一次从未有过的长途旅行。我们家族墓地距离这里有十八英里,那儿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和我的家人睡在一起。’
“昨夜,这座房子门前停了一辆车。人们抬出来一具棺材,这时我才发现,她已经死了。人们用麦秸秆裹住棺材,随后车子开走了。这位已经一整年没有出过门的老小姐,如今睡在车子里。车子顺利地出了城,轻松得像是要去旅行似的,在公路上走得更快了。车夫不时紧张地向后张望——我觉得他或许有点恐惧,以为老小姐还穿着那件黄色缎面皮袄坐在后面的棺材上面!因此他固执地抽打着马匹,牢牢握住缰绳,弄得马儿们口沫横飞——那是几匹年轻而愚蠢的马,哪怕是一只野兔从它们面前跑过,也会让它们惊慌失措。
“这位娴静的老小姐,曾年年月月地活在一成不变的世界里,如今死了却在一条崎岖不平的路上奔驰起来。被秸秆包裹着的棺材跌了出来,落在公路上,马匹、车夫和马车一阵风似地急驰而去。一只唱着歌的云雀从田间飞了起来,对着这具棺材叽叽喳喳地唱了一首歌。随后,它就落在了棺材上,用嘴啄食着麦秸杆,像要把这张席子给扯开似的。
“唱着歌的云雀再次飞向天空,我也隐退到红色的朝霞之后。”
第十一夜
“这是一场婚宴!”月亮说,“所有人都在唱歌、在狂饮,一切都奢华富丽。后半夜,宾客们都告辞了,母亲们吻了新郎和新娘,随后只剩下这对夫妇单独相处。尽管窗帘紧紧地掩住窗口,但灯光依旧把新房照得明亮。
“‘感谢上帝,他们都走了!’他说,亲吻着女郎的手和嘴唇。她一边微笑,一边流泪,同时倒进他怀里,颤抖得像是一朵顺水漂流的莲花。他们说着温柔而甜蜜的话。
“‘做个好梦!’他说。这时她将窗帘拉开。
“‘月色可真美!’她说,‘你看,它是如此安静、晴朗!’
“于是,她吹熄了灯,温暖的房间瞬间一片漆黑。然而我的光没有熄灭,和她的眼睛一样明亮。女人啊,当一个诗人在歌唱着命运的神秘时,请亲吻一下他的竖琴吧!”
第十二夜
“送你一张庞贝城〔16〕的画,”月亮说,“我当时在城外,在人们所谓的墓群街道之上,这条街上有许多美丽的纪念碑。许多世纪以前,欢乐的年轻人头上戴着玫瑰花,同拉绮司〔17〕美丽的姐妹们翩然起舞。现在呢,这里死一般的寂静。为拿波里政府效忠的德国佣兵们在站岗、打牌、掷骰子。从山那边来了一批游客,在一位哨兵的陪伴下走进这个城市。他们想在我皎洁的光线下,观赏这座在坟墓中升起来的城市。我将熔岩石砌成的、宽广的街道上的车辙照亮了;我把许多门牌上的姓名以及还留在那些古老的门牌也照亮了。在一个小庭院中,他们看到一座镶贝壳的喷泉,如今已经不再喷水了;也没有歌声从那些富丽堂皇的、有古铜看门狗的房间里传出来了。
“这是一座死城,只有维苏威山还在唱着永不停歇的颂歌,人类将它的曲子称为‘火山爆发’。我们去拜访维纳斯神庙——用大理石修建而成,洁白而明亮,宽广的台阶之上就是宏伟的祭坛。垂柳的枝条从圆柱之间冒了出来,蔚蓝的天空无比澄澈。漆黑的维苏威山成为一切景色的背景,火焰不停地从山顶上喷发出来,反光的烟雾在静寂的夜空漂浮,如同一株被染成血红色的松树树冠。
“游客中有一位女歌唱家,一位真正伟大的歌唱家。在欧洲的最发达的城市里,我亲眼见过她受人们崇敬的模样。当人们来到这方悲剧的舞台时,每个人都落坐在圆形剧场的台阶上,正如许多世纪以前一样,一小片地方上挤满了观众。布景依然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侧景是两堵墙,背景是两个拱门,通过拱门,观众可以看到在几个世纪前就使用过的布景——大自然自己画的景,那是苏伦多〔18〕和亚玛尔菲〔19〕之间的群山。
“那位女歌唱家一时兴起,她走到这幅布景前歌唱起来。这片土地本身带给她灵感。她的歌声令人不禁想起奔驰在草原上的阿拉伯骏马,发出响亮的鼻息声,红色的鬃毛迎风飞舞;她的歌声又是那样轻快而坚定,令人不禁想起各各他山〔20〕下,十字架旁悲伤的母亲,那种苦痛而深刻的表情。此时,正如几千年之前一样,周围响起了鼓掌和欢呼声。
“‘幸福的、天才的歌者!’大家一同欢呼起来。
“五分钟以后,舞台上空空如也。一切都烟消云散,声音没有了,游人离去了,只剩下古迹依旧站立在那里,没有丝毫改变。千百年后,谁也不记得这片刻的喝彩,当那位美丽的歌者的声调和微笑被人们遗忘的时候,当这如梦的时刻也同样成为我的回忆时,那些古迹仍旧不会改变。”
第十三夜
“我望进一位编辑家的窗子,”月亮说,“那是在德国某地。这个家中有许多精致的家具、精彩的书籍、成堆的报纸,还坐着几位青年。编辑本人则站在书桌旁,准备要发表关于两本书的评论——都是由青年作家创作的。
“‘这本书我才刚刚看到,’他说,‘还没来得及读,但是它的装帧十分精美。你们觉得它的内容如何?’
“‘哦!’第一位客人回答——他是一位诗人,‘他写得不错,就是有些罗嗦。但是,你知道,作者是个年轻人。当然了,那些句子还可以写得更好一些!思想是很可贵的,只可惜流俗了!但这也无可厚非,你不可能老是遇到新东西呀!你可以称赞他!但是我认为,作为一个诗人他难以取得很高的成就。或许他读过很多书,也称得上是位出色的东方学问专家,有自己的鉴赏力。为我那本《家常生活感言》写过一篇优秀书评的人正是他。我们应当对年轻人多多包容。’
“‘但是,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庸才!’另外一位客人开口了,‘对于写诗来说,最糟糕的事莫过于平庸,他是无法有所成就的。’
“‘可怜的家伙!’第三位客人说,‘他的姨妈却以他为傲呢!编辑先生,正是那位女士为你最近一部翻译书弄到那么多人来预约。’
“‘善良的女人!哦,我粗略地看了一下这本书的介绍,我敢肯定,他是个天才——是一件令人惊喜的礼物,是诗坛的一朵鲜花!书的装帧也很精美……等一下,但另一本书呢?作者一定希望我能买下它。我听到过人们的赞赏,说他是个天才,您说是不是呢?
“‘是的,大家都这么说,’那位诗人说道,‘只是他的文风狂妄,只有标点符号还能证明他有些天赋!’
“‘如果我们斥责他一顿,灭灭他的威风,那对于他是有好处的。不然他会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呢!’
“‘这就有些不近人情了!’第四位客人大声说,‘我们不要在一些小事上纠结,而是应当为它的优点感到高兴,况且它的优点不少。他的成就超越了同行们。’
“‘上帝呀!倘若他真是一个天才,就应当能承受尖锐的批评。私下称赞他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们应该让他冷静一下吧!’
“‘他绝对是天才!’编辑先生说,‘偶尔也会犯一些错误。从第二十五页上,我们不难看出,他的诗句错了——那里有两个不押韵的音节。我们应当建议他多学习古代诗歌……’
“我离开了那里,”月亮说,“我朝那位姨妈的窗子望去。那位被人称赞的、毫不狂妄的诗人正愉快坐在那里,得到所有宾客的礼遇。
“我又去找另外一位诗人——那位很猖狂的诗人。他也在自己的赞助者家中,坐在一大堆客人之中,人们正在谈论着另一位诗人的作品。
“‘我也要朗读你的诗作!’他的赞助者说,‘但是说实话——你们知道,我从来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想,从你的诗中找不出什么伟大的东西。你太狂妄,也太荒唐了。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
“一个年轻的女孩蹲在墙角,她在一本书里能读到这样的一番话:
天才是用来被埋没的,
庸才是用来被标榜的。
很久以前就已经是这样了,
不过它依旧还在天天重演。”
第十四夜
月亮说:“在森林小路的两旁,有两座农家房子,有着低矮的门,或高或低的窗户。四周长满了山楂树和牵牛花,屋顶上长了苔藓和石莲花。在小花园里只种着白菜和土豆两种蔬菜,然而篱笆旁边却有一株接骨树盛开着花朵。树下坐着一个小女孩,她棕色的眼睛凝望着屹立在两座房子之间的一株老栎树。
“它的树干很高,却已经枯萎了,树冠已经被砍掉了。鹳鸟在那上面筑了巢,它正站在巢里,尖嘴不停地发出叫声。一个小男孩走了出来,站在那个小女孩身边——他们是一对兄妹。
“‘你在看什么?’他问。
“‘我在看鹳鸟,’她回答,‘邻居告诉我,它今晚会给我们带来一个弟弟或是妹妹。我正在观察它,想要明白它是如何飞过来的!’
“‘鹳鸟不会带来任何东西!’男孩说,‘你尽管相信我说的,邻居也告诉了我同样的事,然而她却不停地大笑。所以,我就问她敢不敢向上帝发誓!她却不敢了——因此我确定,鹳鸟的故事只不过是大人们骗小孩子的一个故事而已。’
“‘那么孩子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小姑娘问道。
“‘是同上帝一道来的,’男孩说,‘是上帝把孩子夹在衣服里送来的。然而,我们谁也看不到上帝,因此我们也看不到他送来孩子!’
“正在此时,一阵微风吹动老栎树的枝叶。两个孩子叠着手,呆呆地望着彼此,毫无疑问上帝送来了一个孩子。就在这时,屋门突然被打开了。那位邻居探出头来。
“‘进来!’她说道,‘看看鹳鸟给你们带来了什么东西?一个小弟弟!’
“两个孩子点点头,因为他们知道婴儿已经来了。”
第十五夜
“我穿过吕涅堡〔21〕荒地,”月亮说,“一座孤零零的茅屋立在路边,附近有好几处颓败的灌木林。一只迷失方向的夜莺在这里歌唱,在寒冷的夜里,它一定会死去的。而我所听到正是它临终的呼唤。
“第一缕阳光露了出来。一辆大篷车从这里经过,这是一家迁徙的农民。他们向着卜列门〔22〕或是汉堡的方向走去,从那儿搭船到美洲去,希望在那里能找到幸运与幸福。母亲们背着最年幼的孩子,大一些的孩子则在她们身边步行,一匹瘦马拉着这辆装有他们微薄家产的车子。
“冷风不停地吹,一个小姑娘紧紧地依偎在母亲的怀中。这位母亲抬头望着我的光辉,不时盘算着家中穷困的窘境,以及他们交不出的重税,她惦念着整群迁徙的人们。红亮的曙光似乎是一道喜讯,幸运的太阳又将重新升起。他们听到了那只夜莺濒死的歌声:它不是虚假的预言者,而是幸运女神的使者。
“冷风不停地吹,他们无法听清夜莺的歌声:‘祝你们出海一帆风顺!你们卖掉了所有的东西支付这次漫长旅程的旅费,因此,在你们走进乐园的时需要白手起家。你们将不得不卖掉自己、妻子和孩子。然而,你们不会在苦痛中煎熬太久!死神的使者就坐在那些芬芳的叶子之后。她会将致命的热病吹进你们体内,作为她迎接你们的一吻。去吧,去吧,到那波涛汹涌的海上去吧!’远行的人们愉快地听着夜莺的歌唱,觉得那歌声象征着幸运。
“第一缕阳光露了出来,农夫穿越荒地来到教堂。披着黑袍子、裹着白头巾的妇女们看起来好像是从教堂壁挂里走出来的幽灵。被野火烧尽的黑色平原周围一片死寂,枯萎的、棕色的苔藓遍布在白色纱丘之间。哦,祈祷吧!为那些远行的人们——为那些去往大洋彼岸寻找坟墓的人们而祈祷!”
第十六夜
“我认识一位普启涅罗〔23〕,”月亮说,“观众只要一见到他便会欢呼。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令人捧腹,整个剧场的观众经常会笑痛肚子。然而,这里面没有任何做作,那是他天生的特点。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和其他小孩一起玩耍,他就已经是普启涅罗了。造物主将他创造成为普启涅罗,在他的背上放了一个大驼子,给他的胸前贴了一只肉瘤。然而,他的内心却恰恰相反——天赋独厚,谁也不及他聪明。
“剧场是属于他的世界。如果他的身材能秀气挺拔一些,他绝对是舞台上最成功的悲剧演员,他的灵魂里满是悲壮和伟大的情感。然而他却不得不成为一个普启涅罗,痛苦和忧郁只能增添他的滑稽性,只能引发观众们的笑声和掌声。
“美丽的诃龙比妮〔24〕对他非常友爱和体贴,可是她只愿意和亚尔列金诺〔25〕结婚。如果美和丑结为夫妻,那也实在是太滑稽了。
“在普启涅罗心情很坏的时候,只有她可以使他微笑起来,甚至可以使他痛快地大笑一阵。起初她装得像他一样忧郁,然后就略为安静一点,最后就充满了愉快的神情。
“‘我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毛病,’她说,‘你是在恋爱中!’这时他就不禁要笑起来。
“‘我在恋爱!’他大叫了一声,‘那么,我未免也太荒唐了。观众会笑痛肚子的!’
“‘你当然是在恋爱中,’她继续说,并且还在话里加了一点凄楚的滑稽感,而且你爱的那个人正是我!
“的确,当人们知道实际上没有爱情这回事儿的时候,人们是可以讲出这类话来的。普启涅罗笑得向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这时忧郁感就没有了。然而她讲的是真话。他的确爱她,爱到了崇拜的地步,正如他爱艺术的伟大和崇高一样。
“在她举行婚礼的当天,他是最快乐的人,然而到了夜里,他却悲伤地哭了。要是观众们看到他这副样子,绝对又会热烈鼓掌的。
“几天前,诃龙比妮死了。在她下葬的当天,亚尔列金诺可以不必在舞台上出现,因为他应该是一个悲哀的鳏夫。经理不得不安排一个愉快的节目,好使观众不致于因为没有美丽的诃龙比妮和活泼的亚尔列金诺而感到太难过。因此普启涅罗要演得比平时更愉快才行,所以他跳着,翻着筋斗,心中却全是悲愁。观众鼓掌喝彩:‘好,好极了!’
“普启涅罗谢幕了好几次。啊,他真是一位杰出的艺人!
“晚上演完了戏以后,这个可爱的丑八怪独自来到城外一个孤寂的墓地里。诃龙比妮坟上的花圈已经凋谢了,他在坟旁坐下来。他用手支着下巴,双眼朝着我望,他的这副样子真值得画家画下来。他像一个奇特的纪念碑,一个坟上的普启涅罗,古怪而滑稽。假如观众看见了他们这位心爱的艺人的话,他们一定会喝彩:‘好!普启涅罗!好,好极了!’”
第十七夜
请听听月亮讲的故事,是这样的:“我看到过一位刚刚晋升为军官的海军学生第一次穿上自己英挺的制服;我看到过一位年轻姑娘刚刚穿好舞会礼服;我看到过一位王子的年轻妻子十分开心地换上了节日的礼服。然而,他们的快乐都抵不过我今晚看到的一个孩子——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她得到了一件蓝色连衣裙和一顶粉色帽子。她把自己打扮起来,大家将蜡烛拿来照明,因为我从窗子射进去的光芒还不够明亮,必须有更强的光线才能看清楚。
“可爱的女孩站得直直的,像个玩偶娃娃。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从衣裳里伸了出来,手指张开。噢,她的瞳孔中,她的面孔上,散发着怎样幸福的光辉!
“‘明天你该到街上走走!’她的母亲这样说。小女孩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帽子,又望了望自己的衣服,不禁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
“‘妈妈,’她说,‘小狗们看到我穿得这么漂亮,它们会想些什么呢?”
第十八夜
“我曾经和你提起过庞贝城,”月亮说到,“这座城市的残骸,现在又成为一个有生命的城市了。我知道另外一座城,它不是一座城的残骸,而是一座城的幽灵。凡是有大理石喷泉的地方,就仿佛能听到关于这座水上之城的传说。是的,喷泉可以讲出这个故事,海上的波浪也可以唱出这个故事。无垠的海面上时常浮起一层烟雾——那是它的寡妇面纱。大海的新郎已经死去,城垣和宫殿成为他的坟墓。你知道这座城吗?你不能听到车轮和马蹄声响在它的街道上,这里只有鱼儿、黑色的贡多拉〔26〕在绿色水面上如幽灵般滑过。
“我把它最大的市场指给你看,”月亮继续说,“看了之后,你一定会觉得自己来到了童话世界:街头宽大的石板缝中生着青草,成千上万的鸽子在晨曦中围绕着一座高高的尖塔飞行。走廊将你三面环绕起来,在这些走廊中,安静的土耳其人抽着他们的水烟,美丽而年轻的希腊人倚靠圆柱注视着那些战利品——高大的旗杆——古代权威的纪念物,那些下垂的旗帜如同哀悼的黑纱一般。有个女孩子在这里歇脚,她放下满满的水桶,但仍然扛着扁担,她靠着那根胜利的旗杆。
“在你面前的不是海市蜃楼而是一座教堂,镀金的圆顶和四周的圆球折射着我的光辉。上面那匹矫健的古代铜马,就像所有童话里的铜马一样也曾作过无数次旅行。它们到这里来,又到那里去,最后还回到这里来。
“你看见墙壁和窗子上的颜色了吗?就像是一位天才为了满足孩子的愿望,将这座奇异的庙宇装饰了一番似的。你看到圆柱上那长有翅膀的雄狮了吗?上面的金色仍旧在发光,但它的翅膀却落了下来。因为雄狮已死,海王〔27〕已逝。大厅内一片荒凉,曾经悬挂贵重艺术品的地方,如今只剩剥落的墙皮。曾经只许贵族通过的走廊,如今成了流浪汉的家。从那些深深的井中,也或许是从‘叹息桥’〔28〕旁的牢中升起一丝叹息,如同从前金指环被抛向海后亚得里亚〔29〕、快乐的贡多拉奏起欢快的手鼓是一样的。亚得里亚海!请用烟雾将自己藏起来,让寡妇的面纱笼罩着你,盖在你新郎的坟墓——大理石砌成的、虚幻的威尼斯城——之上吧!”
第十九夜
“我向下望,看到了一个大剧院,”月亮说,“观众挤满整间剧院,因为今天有位新演员首次登台。我的光照射到墙壁上的一个小窗户上,一张化过妆的脸孔正紧贴着玻璃窗——那正是今晚的主角。他的武士胡子密布整个下巴,可眼中却闪现出泪花,因为他刚刚被观众嘘下了舞台,而且确实是他的错误。这个可怜的人!在艺术的国度中,人们遵守着优胜劣汰的规则。他对舞台怀有深厚的感情,他爱艺术,可艺术不爱他呀!
“催场的铃声响了。关于他角色的舞台提示为:‘主角以英勇而豪迈的姿态出场。他只得再次出现在观众面前,成为他们大笑的对象。当演出结束后,我看到他裹在外套里悄悄地溜走。道具工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我跟在那可怜人身后,回到他的家中。
“上吊一点也不光荣,而毒药也不是随便就能买到的。我知道,这两种办法他都想到了。他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苍白的脸,眼睛眯缝着,看看作为一具尸体是否还像个样子。尽管一个人正在遭遇极度的不幸,但这并不能阻止他装模作样。他心里想着死,想着自杀。我确定他在自我怜悯,因为他哭得那么伤心。然而,若是一个人还哭得出来,他也就不会自杀了。
“从那天起,时间过去了一年。又有一出戏要上演,是在一个小剧场里,而且由一群低微的旅行艺人来演。我又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那张化过妆、下巴贴了卷胡子的面孔。他抬头望了我一眼,报以一个微笑。就在一分钟前,他再度被嘘下舞台——被一群可怜的观众嘘下了一座可怜的舞台!
“今晚,一辆寒酸的灵车驶出城门,后面没有一个人送葬。那是一个自杀者的灵车——就是那位贴了胡子、被人嘘下舞台的主角。他只有一个车夫朋友,除了我的光线之外,没有一个人为他送行。这位自杀者的尸体被投进教堂墓地的一个角落。不久后,他的坟头上会长满荆棘,而墓地的看守还会把别的坟上清理下来的荆棘和枯草扔在它上面。”
第二十夜
“我去过罗马,”月亮说,“在城中央那七座山中的一座山上,堆砌着皇宫的废墟。野生的无花果树生长在墙壁的裂缝中,灰绿色的大叶子遮挡了墙壁的惨景。在瓦砾之中,驴子踏了满蹄的桂花,在无花的蓟草上嬉戏着。罗马的雄鹰曾从这里飞向海外,发现并征服了其他国家。如今,这里有一道门,它通向夹在两根残柱之间的一幢小小的土房。长青藤爬满歪斜的窗子,如同吊丧的花圈。
“屋里住着一个老妇人和她年幼的孙女。现在,她们是皇宫的主人,为游人介绍这片豪华的废墟。皇位曾经所在的那间大殿,如今只剩残桓断壁。置放王座的地方,如今只剩一颗柏树撒下的长长的影子。支离破碎的地板上堆起了几尺高的黄土。每当暮钟响起,那位小姑娘——皇宫的公主——时常坐在这里的凳子上,她把旁边一扇门上的锁孔称为——她的‘角楼窗’。从这扇窗子望出去,她可以看到半个罗马城,一直看到圣彼得教堂〔30〕宏伟的圆形屋顶。
“这个夜晚,周围像往常一样寂静。那个小姑娘走到我的光辉下,她顶着一个汲满了水的、古代的陶制水瓮。她赤着脚,短裙和衣袖都破了洞。我亲吻着她美丽而浑圆的肩膀、乌黑的眼睛和闪亮的头发。
“她走上那些陡峭的台阶——它们是用碎砖和碎大理石砌成的。蜥蜴在她的脚旁害羞地溜走,她一点儿也不怕它们。她举起手来去拉响门铃——皇宫门铃现在是一条拴在绳子上的兔腿儿。她犹豫了一下,似乎若有所思,或许是想起了教堂里那位满身豪华的婴儿——耶稣基督。那里的银烛台明亮地燃烧着,她的朋友们就在那里唱着她熟悉的赞美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在思考的事情。没过多久,她重新上路,但却摔倒了,陶土烧制的水瓮从她的头上跌落下来,在大理石台阶上摔成了碎片。她不禁放声大哭——皇宫里的美丽公主居然为了一个不值钱的破水瓮而哭泣。她打着赤脚站在那儿哭,始终不敢拉响那条绳子——作为皇宫门铃的兔腿儿!”
第二十一夜
月亮已经有半个来月没有探望我了。现在,我又见到他了,他依然又圆又亮,缓缓升入云层之上。现在,请听听听月亮讲给我的的故事吧!
“我注视着一支商队从费赞〔31〕的某个城市走出来。在沙漠边缘的一片盐池上,他们停了下来。盐池像一片冻结的冰湖似的在发光,只有一小片地方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流沙。旅人中最年长的一位——他腰间挂着一个水葫芦,头上顶着一个没有发酵过的面包——用手杖在沙子上画了一个方格,同时在方格里写下《可兰经》中的箴言。随后,整个商队就离开这片献给神的地方。
“一位年轻的商人,我能从他的眼睛和清秀的外貌中看出他是一个东方人,他若有所思地骑着一匹气喘吁吁的白马经过。或许他在思念年轻貌美的妻子,那是两天前发生的事:一匹用毛毡和贵重披巾装饰着的骆驼载着美丽的新娘绕城走了一周。当时在骆驼的周围,鼓声、琴声奏出了音乐,女人们唱着歌,响起礼枪——新郎放得最多、最热烈。而现在,他正跟随着商队穿越沙漠。
“一连好几个晚上,我都留意着这队人马。我看到他们在井边、在高大的棕榈树之间休息。他们用刀子宰杀倒下的骆驼,在火上烤着吃。我的光芒令滚烫的沙子冷却下来,同时让他们看到那些黑石——无垠沙漠中的死岛。在这段没有路的旅程中,他们没有遇到心怀不轨的敌人,没有遇到暴风雨,也没有遭到夹着沙子的旋风袭击。
“家中那位年轻貌美的妻子在为她的丈夫和父亲祈祷着。‘他们是生是死?’她向弯弯的我问道;‘他们是健康还是疾病?’她向圆圆的我问道。
“现在,沙漠已经在商队身后了。今晚,他们坐在高大的棕榈树下,有只白鹤在拍打着修长的翅膀,鹈鹕在含羞草后凝视着他们,茂盛的灌木像是被大象用笨重的脚践踏过一样。一群黑人在市场上赶完集之后正在朝家的方向走去。用铜扣来装点黑发的、穿着黑色袍子的女人们在驱赶着一群满载的公牛,赤裸的黑孩子在牛背上睡着了。除此之外,还有个黑人正牵着他刚买回来的幼狮。他们靠近这支商队,年轻商人安静地坐着,心里念着自己美丽的妻子,在黑人的国度里眷恋着在沙漠彼岸他那朵芬芳的百合花。他抬起头来,然而……”
就在这个时刻,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紧接着又是一片乌云。这天晚上,我再没有听到月亮讲的故事。
第二十二夜
“我看到一个小姑娘在哭泣,”月亮说,“她为人间的丑恶而哭泣。她曾得到过一件礼物,是一个最美丽的布娃娃。哦,布娃娃好极了,它是如此好看,又是如此可爱!它看上去决不是为了苦恼才被制造出来的。然而,小姑娘的几个哥哥,那些年长的男孩子们却将它拿走了,放在花园里高大的树上,随后他们就跑开了。
“小姑娘的手臂够不着布娃娃,没法解救它,于是她哭了起来。布娃娃一定也在哭泣,因为它双手伸在绿色枝条间,十分伤心的样子。是的,这就是母亲时常说起的人间丑恶。哦,可怜的布娃娃!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夜幕马上就要降临!难道就让它孤单地在枝头过夜吗?不,小姑娘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来陪你!’她说,不过她并不十分勇敢。她能清晰地想象出妖魔鬼怪的样子:它们戴着高高的帽子,从灌木林里向外窥视,高高的幽灵们在昏暗的路上跳起舞来,一步一步地逼近,还把手伸向坐在树上的布娃娃。它们指着布娃娃哈哈大笑。哦,小姑娘是多么恐惧呀!
“‘但是,如果一个人没有做过坏事,’她心想,‘无论是什么妖怪也无法伤害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过坏事?’她努力地回忆着,‘哦,是的!有一次,我讥笑过一只腿上拴了红布条的可怜的小鸭子,它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样子简直太滑稽了,我忍不住笑了。但是,嘲笑动物是一桩罪过!’她抬起头来望望自己的布娃娃。‘你嘲笑过动物吗?’她问它。布娃娃似乎摇了摇头。”
第二十三夜
“我注视着下面的蒂洛尔〔32〕,”月亮说,“郁郁葱葱的松树在石头上映下了长长的影子。我凝视着圣·克利斯朵夫肩上的婴孩耶稣基督,那是一幅绘在墙上的壁画,一幅从墙角延伸到屋顶的巨画。还有一些关于圣·佛罗陵〔33〕向着一座燃烧的屋子浇水的画、耶稣在路边的十字架上流血的画。对于当今这一代人来说,这些都是古老的画了。但是我是亲眼见到它们一幅一幅被绘制出来的。
“高高的山顶上屹立着一间孤独的修道院,像个燕子窝似的。两位修女在钟楼上敲钟。她们看上去还很年轻,因此视线难免要飞到山下,飞进红尘之中。一辆马车正从山下经过,车夫吹响了号角。两位可怜的修女的思绪,如同她们的视线一样跟随着这辆车子飞奔着,那位更年轻的修女甚至流出了一滴泪。
“号角声渐渐消失,与此同时,修道院的钟声淹没了号角的回声。”
第二十四夜
来听听月亮讲了怎样的故事:“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就发生在哥本哈根。我从窗外向一个简陋的小屋望去,父母都在睡觉,只有小儿子睡不着。我看到床上的布幔微微颤动,那个小家伙在偷偷地向外张望。起初,我以为他在看那个波尔霍尔姆制造的钟,它刷了一层鲜艳的油漆,顶上还立着一只杜鹃,沉重的铝制钟锤带着发亮的黄铜钟摆不停地摇来晃去:‘滴答!滴答!’然而,这些都不是他在看的东西,都不是!他所注视的是母亲的纺车,在钟的正下方。整个屋子里,男孩最喜欢的就是它了,但他因为怕挨打,所以从来不敢碰它。母亲在纺纱时,他可以在旁边坐上几个小时,看着纺锤呼呼地滚动,车轮匆匆地旋转,同时心中想着许多事情。哦,他要是能亲手纺几下该有多好啊!
“父母都睡着了。男孩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纺车。他先将一只小光脚伸出床外,又把另一只也伸了出来,最后一双白胖的腿也探出来了。他在地板站定,还回身望了一眼,看看父母是否还在睡眠之中。是的,他们依旧熟睡着。他只穿了一件衬衫,轻轻地,轻轻地来到纺车旁,开始纺起纱来。棉纱吐出丝线,同时车轮越转越快。我亲吻了一下他金色的头发和蔚蓝的眼睛。那幅画面实在是太可爱了。
“此时,母亲忽然醒来。床上的帷幔动了动,她向外张望,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小鬼或是小妖精。‘我的上帝!’她惊呼着推醒了自己的丈夫。男人睁开眼睛,用手揉了揉,这才看清那个忙碌的小鬼。‘是巴特尔!’他说。
“我的目光离开了那个简陋的小屋——我还有更多的东西要看!我欣赏了梵蒂冈的大厅,那里有许多大理石雕刻而成的神像。我的光辉照耀在拉奥孔〔34〕系列神像之上,而它们仿佛都在叹气。我静默地亲吻着缪斯〔35〕女神的嘴唇,简直相信她们有了生命。然而,我的光辉在‘巨神’的尼罗〔36〕系列的神像上停留得最久——他倚在斯芬克斯〔37〕身上,沉默地梦着、想着往昔流逝的岁月,一群幼小的爱神在他的周围同鳄鱼一道嬉戏。丰饶之角〔38〕里坐着一位年幼的爱神,他双臂交叉,眼睛凝视着伟大而庄严的神明。这个小爱神活脱脱就是坐在纺车边的那个小男孩——两张面孔一模一样。这尊可爱的大理石像栩栩如生,然而自从它从石头中诞生的时刻起,岁月的车轮已经转动了上千次。在第二尊同样伟大的大理石像诞生前,岁月的车轮如同那简陋小屋里的孩子摇动的纺车那样,不知道又要转动多少次。
“自此以后,光阴流逝,”月亮说,“昨天,我看下面的一片海湾,那里有可爱的森林、高大的堤坝、红砖砌成的老宅,水池里游着天鹅,在苹果园的后方,小镇和教堂若隐若现。许多燃着火把的船只,从宁静的水面上驶过。人们点燃火把,并不是为了捕捉鳝鱼,而是为了要表示庆祝!乐曲奏响了,歌声飘来了。在众多的船之中,有个人从一条船上站了起来——人们纷纷向他致敬——他的形象高大而伟岸,有一双蔚蓝的眼睛和一头长长的白发。我认识他!我想起来了,想起梵蒂冈里那一系列的神像以及所有的大理石雕像;想起了那个简陋的小屋里,年幼的小巴特尔只穿着衬衫坐在里面纺纱。是的,岁月的车轮不停转动,一尊新的神像诞生于石头中。这些船上爆发出一片欢呼声:‘万岁!万岁!巴特尔·多尔瓦生〔39〕万岁!’”
第二十五夜
“现在,我带了一幅法兰克福的画给你,”月亮说,“我特别注意那里的一幢房子。那不是歌德的出生地,也不是古老的市政厅——可以从窗子里看到带角的牛头盖骨,牛是在国王加冕典礼时分赠给行人吃了。这幢房子属于普通市民的,刷成了绿色,看上去朴素简洁。它蜷缩在狭小的犹太人街——那是罗特席尔特〔40〕的房子。
“我向敞开的门内望去,楼梯显得很明亮,仆人托着巨大的银烛台,上面燃烧着蜡烛。仆人们向一位坐着轿子下楼的老妇人深深地鞠躬。房子的男主人脱帽敬礼,毕恭毕敬向这位老妇人施了吻手礼——这位老妇人是男主人的母亲,她和蔼地对他和仆人们点了点头。随后,仆人们把她抬到那条昏暗狭小的巷子里,抬进那幢小房子里。她曾经在这里生儿育女,在这里发家创业。如果她遗弃了这条被人忽略的巷子和这栋狭小的房子,那么幸运可能会遗弃他们。这是她的信仰!”
月亮没再对我说什么——今天他的到访过于短促了些。但是,我认为那条被人忽略的小巷里的老妇人只须一句话,她就能拥有一幢坐落于泰晤士河畔的华美住宅——只须她一句话,她就能拥有坐落于那不勒斯湾的一所别墅。
“如果我遗弃了这所贫贱的屋子——我的后人起步于此——幸运就可能会遗弃他们!”这是一种迷信。这种迷信,对于那些了解整个故事和看过这幅画的人来说,只须加注一个说明词,那就是——“母亲”。
第二十六夜
“昨夜,天边开始泛白的时候,”我引用了月亮的原话,“在这个大城市里,烟囱还没开始冒烟——我看的正是烟囱。正在此时,一个小脑袋从烟囱里冒了出来,接着是半个身体,最后是一双手臂。哦!原来是个扫烟囱的学徒。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爬出烟囱,把自己的头从烟囱上伸出来。哦!确实,比起那黑暗狭窄的烟囱管,外面的风景截然不同!空气那么新鲜,他可以看到全城的风景,甚至是远处的森林。温暖的、圆圆的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颊发着快乐的光辉,尽管那是一张被烟灰熏得黑乎乎的小脸。‘整座城里的人都可以看到我!’他说,‘月亮也可以看到我,太阳也可以看到我!真是太棒了!’说完,他高兴地挥舞扫帚。”
第二十七夜
“昨夜,我来到一个中国城市的上空,”月亮说,“我照耀着漫长的、光秃秃的城墙,它们构成了一条条街道。当然,偶尔也有一道紧闭的门出现在视野中,要知道,中国人对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兴趣。墙后,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紧闭着的窗户,只有一所庙宇的窗户中透出微弱的光。
“我向窗内望去,看到一番华丽的景象:从天花板到地面全是色彩鲜艳的、用黄金绘制的图画——是表现神灵在人世的功绩。
“每个神龛里有一尊神像,但它们几乎都被挂在龛前的帷幔和织锦给掩盖了。每座神像——全部是锡制的——前都有一个小祭台,上面放置着圣水、鲜花、燃烧的蜡烛。在这一切之上站着主神如来佛,穿着黄色锦缎衣裳,因为黄色是最为神圣的颜色。祭台下坐着一个有生命的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和尚。他看上去像是在念经,然而念经时他似乎有些想入非非,这无疑是一种罪孽,因此他的脸变得通红,垂下了头。可怜的遂弘!他,难道是想着到墙那边的花园里去种花?他觉得花儿比庙里的蜡烛更加吸引人?他难道是想参加盛大的宴席,在每道菜之间用银色的餐纸来擦嘴?他难道是犯过重罪,只要他一说出口,就会被处以极刑?他难道是放任思绪随着外来的人一同离去,一直跟随到他们的家乡——遥远的英国去了?不,他的思绪没有离开太远,然而青春的炙热所生发出的念头本身就是有罪的。在庙里,在佛前,在众多神像前,这念头本身是有罪的。
“我知道他的思绪去了哪里。在城的尽头,在铺着瓷砖、摆放着盛开的铃兰的楼阁之上,坐着一位美丽的白姑娘,她玲珑小巧、双唇丰满,小小的鞋子让她的脚疼痛,但她的心更痛。她举起柔美而丰满的手臂——此时,她丝绸的衫子会发出沙沙声来。她面前放着一个玻璃缸,里面养了四尾金鱼。她持着一根彩色棍子在鱼缸里搅动着,哦!她的动作无比轻柔,她满是愁绪!或许她在想这些鱼儿闪闪发光,它们在缸里过得无忧无虑,从不缺少食物。然而,它们若是能拥有自由,那么会活得更加快乐!是的,白姑娘深知这个道理。她的思绪飞出了家门,飞进庙里——但不是为了那些神像而去的。可怜的白姑娘!可怜的遂弘!他们二人的思绪交汇在一起。而我呢?我无比冷静,像天使之剑一样隔在两人中间。”
第二十八夜
“夜空晴朗,”月亮说,“水清澈得如同我所穿行的最纯净的天空。我可以看到水下奇异的植物,它们如同林中古树一般,对我伸出蔓延的绿梗。鱼儿在其间游来游去,空中一群大雁缓缓飞行,其中一只拍打着疲倦的翅膀,缓缓向下飞去。它眼看着雁群渐渐消失在空中,尽管它竭力展开双翼,但依旧缓缓下落,如同一个肥皂泡似的在寂静的夜空坠落,它一碰到水面就掉转过头来,把头埋在翅膀间。就这样,它安静地躺了下来,像湖面上的白色睡莲一般。
“起风了,吹皱了一池平静的水,水泛起粼粼波光。闪光的水花如同蓝色的火焰,点燃了它的胸和背。黎明在云层上泛起一片霞光,这只雁奋力飞向天空,向着缓缓升起的太阳,向着消失的雁群,向着蔚蓝的海岸飞翔。它是如此孤独,又是如此焦虑,独自飞翔在碧波之上。”
第二十九夜
“我再送你一幅瑞典的画,”月亮说,“在葱郁的森林中,在斯托克森河两岸的附近,矗立着乌列达古修道院。我的光芒穿过墙上的窗扉,照耀在宽广的地下墓窖里,历代帝王们在石棺内长眠。墙上挂着一个人间至高无上的尊贵标记——皇冠,不过它是木雕后涂漆再镀金的。它挂在一个钉进墙里的木栓上,这块镀金的木头大部分已经被虫蛀了,蜘蛛在皇冠和石棺间织出一道网作为致哀的黑纱,它是短暂而脆弱,正如同人们对死者的哀悼一般。
“帝王们安静地睡了!我还能清楚地记起他们每个人,他们嘴边得意的微笑——他们拥有权力,拥有财富,能让人上天堂,也能叫人下地狱。
“当汽船像是有魔法的蠕虫般在山间前进时,时常会有个陌生人来到这间教堂,拜访这座地下墓窖。他询问帝王们的姓名,但这些名字只发出毫无生气的、被人遗忘的声响。他微笑地看着那些虫蛀的皇冠——若他是个虔诚的人,那么这微笑会染上几丝忧郁。
“安息吧,你们这些死者!唯有月亮还记得你们,它把凛冽的光辉送给你们——你们这些孤独的王国,还有那顶木制的皇冠!”
第三十夜
“大路旁有一间小旅店,”月亮说,“旅店对面是一个大车棚,棚子的草顶正在进行翻新。我从椽木和敞着的天窗朝下张望着,这里看起来让人不太舒服。火鸡在横梁上呼呼大睡,马鞍放在空饲料桶里。棚中央有辆旅行马车,车主正甜蜜地打着瞌睡。马儿们在饮水,车夫在伸懒腰,尽管我确信他睡得很好,而且睡了不止一半的旅程。仆人房的门没有关,里面乱七八糟的床铺露了出来,蜡烛在地板上燃烧,已经快要燃尽了。寒风冷冷地吹进棚里来。夜已过半,接近黎明。旁边的猪圈里睡了流浪乐师一家人。父亲和母亲梦着烈酒瓶里的剩酒,脸色苍白小女儿梦着眼中的热泪。竖琴靠在他们头边,小狗睡在他们脚下。”
第三十一夜
“那是个不起眼的乡下小镇,”月亮说,“是我去年看见的事情,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因为我看得十分清楚。今晚,我在报上看到关于它的报道,但并不详细。在小旅店的房间里,一个耍熊的人正在吃晚饭。熊被拴在外头的一堆木柴后面——可怜的熊,它并不伤害人类,尽管它的样子看起来很凶猛。顶楼上有三个孩子正在我明亮的光芒下玩耍,最大的孩子大约六岁,最小的才刚刚两岁。咚咚!咚咚!——有人上来了,会是谁呢?门被推开了——原来是那只熊,那只毛茸茸的大狗熊!它在院子呆腻了,所以自己爬了上来。这是我亲眼所见的。”
“孩子们看到这只硕大的熊,都被吓坏了,他们钻进一个墙角里,可是它却把孩子们全都找了出来,在他们身上嗅来嗅去,丝毫也没有伤害他们!‘这一定是只大狗。’他们说,于是大家都开始抚摸它。它躺在地上,最小的孩子甚至还骑在它身上,将金黄色的鬈发揉进了熊的毛皮中,玩起了捉迷藏。随后,最大的孩子敲响了他的鼓,而熊直接用它的后腿直立,跳起了舞。这真是太可爱了!就这样,孩子们每人背上一支枪,连熊也认认真真地背起了一支。他们可算找到了有趣的玩伴!他们开始练习开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忽然,门再次被推开,那是孩子们的母亲。你真应当看看她那副吃惊的样子: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苍白着脸,半张着嘴,目光呆滞。但是,最小的孩子却开心地对她点点头,用幼稚的声音大声地说道:‘我们在练操呢!’
接着耍熊的人也赶了过来。”
第三十二夜
狂风怒号,冷风刺骨,云朵在空中飞驰。我只能偶尔看到一线月亮。
“我在寂静的夜空中望着下方飞行的云朵,”他说道,“我看到巨大的阴影在地面上互相追逐!
“最近,我看到一座监狱,监狱前方停着一辆紧闭的马车,有个囚犯即将被处死。我的光芒穿过铁窗映射在墙上,他正在墙上写着临终的告别,但不是话语,而是一支歌谱——这是他在最后一晚发自心底的呼唤。狱门开了,他被拉了出去,他的目光凝视着我的光辉。
“云朵在我们之间穿行,仿佛是不想让我看到他、也不让他看到我一般。他踏入马车之中,车门紧闭,马鞭响了起来,马儿奔向附近的密林之中——在那里,我的光线再也无法跟随他了。然而,我朝铁窗内凝望,我的光芒映出了墙壁上的歌谱——那首临终的纪念。语言无法表达的思绪,音乐却能够表达出来!我的光芒只能照出一部分音符,大部分音符只能永远藏于黑暗之中。他写下的是死神的赞美诗,还是欢乐颂?他所乘坐的马车究竟通向死神的地狱,还是能回到天堂里他爱人的怀抱之中?月光并不能够完全读懂人类的创作。
“我从寂静的夜空中望着下方飞行的云朵,看到巨大的阴影在地面上互相追逐!”
第三十三夜
“我喜欢小孩子!”月亮说,“越是年纪小的孩子越是滑稽有趣。在他们没有想起我时,我时常透过窗帘和窗框窥视他们的小房间,看他们穿脱衣服是件好玩的事。光溜溜的肩头从衣服里冒出来,紧接着手臂也冒了出来。有时,我还能看到脱袜子,他们露出白胖的小腿,接下来,是惹人想要亲吻的小脚心,而我也真的去吻它一下!
“今晚——我一定要说——我从一扇窗望进去,窗帘没有放下来,因为对门没人居住。我看到里面有一大群孩子——他们是兄弟姐妹,其中有一个最小的妹妹,她只有四岁。然而,她和其他人一样会祷告。每天晚上,母亲都会坐在她的床边听她祷告,随后小女孩会得到一个吻,母亲会坐在她身边等她睡着——通常只要她的眼睛一闭,很快就会入睡。
“今晚,两个大一些的孩子十分活跃:一个穿着白色睡衣单脚跳来跳去;另一个站到了一把堆满孩子衣服的椅子上,说他是在扮演希腊雕像。排行第三、第四的两个孩子正把玩具认真地收进盒子里,因为东西一定要各归各位。然而,母亲却坐在最小的孩子身边让大家安静一下,因为小妹妹要念《主祷文》了。
“我的目光朝灯光望去,这个小女孩睡在床上,盖着整洁的白色被子,一双小手端正地叠放在胸前,脸上露出庄严的神情,她高声地朗诵着《主祷文》。
“‘这是怎么回事?’母亲打断了她的祷告,说,‘你祷告完“我们每日的饮食,天天赐予我们”,你总要加些自己的词汇——但我听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你究竟念了些什么呢?你一定要告诉我才行。’
“小女孩羞涩地望着她的母亲,母亲继续说:‘“我们每日的面包,您今天赐予我们”,之后你加了什么词语呢?’
“‘亲爱的妈妈,请您不要生气,’小女孩说,‘我只是祈求上帝能在面包上多放些黄油!’”
注释
〔1〕梵天(Brana),印度神明,是印度教中的主神。
〔2〕原来的法国王宫,现在成了一个博物馆。
〔3〕在欧洲的封建时代,紫色是代表贵族和皇室的色彩。
〔4〕指1830年法国的七月革命,是拥戴路易·菲力普登上法国王位的起义,进行了三天战斗,逼迫查理十世退位。
〔5〕杜叶里宫(Tuilleries)是巴黎的一个宫殿。
〔6〕三色旗是法国从大革命时采用的国旗,代表自由、平等、博爱。
〔7〕位于瑞典斯德哥尔摩北方。
〔8〕达索(TorguatoTasso),十六世纪意大利著名诗人。爱伦诺拉·戴斯特(EleanoraD'este)是与达索同时代的皇族公主,达索曾与其相恋,使该家族出了名。
〔9〕罗西尼(C.A.Rossini,1792-1868),意大利歌剧作曲家。
〔10〕《圣经》里说,上帝因为人的懒惰,决定用洪水毁掉世界,只留下忠诚的诺亚一家。上帝告知诺亚准备一条方舟,在洪水来袭时迁入方舟内避难。
〔11〕即犹太人。
〔12〕公元前6世纪耶路撒冷陷落时,大批犹太人被俘至巴比伦城。
〔13〕沙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男主角,罗密欧爬上朱丽叶的阳台向她诉说爱情,但他们两家是世仇,因此殉情而死。
〔14〕指拿破仑,1815年他被放逐到南大西洋上的圣赫勒拿岛(St.Helena)
〔15〕格陵兰(Greenland)位于北极圈里,是世界最大的海岛,常年被冰雪覆盖。岛上的住民为爱斯基摩人。
〔16〕一座意大利古城,位于那不勒斯湾附近,公元79年的维苏威火山爆发将城市尽毁。直到1861年,意大利人开始有计划地发掘,这座城逐渐出土。
〔17〕拉绮司(Lais),古希腊的一个官妓,十分美丽。
〔18〕位于那不勒斯湾上的一座城市。
〔19〕是意大利的古城。
〔20〕是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去的地方。
〔21〕德国的一个小城市,位于汉堡东南。
〔22〕德国西北部的一个城市。
〔23〕意大利传统喜剧中的小丑或古怪角色,长有勾鼻子,驼背,性情滑稽,爱逗人发笑。
〔24〕意大利喜剧中的一个女主角。
〔25〕是诃龙比妮的恋人。
〔26〕意大利威尼斯出行的一种交通工具,一种细长平底的船。这里讲的正是意大利水城威尼斯。
〔27〕即指中古时期行使海上霸权的威尼斯。
〔28〕这是一座横跨总督府和监狱的桥,凡是被判了死刑的人都要经过这座桥到达刑场,因此它被称为“叹息桥”。
〔29〕古代威尼斯的首领,在圣诞节当天,乘船开到海面(亚得里亚海),向海里投入了一个金戒指,代表着威尼斯与大海的婚姻。
〔30〕这是罗马梵蒂冈山上一个著名的大教堂,圆形屋顶有著名画家米开朗基罗设计完成。
〔31〕北非利比亚南部一个地区。
〔32〕是奥国西部的一个省份。
〔33〕耶稣的门徒,一说他专司防火。
〔34〕拉奥孔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祭司,因为触犯了神而受到惩罚,连同两个儿子被海中巨蟒活活地勒死。
〔35〕希腊神话中的艺术女神,总共有九位。
〔36〕梵蒂冈的系列巨型神像,是以尼罗河神为主题创作的神像群。
〔37〕古代埃及神话中的神兽,狮身人面。
〔38〕依照希腊神话,天神宙斯是被亚马尔苔亚的女仙用羊奶养大的。在宙斯长大后,为了报答她的养育之恩,于是送给她一只无所不能的羊角,“富饶之角”是和平与繁荣的象征,所以安排爱神坐在其中。
〔39〕多尔瓦生(BertelThorwaldsen,1770-1844),丹麦著名雕刻家。
〔40〕罗特席尔特(1743-1812),德籍犹太人,他和他的几个儿子形成罗特席尔特家族,成为19世纪欧洲的重要银行集团。